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类 孟子他說   》 69、公孫和公孫先生      熊逸 Xiong Yi

  公孫醜是齊國人,按現在的地理區劃,和他的導師也算是半個老鄉。《孟子》的這一篇,就是以公孫醜的一句事關祖國的問話開始的--
  公孫醜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蹙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傢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幹、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裏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裏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闢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禦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公孫醜問了導師一個問題:"如果您老人傢在齊國掌了大權,能不能再現管仲和晏嬰的功業呢?"
  孟子最聽不得這種問題,當即把臉一沉,悶聲道:"誰的功業?"
  公孫醜一愣,不知道哪裏惹到導師了,趕緊誠惶誠恐地回答:"學生是說,管仲和晏嬰。"
  孟子臉色越發陰沉:"公孫先生--"
  "學生在!"
  "本府問你,你與這管、晏二人有何瓜葛?你且從實講來!"孟子話音纔落,手中驚堂木在桌案之上重重一拍,嚇了公孫醜一個激靈。
  公孫醜趕緊答道:"學生不敢有半點隱瞞,這二人和學生一樣,也都是齊國人,不過呢,他們早就死了好多年了。他們生前都是齊國的國傢總理,齊國能走嚮繁榮富強全是靠了這兩個人。"
  "哦,"孟子點了點頭,"你是說,這二人早就死了好多年了?"
  "不錯,這事誰都知道啊!"公孫醜一邊抹着額頭的冷汗一邊說,心裏還捉摸着:導師這是怎麽了?
  "啪!"一聲驚堂木的脆響打斷了公孫醜的思路。衹見孟子把頭嚮前一探,二目圓睜,厲聲喝道:"公孫先生!"
  公孫醜趕緊回答:"學生在!不知包大人有何吩咐?"
  孟子冷笑一聲,陰沉沉道:"這二人的死與你有何瓜葛?"
  "啊--?!"公孫醜當時就一個屁蹾兒。
  衹聽孟子冷森森的聲音嚮兩旁喝道:"王朝,馬漢!"
  公孫醜兩眼一黑,心說:"完了,下一句就該是'狗頭鍘伺候'了。"可等了一會兒,卻不見動靜,睜眼一看,見導師笑呵呵地望着自己:"瞧給你嚇的!你可是咱們這回書的主人公呢,哪可能纔一上場就挂掉呢!"
  公孫醜疑真疑幻,好半天才長吁一口氣。
  孟子說:"知道我為什麽生氣、為什麽嚇唬你麽?"
  --暫停。
  有人發現了沒有,我前面這幾百字裏,犯下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不錯,孟子當然不可能招呼王朝、馬漢,可這屬於修辭問題,不屬於知識硬傷。我說的是,我這段文字裏出現了一處硬傷。
  這個硬傷就是:孟子不可能招呼"公孫先生"。
  有人一定覺得奇怪:如果孟子招呼王朝、馬漢不算硬傷,為什麽招呼公孫先生卻算是硬傷呢?
  我前文說過,我都開場半天了還沒碰到《孟子》正文,衹是講了"公孫醜"的一個""字,實在可氣,而現在,更可氣的是,我還得把《孟子》正文再放一放,再花些篇幅講講這個"公孫"。(想像一個類似的情況:課堂上,語文老師說:"同學們,我們今天來講高爾基的《海燕》,第一節課講'高',第二節課講'爾',明天和後天的課來講'基'……")
  --回過頭來,我們知道,包公身邊那位公孫先生復姓公孫,單字名策,我套用包公招呼公孫策的場景來寫孟子招呼公孫醜,分明是把公孫醜當成是復姓公孫單字名醜了,這就大錯特錯了。
  難道公孫醜不是復姓公孫嗎?
  --當然不是。
  那個時代的人,稱謂是非常復雜的,怪裏怪氣,很難搞懂。
  我在十幾歲的時候很愛看小說,深深體會讀蘇俄小說的障礙是最大的,為什麽呢,人名實在太復雜了,出版社往往需要單獨印一張人名索引表夾在書裏,讀者要是讀着讀着搞不清誰是誰了,就得拿索引表來對照一下。孔孟時代的中國人名,其復雜程度絲毫也不亞於蘇俄小說。
  話說回來,"公孫"如果不是復姓,那是什麽呢?
