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正心同伯母梁氏、妹子温姑娘,坐车径上萧墙街来。
到了胡同口下的车来,一直进小南院。及到屋内,梁氏便要看小相公,厨妪道:“夜里哭了几阵子,方才吃的饱饱哩,如今睡着了。”梁氏道:“只为一个勾绞星,把他送在别人家房子里,叫我如何不气。任凭他多睡一会儿,我且不看他。”因问张正心道:“孩子在南院里,你们怎的称呼?”张正心道:“我伯未曾命名,也就没个名子。”梁氏道:“你伯近日也浑了汤,竟是顾不到正经事上。你就与他起个名,在人家门前住,好呼唤些。”张正心道:“侄子不敢。伯母随意罢。”梁氏道:“你叫张正心,他就叫张正名罢。”张正心道:“这就好。”梁氏吩咐杏花、厨妪道:“嗣后就叫做名相公。”杏花应了一声。
又叫张正心道:“你带人去街上治一分水礼,咱成了人家房户,少不的与主人翁致敬致敬。”
张正心遵命,命老仆拿两千钱,不多一时,赁了一架盒子,水礼已备。梁氏命抬到谭宅:“说我不时就到。两家本是旧交,我也去看看你谭大母去。”少刻,名相公醒来啼哭,梁氏掀开被子看了一看,即令杏花儿抱乳。因叫厨妪、老仆吩咐道:“他姓甄,他干了大事。此后都叫他甄大姐,不许再叫杏花。”
张正心道:“你们一同记着,我到家吩咐明白。”
只见谭宅樊婆来请张大奶,过楼院说话。谭绍闻自使人请张正心,上碧草轩去。这王氏接着梁氏,到楼下为礼坐下。巫氏、冰梅同见了礼。梁氏道:“咱两家本是旧交,当日谭大伯在世,他们每日在一块儿。拙夫到家,常夸谭大伯为人正经。如今思念起来,拙夫常掉下泪来。”王氏道:“先夫在日,也常言张大伯以阴功为心,将来必有好处。”梁氏道:“好处在那里?将近入土时候,子息尚艰难。今日才有一点根儿,家下不和,出乖丢丑,扬了半省城齐知晓。今托嫂子照看,怜念俺这老来想要儿子的苦处,也算阴德无边。”王氏道:“昨晚见过相公,真正平头正脸,全是张大嫂的造化。”梁氏道:“不怕嫂子笑话,我昨晚气的一夜不曾眨眼。这水浆泡子,未必能成人;即会成人,这两根骨头,也土蚀烂了。如今不过是个眼气儿,那像老嫂子,儿长女大,孙子也该念书了。嫂子前生修的好福。”王氏道:“儿子大,惹的气也不校先夫在日,我何尝知个愁,如今愁的也是半夜睡不着。”正说话间,谭绍闻来见礼,说:“伯母盛情,小侄感谢。”梁氏道:“街上市买东西,休要见笑。”绍闻道:“小侄怎敢。小侄还向书房陪世兄,娘同伯母叙家常罢。”绍闻仍到轩上,与张正心说话。
张正心渐次说到房子赁价,谭绍闻道:“说出来,令人羞死。弟近日所为不谨,想亦瞒不得世兄,竟弄的有几宗紧债逼迫。原有几家说买这处小宅院的话头,昨日老伯来说房子,弟原说过奉卖,老伯坚执不肯。后又说到交买价,立当约,老伯似有首肯之意。适盛价来接,话未说完,老伯乘马而归。咱兄弟们商量,小弟既然到此,也无屡迁叠徒之理,不如即成了府上一宗小宅院。异日回去,咱省城房子颇艰,亦可出赁他人。”
