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金玉红楼梦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耻情归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兴儿说宝玉“糊涂”是反衬尤三姐说宝玉“不糊涂”;尤三姐冷眼看宝玉是旁衬热心嫁湘莲。
  尤二姐说“三姐与宝玉已情投意合”,兴儿说“宝玉一定配林姑娘”,俱是反挑笔。
  尤三姐思嫁柳湘莲,若自己向贾琏说,到底不成体统,今从尤二姐口中说出,便不着迹,又暗补夜间姊妹密谈心话。详略明暗,文笔细致。
  剑虽至宝,毕竟是凶器,以此定亲,殊非吉兆。
  甄士隐、柳湘莲出家俱是宝玉出家引子。
  “柳湘莲掣出雄剑,挥断万根烦恼丝”。此三句大有意味。“烦恼丝”无影无形,与头发绝不相干,剑锋虽利,岂能一挥即断?读者试掩卷细思,柳二郎是否果真出家?抑何别样结局?自有妙文在内。】
  
  
  
  
  【张新之:
  上回末此回首,用兴兄作过接,正兴而必败,败而必兴正义也。故其语皆正义,抑扬褒贬,绝不作书中一切反话,愈呆板,愈玲珑。
  书至六十六回,正六六数终,阴极阳生之会,故用两“情”字、两“冷”字作大对待。而结末以警幻渺茫约略作束。中出鸳鸯剑,以死黛玉之影,而通灵得来复之机矣,是为全书之镇。
  自“寿怡红”至此为一大段,钗、黛并演,而收拾黛玉文字也。花折芙蓉,玉色枉联新枕,庭陈瓜果,金声又出香奁。可怜鸾凤打鞦千,兼美都归荡子;更把鸳鸯铺锦绣,渺茫不落空门。金丹莫误先生,玉佩休谈汉女。《情僧》半部,影戏重开。】
  
  
  
  【姚燮:
  此回仍是癸丑年秋间事。】
  
  
  
  
  
  
   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没了捆儿。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东观阁侧批:
  三姐亦知贾府中有宝玉耶?】【姚燮侧批:偏是三姐儿问宝玉,可知其留心已久。】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东观阁侧批:
  二姐见识浅。】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东观阁侧批:
  三姐相信紧。】【姚燮侧批:别有所见。】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东观阁侧批:
  宝玉又得一知己。】【姚燮眉批:三姐何留心之细耶,何相知之深耶?】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东观阁侧批:
  俊女无正是识英雄的俊眼。】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东观阁(姚燮侧批:
  实实知己之谈),亦实实好脾气。】【姚燮眉批:
  居然自以为知己。】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东观阁(姚燮)侧批:
  未免有情。】【姚燮眉批:想中心已一动。】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来了。【东观阁侧批:
  聚则必散,乐易生悲。】【姚燮眉批:二爷往平安州,恐二姐难保平安矣。】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了兴儿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
  不再嫁人。”【东观阁侧批:匹妇不可夺志。】【姚燮侧批:
  其志不可夺。】贾琏问:“倒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东观阁(姚燮)侧批:
  看得仔(子)细。】【姚燮眉批:
  为后文写照。】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东观阁侧批:
  真真干得出来。】【姚燮侧批:可谓知妹莫若姐。】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
  就合这簪子一样!”【东观阁侧批:女中丈夫!】【姚燮侧批:
  刚决之至,到底不祥。】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见小妹竟又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不是冤家不聚头。】【姚燮眉批:并非奇怪,他来奇怪,他薛柳二人之一路也。】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三姐自择之语。【东观阁侧批:
  比贾琏竟说是三姐自择,并说其以礼自持,则湘莲必不退婚,三姐亦不至自刎。贾琏盖以自择为醜行而,岂知孟光亦必待梁鸿而好哉,君子深恨贾琏之无识也,命也。】【姚燮侧批:
  失着在此。】【姚燮眉批:
  贾琏不告三姐自择,以自择为羞乎?抑知孟光择对,至今以为美谈,何害于事。如告自择之故,述其志坚行洁,则小柳必不退婚,三姐不致自刻,小柳亦何至出家。二人之举案无期,皆骞修者不读书有以误之也,哀哉!】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东观阁侧批:
  吉礼用凶物,此三姐终身之预兆也。】【姚燮侧批:好剑名。】【姚燮眉批:
  以剑行聘自古未有,谁知后来三姐竟以此剑为终身之靠。】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姚燮侧批:
  以剑为聘,倒底不祥。】说毕,解囊出剑,捧与贾琏。贾琏命人收了。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閤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东观阁侧批:
  每日看着,命尽于此。】【姚燮眉批:望着剑自喜终身有托,一语两面看。】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相厚,【东观阁侧批:
  猜度极是,贾琏真该说出是女求男也。】【姚燮眉批:翻出波澜。】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东观阁侧批:
  言中有物,杀三姐者,宝玉也。】【姚燮侧批:此言甚不清楚。】【姚燮眉批:
  玉所对半吞半吐,令柳二听之愈疑,莫定三姐终身,恶得诿为无罪。】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
  罢了,【东观阁侧批:湘莲亦失言。】【姚燮侧批:
  如何是对宝玉之言,小柳亦造次。】【姚燮眉批:惟两个石狮子干净,荣府诸人一言以蔽之,但宝玉亦青埂峰下一块石,曷为堕尘埃遂遽失夫坚白。】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言中带刺)矣。】【姚燮眉批:
  应有此答。】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
  就是争辩起来,自己也无趣味。【东观阁侧批:读者至此,亦泪直胸臆。】【姚燮侧批:
  阅者至此为之泪下汵汵。】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东观阁夹批(姚燮眉批):
  侠哉三姐,竟夭天年。】【姚燮侧批:刚烈之至。】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姚燮眉批(东观阁夹批):
  贾琏可笑,全无主意(见,反)不如二姐之能处事也。】“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
  真正可敬,是我没福消受。”大哭一场。【东观阁侧批:误杀三姐。】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姚燮侧批:
  误杀。】【姚燮眉批:得此一哭三姐亦可慰矣,然终何补也。】方告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东观阁(姚燮)侧批:
  并无怨语,尤见侠气。】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东观阁侧批:
  指全书之旨。】【姚燮侧批:包括全书。】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不觉自梦中醒,似梦非梦,【姚燮眉批:是耶非耶,真耶幻耶,吾不得而知之矣。】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东观阁侧批:
  太虚幻境。】【姚燮侧批:点醒。】【姚燮眉批:天下人谁不是暂来歇足者。】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东观阁(姚燮)侧批:
  别有天地非人间。】后回便见____
  
