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興兒說寶玉“糊塗”是反襯尤三姐說寶玉“不糊塗”;尤三姐冷眼看寶玉是旁襯熱心嫁湘蓮。
  尤二姐說“三姐與寶玉已情投意合”,興兒說“寶玉一定配林姑娘”,俱是反挑筆。
  尤三姐思嫁柳湘蓮,若自己嚮賈璉說,到底不成體統,今從尤二姐口中說出,便不着跡,又暗補夜間姊妹密談心話。詳略明暗,文筆細緻。
  劍雖至寶,畢竟是兇器,以此定親,殊非吉兆。
  甄士隱、柳湘蓮出傢俱是寶玉出傢引子。
  “柳湘蓮掣出雄劍,揮斷萬根煩惱絲”。此三句大有意味。“煩惱絲”無影無形,與頭髮絶不相幹,劍鋒雖利,豈能一揮即斷?讀者試掩捲細思,柳二郎是否果真出傢?抑何別樣結局?自有妙文在內。】
  
  
  
  
  【張新之:
  上回末此回首,用興兄作過接,正興而必敗,敗而必興正義也。故其語皆正義,抑揚褒貶,絶不作書中一切反話,愈呆板,愈玲瓏。
  書至六十六回,正六六數終,陰極陽生之會,故用兩“情”字、兩“冷”字作大對待。而結末以警幻渺茫約略作束。中出鴛鴦劍,以死黛玉之影,而通靈得來復之機矣,是為全書之鎮。
  自“壽怡紅”至此為一大段,釵、黛並演,而收拾黛玉文字也。花折芙蓉,玉色枉聯新枕,庭陳瓜果,金聲又出香奩。可憐鸞鳳打鞦千,兼美都歸蕩子;更把鴛鴦鋪錦綉,渺茫不落空門。金丹莫誤先生,玉佩休談漢女。《情僧》半部,影戲重開。】
  
  
  
  【姚燮:
  此回仍是癸醜年秋間事。】
  
  
  
  
  