谭绍闻说个卖字,却正打照了张正心所受伯母的气,有为他人作房户之说。因道:“若与家伯言买,这事万万不成,若说典当事却可行。”绍闻道:“不如斩截做了,两得其便。”张正心道:“弟到路上,与家伯母商量,或者事有可行,亦未可知。”
绍闻情急之人,便告便而回。到了自己卧楼,伸纸濡墨,写了一纸卖券,袖上轩来,说:“这是卖约一纸,价银三百两。世兄带回去相机而行,万望从事周旋,以济燃眉。”张正心道:“事难造次,还须商量。”说未完时,席面已熟。两下都排碗盏,不必细述。
席终,各到南院。梁氏果有恋情,说明日要锁了箱柜,来与小娃娃做伴儿。抱了一会,温姑娘却又催回去,因此一同出胡同口上车。绍闻送张正心时,将卖券塞到袖里。张正心道:“事如可行,何在今日交约。”绍闻道:“原属情急,望寸纸作准。”张正心道:“路上与家伯母计议,明日送信,以决行止。”绍闻道:“善为婉商,无致事败。”两下扫地一揖,张正心登车而去。绍闻目送良久而回。
及到次日,谭绍闻不住在胡同口了望,只想张正心到来,成了卖宅一事。却见张宅小厮背了一褡裢衣服等件,后边一个孩子提了一篮子酒壶、茶盅、碗、匙器用。绍闻道:“你家大叔不来么?”那小厮道:“不晓的。”进的南院,只听说笑之声,也不便再问。
到晚不见张正心动静,谭绍闻好不着急。本日又打发了虎镇邦并几个小客商的缠障。夜间睡下,只盘算张正心的话儿,若化为子虚,将来便难免没趣。
过了一日,谭绍闻正在盼望之际,只见一辆车儿来了。近的前来,正是张正心,绍闻喜之不胜。张正心下的车来,叫小厮提了褡裢,两下迎头一揖。绍闻道:“事体何如?”张正心道:“我到南院瞧瞧,即到书房说话。”绍闻在门首恭候。张正心不多一时即出来,同到轩上。绍闻叩其所以,张正心道:“昨日回家,家伯母与家伯商量了一天,家伯情愿出二百金作典,家伯母情愿出三百金作买。世兄以为当从那项?”绍闻道:“世好原要吐真,昨日索逋者竟是填门,弟俱承许后日开发。三百金尚且不足,那二百作典之说,勿用再议。只遵老伯母说的行罢。”张正心道:“弟今日只带二百金,是家伯交的,弟即交与世兄。至于买之一字,弟再为酌处。总之,事要必成,世兄不必性急。”绍闻道:“原约带来不曾?”张正心道:“家伯见了卖约,着实很恼。说是世兄叫他负良友于幽冥,竟是陷人于不义。故叫弟一定交还与世兄。叫今日面交二百金,立为当约,上边还要写‘年限不拘,半价即赎’八个字。”绍闻接约在手,说:“我到家中另写。”拿到家中,拈笔于卖约之上,写了:“八月二十三日,卖主面收二百两,余欠俟成交日全完。”年月下判了花押。拿到轩上,交与张正心。正心接住一看,说道:“这约万不敢叫家伯见。”绍闻道:“情急事迫,万望在老伯母上边,秘为商量,就是瞒些老伯,也无不可。若叫弟立典契,弟万万不肯。全在世兄斡旋。”说着,早已作下揖去。张正心答礼不迭,说道:“目下暂收二百,弟亦将原约暂寄南院。统俟商量明妥,一总同官中立券成交。”绍闻称谢不荆张正心赴南院去取银子,仍到轩上。放在桌面共二十封,说道:“世兄可取戥子验收。”绍闻叫德喜取戥子称了一封,高旺喜满。张正心道:“舍下祖传,给人银两只有盈余,从未有短却分厘者。”绍闻道:“这倒是弟有错了。”张正心道:“交易不妨分明,何错之有?”