  舉個例子,如果你是當時的一個大貴族,姓張,生了個大胖小子,起名叫"牙",如果按照現代社會的稱謂習慣,別人應該管你兒子叫"張牙",可在當時,很少會把姓和名連在一起稱呼。那怎麽稱呼你兒子呢?他是你傢的貴公子,所以叫"公子牙"。等你傢這位公子牙張大了,討媳婦了,給你生了個大孫子,起名叫"恨水",大傢不會叫他"張恨水",而是叫他"公孫恨水",這就是"公孫"的來歷。
  這類稱呼,除了"公子"、"公孫"之外,常見的還有"王子",叫"王子某某"的一般都是周天子的兒子。還有很多種稱謂,有體現排行的,有體現封邑的,有的在某一代上獲得了賜姓,有的在某一代上以封邑為氏,女人的稱謂又是一類,等等等等。
  有人可能會覺得奇怪:在中國,姓是多麽重要的一個東西啊,人們有那麽重的傢族觀念,所以,什麽老張傢、老王傢的,誰傢都搞傢譜,認祖歸宗熱鬧着呢,可孔孟這時候的人怎麽對姓好像不大重視呢?
  其實,當時的人倒也沒有對姓不重視,要知道,習俗畢竟是慢慢演變的,不過,在當時的社會裏,男人更看重的是"氏",而女人更看重的則是"姓"。
  姓氏姓氏,很多人以為姓和氏是一個東西,或者以為,姓就是姓氏的簡稱。其實不是的,姓和氏本是兩個東西。簡單來說,氏比姓小,一個姓裏會分出若幹個氏。你要是在雞尾酒會上結交一位貴公子,一定要把他的"氏"搞清楚;你要是討老婆,就必須弄清老婆"姓"什麽--如果你是張姓、展氏,你看中的姑娘雖然不是展氏,卻和你一樣姓張,那你們這門婚事就算吹了,因為周代的人是有"同姓不婚"的規矩的。當然,鐵桶般的習俗也限製不了火熱的愛情,當時也確實有過個別人娶了同姓的女子,可結果搞得很是遮遮掩掩的不敢見人。
  關於姓氏的內容,要一下子講清楚了還真不容易,既然先遇到了公孫醜,就先把"公孫"交代清楚,後文當中還會有不少古怪人名陸續出現,那就隨見隨講好了。
  書接上文。
  孟子說:"知道我為什麽生氣、為什麽嚇唬你麽?"
  "啊--?"公孫醜搖了搖頭。
  孟子"嘿嘿"一笑:"我最討厭聽人提什麽管仲了。"
  提醒大傢一下,在上回書裏,齊宣王第一次見孟子的時候,就想聽他講講齊桓公的事,孟子當時就給撅回去了,說:"我們孔老二的徒子徒孫沒人尿他們那壺!"而管仲就是為齊桓公打天下、成就春秋霸業的一代名臣。所以,別人是提齊桓公的事也好,提管仲的事也好,其實都是一回事。上回書還講過,齊桓公和管仲走的政治路綫是"霸業",而孟子提倡的卻是"王道",所以呢,跟孟子提霸業就等於在老紅軍面前誇資本主義,那是叼着香煙往火藥桶上撞。
  孟子接着該給公孫醜擺事實、講道理了。
  孟子說:"你們齊國人啊,就知道管仲和晏嬰。我給你講一段咱們儒傢的歷史,你認真聽着。"
  "嗯。"公孫醜趕緊拿出小本本準備記錄。
  孟子說:"當年有人問過曾西:'您跟子路比,誰更賢能啊?'這話把曾西問得有點兒緊張,他說:'連我爺爺生前都對子路又敬又怕,我哪能跟他老人傢相比啊!'那人又問:'那您要是跟管仲比呢?'"
  孟子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嗯--?!"公孫醜着急了,"老師您別賣關子啊,曾西到底是怎麽說的啊?"
  我給孟子辯解一下:這倒不是他老人傢要賣關子,而是一下子出場人物太多了,這個曾西是誰,他爺爺又是誰,子路又是誰,前面說的管仲和晏嬰到底又都是怎麽回事?這些內容,我得先插進來交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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