  
   話說鮑二傢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編了這混話,越發沒了捆兒。你倒不像跟二爺的人,這些混話倒像是寶玉那邊的了。”尤二姐纔要又問,忽見尤三姐笑問道:“可是你們傢那寶玉,除了上學,他作些什麽?”【東觀閣側批:
  三姐亦知賈府中有寶玉耶?】【姚燮側批:偏是三姐兒問寶玉,可知其留心已久。】興兒笑道:“姨娘別問他,說起來姨娘也未必信。他長了這麽大,獨他沒有上過正經學堂。我們傢從祖宗直到二爺,誰不是寒窗十載,偏他不喜歡讀書。老太太的寶貝,老爺先還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傢瘋瘋顛顛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幹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樣兒,心裏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衹愛在丫頭群裏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傢亂頑一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們坐着臥着,見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責備。因此沒人怕他,衹管隨便,都過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寬了,你們又這樣,嚴了,又抱怨。可知難纏。”尤二姐道:“我們看他倒好,原來這樣。可惜了一個好胎子。”【東觀閣側批:
  二姐見識淺。】尤三姐道:“姐姐信他鬍說,【東觀閣側批:
  三姐相信緊。】【姚燮側批:別有所見。】咱們也不是見一面兩面的,行事言談吃喝,原有些女兒氣,那是衹在裏頭慣了的。若說糊塗,那些兒糊塗?【東觀閣側批:
  寶玉又得一知己。】【姚燮眉批:三姐何留心之細耶,何相知之深耶?】姐姐記得,穿孝時咱們同在一處,那日正是和尚們進來繞棺,咱們都在那裏站着,他衹站在頭裏擋着人。人說他不知禮,又沒眼色。過後他沒悄悄的告訴咱們說:‘姐姐不知道,我並不是沒眼色。想和尚們髒,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東觀閣側批:
  俊女無正是識英雄的俊眼。】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個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趕忙說:‘我吃髒了的,另洗了再拿來。’這兩件上,我冷眼看去,原來他在女孩子們前不管怎樣都過的去,衹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東觀閣(姚燮側批:
  實實知己之談),亦實實好脾氣。】【姚燮眉批:
  居然自以為知己。】尤二姐聽說,笑道:“依你說,你兩個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許了他,豈不好?”三姐見有興兒,不便說話,衹低頭磕瓜子。【東觀閣(姚燮)側批:
  未免有情。】【姚燮眉批:想中心已一動。】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為人,倒是一對好的。衹是他已有了,衹未露形。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大傢正說話,衹見隆兒又來了,說:“老爺有事,是件機密大事,要遣二爺往平安州去,不過三五日就起身,來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來了。【東觀閣側批:
  聚則必散,樂易生悲。】【姚燮眉批:二爺往平安州,恐二姐難保平安矣。】請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爺來,好作定奪。”說着,帶了興兒回去了。
  這裏尤二姐命掩了門早睡,盤問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後,賈璉方來了。尤二姐因勸他說:“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來,千萬別為我誤事。”賈璉道:“也沒甚事,衹是偏偏的又出來了一件遠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纔來。”尤二姐道:“既如此,你衹管放心前去,這裏一應不用你記挂。三妹子他從不會朝更暮改的。他已說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擇定了人,你衹要依他就是了。”賈璉問是誰,尤二姐笑道:“這人此刻不在這裏,不知多早纔來,也難為他眼力。自己說了,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願剃了頭當姑子去,吃長齋念佛,
  不再嫁人。”【東觀閣側批:匹婦不可奪志。】【姚燮側批:
  其志不可奪。】賈璉問:“倒底是誰,這樣動他的心?”二姐笑道:“說來話長。五年前我們老娘傢裏做生日,媽和我們到那裏與老娘拜壽。他傢請了一起串客,裏頭有個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蓮,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纔嫁。舊年我們聞得柳湘蓮惹了一個禍逃走了,不知可有來了不曾?”賈璉聽了道:“怪道呢!我說是個什麽樣人,原來是他!果然眼力不錯。你不知道這柳二郎,那樣一個標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看得仔(子)細。】【姚燮眉批:
  為後文寫照。】差不多的人,都無情無義。他最和寶玉合的來。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見我們的,不知那裏去了一嚮。後來聽見有人說來了,不知是真是假。一問寶玉的小子們就知道了。倘或不來,他萍蹤浪跡,知道幾年纔來,豈不白耽擱了?”尤二姐道:“我們這三丫頭說的出來,幹的出來,他怎樣說,衹依他便了。”【東觀閣側批:
  真真幹得出來。】【姚燮側批:可謂知妹莫若姐。】
  二人正說之間,衹見尤三姐走來說道:“姐夫,你衹放心。我們不是那心口兩樣的人,說什麽是什麽。若有了姓柳的來,我便嫁他。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衹伏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說着,將一根玉簪,擊作兩段,“一句不真,
  就合這簪子一樣!”【東觀閣側批:女中丈夫!】【姚燮側批:
  剛决之至,到底不祥。】說着,回房去了,真個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賈璉無了法,衹得和二姐商議了一回傢務,復回傢與鳳姐商議起身之事。一面着人問茗煙,茗煙說:“竟不知道。大約未來,若來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問他的街坊,也說未來。賈璉衹得回覆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兩天便說起身,卻先往二姐這邊來住兩夜,從這裏再悄悄長行。果見小妹竟又換了一個人,又見二姐持傢勤慎,自是不消記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曉行夜住,渴飲饑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間,頂頭來了一群馱子,內中一夥,主僕十來騎馬,走的近來一看,不是別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蓮來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不是冤傢不聚頭。】【姚燮眉批:並非奇怪,他來奇怪,他薛柳二人之一路也。】賈璉深為奇怪,忙伸馬迎了上來,大傢一齊相見,說些別後寒溫,大傢便入酒店歇下,敘談敘談。賈璉因笑說:“鬧過之後,我們忙着請你兩個和解,誰知柳兄蹤跡全無。怎麽你兩個今日倒在一處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天起身,往回裏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的性命。我謝他又不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進京。從此後我們是親弟親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裏有他一個姑媽,他去望候望候。我先進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後給他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傢過起來。”賈璉聽了道:“原來如此,倒教我們懸了幾日心。”因又聽道尋親,又忙說道:“我正有一門好親事堪配二弟。”說着,便將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發嫁小姨一節說了出來,衹不說三姐自擇之語。【東觀閣側批:
  比賈璉竟說是三姐自擇,並說其以禮自持,則湘蓮必不退婚,三姐亦不至自刎。賈璉蓋以自擇為醜行而,豈知孟光亦必待梁鴻而好哉,君子深恨賈璉之無識也,命也。】【姚燮側批:
  失着在此。】【姚燮眉批:
  賈璉不告三姐自擇,以自擇為羞乎?抑知孟光擇對,至今以為美談,何害於事。如告自擇之故,述其志堅行潔,則小柳必不退婚,三姐不致自刻,小柳亦何至出傢。二人之舉案無期,皆騫修者不讀書有以誤之也,哀哉!】又囑薛蟠且不可告訴傢裏,等生了兒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聽了大喜,說:“早該如此,這都是捨表妹之過。”湘蓮忙笑說:“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語,便說:“既是這等,這門親事定要做的。”湘蓮道:“我本有願,定要一個絶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誼,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賈璉笑道:“如今口說無憑,等柳兄一見,便知我這內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無二的了。”湘蓮聽了大喜,說:“既如此說,等弟探過姑娘,不過月中就進京的,那時再定如何?”賈璉笑道:“你我一言為定,衹是我信不過柳兄。你乃是萍蹤浪跡,倘然淹滯不歸,豈不誤了人傢。須得留一定禮。”湘蓮道:“大丈夫豈有失信之理。小弟素係寒貧,況且客中,何能有定禮。”薛蟠道:“我這裏現成,就備一分二哥帶去。”賈璉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禮,須是柳兄親身自有之物,不論物之貴賤,不過我帶去取信耳。”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別物,此劍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東觀閣側批:
  吉禮用兇物,此三姐終身之預兆也。】【姚燮側批:好劍名。】【姚燮眉批:
  以劍行聘自古未有,誰知後來三姐竟以此劍為終身之靠。】乃吾傢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衹隨身收藏而已。賈兄請拿去為定。弟縱係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斷不捨此劍者。”【姚燮側批:
  以劍為聘,倒底不祥。】說畢,解囊出劍,捧與賈璉。賈璉命人收了。大傢又飲了幾杯,方各自上馬,作別起程。正是: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
  且說賈璉一日到了平安州,見了節度,完了公事。因又囑他十月前後務要還來一次,賈璉領命。次日連忙取路回傢,先到尤二姐處探望。誰知賈璉出門之後,尤二姐操持傢務十分謹肅,每日關門閤戶,一點外事不聞。他小妹子果是個斬釘截鐵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餘,衹安分守己,隨分過活。雖是夜晚間孤衾獨枕,不慣寂寞,奈一心丟了衆人,衹念柳湘蓮早早回來完了終身大事。這日賈璉進門,見了這般景況,喜之不盡,深念二姐之德。大傢敘些寒溫之後,賈璉便將路上相遇湘蓮一事說了出來,又將鴛鴦劍取出,遞與三姐。三姐看時,上面竜吞夔護,珠寶晶熒,將靶一掣,裏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鏨着一“鴛”字,一把上面鏨着一“鴦”字,冷颼颼,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挂在自己綉房床上,每日望着劍,自笑終身有靠。【東觀閣側批:
  每日看着,命盡於此。】【姚燮眉批:望着劍自喜終身有托,一語兩面看。】賈璉住了兩天,回去復了父命,回傢閤宅相見。那時鳳姐已大愈,出來理事行走了。賈璉又將此事告訴了賈珍。賈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將這事丟過,不在心上,任憑賈璉裁奪,衹怕賈璉獨力不加,少不得又給了他三十兩銀子。賈璉拿來交與二姐預備妝奩。
  誰知八月內湘蓮方進了京,先來拜見薛姨媽,又遇見薛蝌,方知薛蟠不慣風霜,不服水土,一進京時便病倒在傢,請醫調治。聽見湘蓮來了,請入臥室相見。薛姨媽也不念舊事,衹感新恩,母子們十分稱謝。又說起親事一節,凡一應東西皆已妥當,衹等擇日。柳湘蓮也感激不盡。
  次日又來見寶玉,二人相會,如魚得水。湘蓮因問賈璉偷娶二房之事,寶玉笑道:“我聽見茗煙一幹人說,我卻未見,我也不敢多管。我又聽見茗煙說,璉二哥哥着實問你,不知有何話說?”湘蓮就將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訴寶玉,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絶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既是這樣,他那裏少了人物,如何衹想到我。況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東觀閣側批:
  猜度極是,賈璉真該說出是女求男也。】【姚燮眉批:翻出波瀾。】也關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傢反趕着男傢不成。我自己疑惑起來,後悔不該留下這劍作定。所以後來想起你來,可以細細問個底裏纔好。”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衹要一個絶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絶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東觀閣側批:
  言中有物,殺三姐者,寶玉也。】【姚燮側批:此言甚不清楚。】【姚燮眉批:
  玉所對半吞半吐,令柳二聽之愈疑,莫定三姐終身,惡得諉為無罪。】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絶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裏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麽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
  罷了,【東觀閣側批:湘蓮亦失言。】【姚燮側批:
  如何是對寶玉之言,小柳亦造次。】【姚燮眉批:惟兩個石獅子幹淨,榮府諸人一言以蔽之,但寶玉亦青埂峰下一塊石,曷為墮塵埃遂遽失夫堅白。】衹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鬍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麽?連我也未必幹淨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言中帶刺)矣。】【姚燮眉批:
  應有此答。】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湘蓮作揖告辭出來,若去找薛蟠,一則他現臥病,二則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禮。主意已定,便一徑來找賈璉。
  賈璉正在新房中,聞得湘蓮來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來,讓到內室與尤老相見。湘蓮衹作揖稱老伯母,自稱晚生,賈璉聽了詫異。吃茶之間,湘蓮便說:“客中偶然忙促,誰知傢姑母於四月間訂了弟婦,使弟無言可回。若從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係金帛之訂,弟不敢索取,但此劍係祖父所遺,請仍賜回為幸。”賈璉聽了,便不自在,還說:“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為定。豈有婚姻之事,出入隨意的?還要斟酌。”湘蓮笑道:“雖如此說,弟願領責領罰,然此事斷不敢從命。”賈璉還要饒舌,湘蓮便起身說:“請兄外坐一敘,此處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
  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東觀閣側批:讀者至此,亦淚直胸臆。】【姚燮側批:
  閱者至此為之淚下汵汵。】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衹往項上一橫。【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俠哉三姐,竟夭天年。】【姚燮側批:剛烈之至。】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當下唬得衆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駡湘蓮。賈璉忙揪住湘蓮,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淚反勸賈璉:【姚燮眉批(東觀閣夾批):
  賈璉可笑,全無主意(見,反)不如二姐之能處事也。】“你太多事,人傢並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覺生事出醜。不如放他去罷,豈不省事。”賈璉此時也沒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蓮快去。湘蓮反不動身,泣道:“我並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
  真正可敬,是我沒福消受。”大哭一場。【東觀閣側批:誤殺三姐。】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姚燮側批:
  誤殺。】【姚燮眉批:得此一哭三姐亦可慰矣,然終何補也。】方告辭而去。
  出門無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纔之事。原來尤三姐這樣標緻,又這等剛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間,衹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傢去,那湘蓮衹管出神。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珮叮當,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着鴛鴦劍,一手捧着一捲册子,嚮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東觀閣(姚燮)側批:
  並無怨語,尤見俠氣。】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註案中所有一幹情鬼。【東觀閣側批:
  指全書之旨。】【姚燮側批:包括全書。】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着便走。湘蓮不捨,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不覺自夢中醒,似夢非夢,【姚燮眉批:是耶非耶,真耶幻耶,吾不得而知之矣。】睜眼看時,那裏有薛傢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着一個跏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東觀閣側批:
  太虛幻境。】【姚燮側批:點醒。】【姚燮眉批:天下人誰不是暫來歇足者。】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那裏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別有天地非人間。】後回便見____
  