只见一个小厮说道:“我家大爷请谭爷,有一句要紧话说。请刻下就到,俺家大爷在书房立等着。”绍闻看是宝剑,说:“我不得闲,你看我当下是做甚的,有话改日说罢。你回去,不妨说我干的是弃产收价的事,今日不能前往。”宝剑少不的去讫。
张正心与谭绍闻又说了些从容缓办的话,张正心自去南院照料幼弟。绍闻自在轩上包裹银两,命德喜取毡包包回。
到家未及片时,德喜来说:“盛大爷来了。”绍闻只得来轩上款客。进的园门,盛公子道:“今日发财。”绍闻道:“见笑之极。”盛公子道:“你说见笑,这却可笑了。那弃产收值,是我近日的常事,稀松平常,关什么哩。”绍闻道:“请坐说话。”盛公子道:“我不坐,只拣要紧的话说了罢。舍弟要与我分家,写的家母书子,到山东把家母舅请来。分了两三日,我一切都让他,如今算着,我该找补他一千二百两有零。家母舅要面验交明,方才回去。适才请你,是叫你与愚弟兄,立一张合同。小价说你在家发三百两银子财,我如今已备下一千,叫满相公酌夺二百。今日清晨出门,尚未回来。适逢贤弟有这宗银子,我拿去,同家母舅交与舍弟,家母舅即起身回山东。快去取来,快去取来。”谭绍闻面有难色,方说出“目下”二字,盛希侨道:“我不管你目下不目下,我只管我不是夏逢若。快些取去。”一面说着,早已推住绍闻脊背,说:“快些!快些!”绍闻想殡父之日,盛希侨助银一百两,赙仪五十两,怎好悭吝,少不得回家去龋携了毡包来,说:“这是二百两。”盛希侨道:“留下那一百两做啥哩?”绍闻道:“只此二百两。”盛希侨道:“我不管你留下不留下,宝剑儿,拿皮褡子来装了。”宝剑果然装讫。盛希侨道:“搭在马上,咱走罢。”
出的书房,到胡同口,骑上马飞也似走讫。绍闻怅然久之。
却说破落户弃产收值,那些索欠之家,都是钻头觅缝的探听,连数目都不差分毫哩。兼且所欠帐目,彼此也皆知晓,这家怕那家全得,闪了自己;那家怕这家占先,聊沾余润,因此不谋而乌合,不期而蚁聚,一齐来到碧草轩索讨。谭绍闻告以盛公子暂借之说,众人都说是支吾假话。一连闹了数日,不得清白。幸而谭绍闻连年弃产,把大注子欠债,已经按下些;又亏张正心百方在伯母上边运用,又交了一百两,因此飞撒在众债主身上,少觉退些。唯有虎镇邦这债,分外罗唣。那些不中听的话,作者为谭孝移的面上,也不忍为之多述。
这谭绍闻急不可支,几番着德喜向盛宅讨信。那盛宅门第高大,管门的都大模大样,如宅门二爷、快班头役一般,德喜也难细为探听。又一日,见盛宅门首,一顶驮轿,一乘坐轿;出来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坐轿的,乘车的,骑马的,作揖打躬,只听说回山东去。盛公子也骑马去送。德喜儿如何能详问,只得转回来回复主人。
又迟了两日,谭绍闻只得带德喜亲上盛宅来。门上说明;盛希侨出迎。手扯住谭绍闻说道:“我正要与贤弟说话,来的正好。”进了退思亭坐下,吩咐道:“拿暖壶注一壶茶,炉中添上香。不用你们一个人伺候,把门向外搭了,着一个人看着门,不许闲人进来。——不是怕听见,是怕人打了我的话头。”
因拍案叫道:“我已是气死了的人,贤弟怎不来看我。”绍闻茫然不知所以,便问道:“你说是怎的了?我不知晓。”盛希侨道:“说不起!说不起!再不料俺家第二,全算不起一个人,把人气死了。说不出来,又遮掩不住:第二的把我告下。”绍闻道:“这是怎的了?我不信。”盛希侨道:“你不信么?冤屈,冤屈,正要寻贤弟诉诉,恰好你来了。你闲也不闲?”绍闻道:“闲着哩。”盛希侨道:“贤弟既然没事,我一发细说与你听。贤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话,你也不敢笑话我。”
因走到院里道:“谁看着门哩?”宝剑儿答道:“宝剑。”盛希侨道:“听我对你说:向厨下吩咐,把山东舅太爷拿的东西,收拾午饭。我与谭爷讲句闲话。开门到厅上就要饭,若是迟了,把你们下半截都打折了。”宝剑答道:“是。”盛希侨转身又到书房,还不曾坐下,便说道:“贤弟,你是个寡丁子,好不快活。我想人生在世上,万万要不的是这兄弟。”绍闻道:“这话太奇。”盛希侨道:“你说太奇?我说起来,时刻把你肚子也要气破。你说恨人不恨人,偏偏我就有这号儿兄弟。”绍闻也觉得其言刺耳,因想要那二百银子,也只得任其所说。