  
  
  
  【陈其泰:此回前半剪裁得妙,后半曲折得妙。各擅其胜。叙事贵剪裁,写生宜曲折。曲折之妙,已屡言之。剪裁之妙,于此始见。后来收拾处,亦用此法。夫薛蟠远地经商,湘莲浪游作客。二人又系深仇,骤难复合。今欲叙两人如何解怨,如何归家,累纸莫罄,使人生厌。借贾琏途中一遇,不过数言,叙出二人一年来许多事情,何等自然,何等省力。贾琏说亲,反成馀事。言外又见得事成仓猝,原未详审,为日后悔亲张本。遣开贾琏,本为接归尤二姐起见,而恰为尤三姐结姻,已是一举两得矣。其曰机密事者,明是贾赦为节度使通贿,其后事成有秋桐之赏,又其后为御史所纠,皆从此出。一事之中,包括数事。面面皆照,而用笔无多。剪裁处仍多酝酿,非枯直者比。
   三姐慨然还定,一剑殒身,亦复剪裁。夫不剪裁,不成其为三姐也。
  或曰:湘莲三姐,天生一对佳偶。今玉碎珠沉,不杀风景乎?此妇孺之见,必以洞房花烛为团圆者也。此书以二玉为主,尤柳特陪客耳。今二玉之事何如,况陪客乎?湘莲是宝玉先声,三姐是黛玉榜样;而宝玉情痴,湘莲顿悟,黛玉柔肠,三姐侠骨。四人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情也,君子亦情而已矣,何必同。】
   【涂瀛:涂铁纶曰:士为知己者死,尤三姐之死,死于不知己矣。不知己何以死?然而三姐则固以湘莲为知己也。湘莲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则舍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天下断无有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莲者,天下而无不知己,而能知己如湘莲矣。而竟有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之湘莲,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者,乃真知己也。而竟不知己,则安得而不死哉。然而湘莲去矣,是知己而适不知己仍不失为知己,而竟不知己者,究未尝不知己也。三姐何尝死哉。
  又曰:柳湘莲一风流浪子耳。尤三姐遽引为知己,岂曰知人。然纨裤中无雅人,文墨中无确人,仕宦中无骨人,道学中无达人,则与其为俗子狂生、庸儒禄蠹之妇也,毋宁风流浪子耳。不然,三姐死矣,几见纨裤之俦,文墨之俦,道学仕宦之俦,能与道人俱去哉,湘莲远矣。
  又曰:或问宝玉与黛玉有影子乎?曰:有。凤姐水月庵拆散之姻缘,则远影也。贾蔷之于龄官,则近影也。潘又安之于司棋,则有情影也。柳湘莲之于尤三姐,则无情影也。余则谓前三层皆未的当,尤柳则是矣。宝玉之与晴雯,乃贴身影也。藕官之与药官,乃对面影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选集】红楼一春梦
序跋总评
红楼梦论赞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三回 托内兄如海荐西宾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五回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第七回 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宁国府宝玉会秦钟
第八回 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第九回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 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第   [I]   II   [III]   [IV]   [V]   [V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