  
  
  
  【陳其泰:此回前半剪裁得妙,後半麯折得妙。各擅其勝。敘事貴剪裁,寫生宜麯折。麯折之妙,已屢言之。剪裁之妙,於此始見。後來收拾處,亦用此法。夫薛蟠遠地經商,湘蓮浪遊作客。二人又係深仇,驟難復合。今欲敘兩人如何解怨,如何歸傢,纍紙莫罄,使人生厭。藉賈璉途中一遇,不過數言,敘出二人一年來許多事情,何等自然,何等省力。賈璉說親,反成餘事。言外又見得事成倉猝,原未詳審,為日後悔親張本。遣開賈璉,本為接歸尤二姐起見,而恰為尤三姐結姻,已是一舉兩得矣。其曰機密事者,明是賈赦為節度使通賄,其後事成有秋桐之賞,又其後為御史所糾,皆從此出。一事之中,包括數事。面面皆照,而用筆無多。剪裁處仍多醖釀,非枯直者比。
   三姐慨然還定,一劍殞身,亦復剪裁。夫不剪裁,不成其為三姐也。
  或曰:湘蓮三姐,天生一對佳偶。今玉碎珠沉,不殺風景乎?此婦孺之見,必以洞房花燭為團圓者也。此書以二玉為主,尤柳特陪客耳。今二玉之事何如,況陪客乎?湘蓮是寶玉先聲,三姐是黛玉榜樣;而寶玉情癡,湘蓮頓悟,黛玉柔腸,三姐俠骨。四人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情也,君子亦情而已矣,何必同。】
   【塗瀛:塗鐵綸曰:士為知己者死,尤三姐之死,死於不知己矣。不知己何以死?然而三姐則固以湘蓮為知己也。湘蓮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則捨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之湘蓮,天下斷無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蓮者,天下而無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蓮矣。而竟有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之湘蓮,是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者,乃真知己也。而竟不知己,則安得而不死哉。然而湘蓮去矣,是知己而適不知己仍不失為知己,而竟不知己者,究未嘗不知己也。三姐何嘗死哉。
  又曰:柳湘蓮一風流浪子耳。尤三姐遽引為知己,豈曰知人。然紈褲中無雅人,文墨中無確人,仕宦中無骨人,道學中無達人,則與其為俗子狂生、庸儒祿蠹之婦也,毋寧風流浪子耳。不然,三姐死矣,幾見紈褲之儔,文墨之儔,道學仕宦之儔,能與道人俱去哉,湘蓮遠矣。
  又曰:或問寶玉與黛玉有影子乎?曰:有。鳳姐水月庵拆散之姻緣,則遠影也。賈薔之於齡官,則近影也。潘又安之於司棋,則有情影也。柳湘蓮之於尤三姐,則無情影也。餘則謂前三層皆未的當,尤柳則是矣。寶玉之與晴雯,乃貼身影也。藕官之與藥官,乃對面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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