盛希侨道:“论我一向不成人,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把家业化费了一点子,这也瞒不得人。若说俱是我葬送了,我万万不服。这舍二弟身上,也化费的不少了。论起舍二弟,我何尝不见他亲?先父临老时,原瞩咐我读书为重。我是天生的怕见书。我常说,我不通,该叫舍弟也不通么?年年与他请先生念书。江南的举人,浙江的进土,拔贡,副榜,天下有名的好学问人,我都请过。那一年不费三二百金以外?咱坐这屋子,就是他念书书房。你看上面‘退思亭’匾儿,是先藩台公亲笔。你时常在我家,你到过这院不曾?绍闻道:“虽说不曾到,却也听得他在这院念书。”盛希侨道:“这是他与先生独院。念了好几年,总是一个皮秀才。”绍闻道:“你说二贤弟不通,他现今怎的中副榜呢?”盛希侨道:“就为这,就为这。若说他的本事,如何能中哩。上年郭寅伯——如今在部里升了郎中,原是舍弟的冰台。舍弟的外父,是徐州府靳宅,着提塘寄我一封书,是催舍弟上徐州完婚的话。我想舍弟的外父,现在湖广做知府;舍弟的舅子,十七八岁新进士;他的连襟邵老先生做翰林,已开了坊;舍弟是个半通半不通的秀才,贤弟你说这亲完的完不的?那一日我与满相公说话,我说愁死我了。老满问我愁啥哩。我说徐州府迎亲一事。老满道:‘打点房内妆奁,路上仪从,共得多少银子?’我说:‘你真是井蛙之见。咱家是旧进士,做过藩台。靳府是现任知府,又有新进士——听说还不曾娶亲哩。咱家去了一个女婿,竟是比‘白大人’大一级儿,不说隔省迎亲,脸面不好看,叫人家千金姑娘,怎的对丫头婆娘们?’老满道:‘不难,不难。如今八月河南乡试场,费上几两银子寻个门路,万一中了,徐州迎亲,岂不体面好看?’我说:‘大人冰清玉洁,那有门路?’老满道:‘天下无论院司府道,州县佐贰,书办衙役,有一千人,就有九百九十个要钱作弊的。’他又说怎么作弊觅枪手,打连号,款款有理。我就依他去办。到揭晓,舍弟果然侥幸中个副榜。虽说没得中举,这也罢了。老满开发枪手、打连号谢仪,共花费一千有零。此后上徐州迎亲,全不说妆奁花费,但人家伞扇旗牌是簇新的,咱的红伞大扇回龙金瓜旗牌,不是烂的,就是稀旧不堪的,如何船上搠门枪,如何进城,说是河南盛宅二少爷迎亲哩?少不得又到职事厂配上些件数,换成新的。这就百十两,不在话下。通算起来,他身上也化费一万余两。如今娶过媳妇子来,一心要与我分。每日在家母上边唧哝,写书叫家母舅来分排。算了几天,说我还该找他一千二百有零。我一切让他。
家母与家母舅说的俱是向他的话:若是不分,怕我董穷了连累他跟着受苦。这原也忧虑的是。但我不是那号的人。冤屈死我!”
谭绍闻道:“凡娶过妇人来,听了调唆,往往如此。”盛希侨道:“这却不然。靳宅这姑娘,真是贤慧无比。人家家教好,我也难背着良心说舍弟妇的不是。总是我的老婆,极不省人事,极不晓理,这分家,实从他娘家起的稿儿。”绍闻又说道:“女人向娘家,这也是古之常情,如何说嫂子不是呢?”
盛希侨道:“这话就把你们家的门风讲净了,只是没兄弟不起官司就罢。我见许多人,到析居时,兄弟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嫂子不贤的亏;哥哥开口,好说自己老婆的好处,全吃了俺弟妇不贤的亏。真乃狗屁之谈。惟俺家这宗闹法,原是我那个老婆不贤良,兄弟们也难以跟他一院里住,这是实话。家母见小儿亲,这也是天下之通情。家母舅听了家母、舍弟的话,打顺风旗,我又不能与舍弟掂斤拨两,说那牙寒齿冷的话。任家母舅分排,我都依。总之,与靳宅贤慧姑娘毫无干涉,一句昧良心的话,我不能说。只教贤弟知道我的心,我也就丢开手。不与第二的一般见识。宝剑儿,开门罢,我的话说净了。厅上摆饭来,我陪客吃。”
到了厅上,一起家人伺候碟盏,果然俱是山东异产。盛公子又说出土产来历的话。饭毕,谭绍闻有欲言难吐,欲默难茹之状,盛希侨笑道:“贤弟不必恁样,左右是二百两银子。不叫贤弟作难。不惟不叫贤弟作难,还叫贤弟更有不难处。”
这回单说盛公子好处,诗曰:
伯仲堪怜同阋墙,脊令那得胜鸳鸯?
但知自己内助悍,《常棣》该添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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