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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思考 》 停滯的帝國 》
第六十五章
阿蘭·佩雷菲特 Alain Peyrefitte
逆來順受
(1793年11月18日-20日)
高明的外交並沒有使英國人忘了他們的“技術情報工作”;他們的固執將又一次戰勝中國人的猜疑。印度總督康華裏勳爵曾希望把蠶絲和茶葉的生産引入孟加拉。這個設想也得到東印度公司的贊同,並專門告訴了馬戛爾尼。可能這就是促使他“懇求”鬆筠讓他從陸路去廣州的理由之一。
南京的蠶絲在原地加工,潔白無疵,而到異地加工便發黃。是什麽原因呢?這就要研究桑樹的質量、蠶種、土質、加工用水的成份等等。顯然,馬戛爾尼不瞭解這樣要求太高了。他沒有得到預期的成果。然而他弄到了蠶卵。
在長達20個世紀裏,蠶絲一直是中國的獨傢産品。蠶繭的生産秘訣都是禁止出口的。但是有幾個竊賊把秘訣帶到中國境外。公元555年,兩個景教教徒把蠶蛾的卵裝在白藤手杖裏帶到了拜占庭。7世紀,文成公主把蠶繭藏在發髻裏帶到西藏。9個世紀以後,奧利維埃·德·塞爾如法炮製,把蠶繭藏在他妻子豐滿的胸口裏,從意大利帶入維瓦萊斯。馬戛爾尼的確也把蠶和生産過程的一些情報送到了印度。但他並未能推動英國的生産技術。
但他在茶葉方面則取得較大的成功。這種植物引起了英國人的興趣,因為他們與中國人同樣需要飲茶。無論是英國人還是中國人,我們很難想象他們能離得開茶。然而,在中國飲茶是在公元500年前後纔普及的。孔子還要過100年才能喝上茶。至於英國,回憶錄撰寫人薩綴爾·佩爾斯是於1660年在倫敦的一個咖啡館裏品嚐了第一杯茶(cup of tea——原為英文)。總之,在18世紀,對茶的愛好形成了英國人和中國人之間少有的共同點之一。當然,在這共同的愛好中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
這批旅遊者不斷談到有關茶葉的信息。吉蘭說:“它是中國人從早到晚的飲料。”斯當東則像一個熟諳供求規律的經濟學家那樣在計算:“在中國,茶葉的消費量極大。即使歐洲人突然全部不再飲茶,它的價格在中國市場也不會下跌。”他認為喝茶是一種美德:“茶的最大好處是使養成這種習慣的人十分喜歡它,從此就不再喜愛飲發酵過的烈性酒了”。這一評語出自霍格斯的同輩的書中則別有一番風味,因為他們不但對喝茶頗有興趣,而且對杜鬆子酒和啤酒也同樣嗜好:“茶在英國就像啤酒一樣,在城市的小酒店裏或大路邊上都有出售:付一個小額硬幣,喝上一杯,然後繼續趕路”。
英國人是否知道“喝茶時嘴裏要含一塊冰糖?”他們是否知道,漂亮的女子在給她的情人準備刺激性欲的茶時,放入“一種會起泡沫的鬍桃加鹹筍混合物”?茶的魅力是無限的。
飲茶把他們帶到茶葉生長的地方。在南下途中,他們已發現茶樹。斯當東對“一層層排列在山坡上的茶樹”贊嘆不已——沼澤地則用來種稻。“為了便於采摘茶葉,要設法不讓它長得太高。”安德遜把它描繪成一種類似醋慄的植物。他記錄了10月18日第一次見到茶樹。顯然,他把日子至少提前了半個月。那時他們還在北方;在這個緯度、這個時間,英國人第一次發現的是棉田。不過,作為植物學家,他倒沒有弄錯:“貢茶”是用最早開的花製成的。新葉焙製成“炸藥茶”。
1794年2月28日,馬戛爾尼從澳門寫信給康華裏勳爵:“如有可能,我想弄幾株優質茶樹的樹苗。多虧廣州新任總督的好意——我與他一起穿越了中國最好的茶葉種植區——我得以觀察和提取優質樣品。我責成丁維提博士把這些樹苗帶到加爾各答。他將搭乘‘豺狼’號前往。”在經過一片精心種植着漆樹、馬桕和茶樹的平原時,馬戛爾尼的確順利地叫人挖掘了這些樹苗:中國的陪同人員這一次未加干涉。把優質樹苗引入印度,光這一項也就不枉此行了,而且在下個世紀將要百倍地償還這次出使的費用。
基德上校在加爾各答建立了一所植物園,他想在裏面增加新的品種。為了滿足他的要求,幾株帶上塊的樹苗被小心翼翼地運到了孟加拉。他說服東印度公司在印度大規模栽種茶樹,這種樹以前在印度鮮為人知。當丁維提帶着這批貨抵達加爾各答時,不幸的基德已不能為此而感到欣喜:他剛剛去世。但他的夙願得償:茶樹、烏桕和漆樹在那裏落了戶。隨着它們的繁衍,加爾各答植物園嚮印度所有的苗圃送去了使團挖來的中國樹苗的後代。1823年,在阿薩姆邦發現了一棵野生茶樹,於是把這兩個品種進行雜交。但可以說當今相當一部分“印度茶葉”來自馬戛爾尼挖來的中國茶樹苗。
巴羅將嚮世界揭露“邦蒂”號起義的事實並把這史詩般的行動描寫出來。此時,這艘船已前往塔希提島尋找面包樹。仁慈的陛下政府想把它移植到安的列斯群島。啓蒙時代是醉心於植物的時代。倫敦懂得科學、航海、殖民、貿易和工業的進步是合成一體的,衹有它們互相補充才能在世界上建立霸權。
一次離奇的會見
夜色降臨。船隊在綿延的山脈前停止行進。王大人和喬大人登上馬戛爾尼的船,嚮他介紹兩位琉球國王派來的使臣,也就是他們的同事。該國王每兩年都要派人到福建廈門進貢,那是允許他們上岸的唯一港口。
據馬戛爾尼所說,這兩個人皮色白淨。而托馬斯卻說:“他們皮膚黝黑”。但兩人對他倆的印象極好。馬戛爾尼說他們“討人喜歡”,他的年輕侍從則認為他們“相貌漂亮”。兩人所穿衣服的樣式同中國的差不多,但衣料質地精細,外套一件好看的棕色披肩,襯以鬆鼠皮。他們頭上分別纏着一黃一紫的絲巾。
馬戛爾尼一直在伺機進入中國。機會來了。這些島嶼離大陸不遠,它附屬於中央帝國,對外國人來說,這是一個既陌生又好客的地方。能否在琉球群島重溫法國人在交趾支那的舊夢呢?這是在英國東印度公司唾手可得的地方實現的路易十六的中國夢。假如就在離中國近在咫尺的地方開設一個對華貿易商行,又不受中國官員的控製……因為這兩個人善於交談,特使收集了許多情報。
最重要的情報是歐洲船衹從未到他們的國傢去過,但衹要歐洲人願意去,在該國一定受歡迎。該國在京城附近有一個很大的深水港。
馬戛爾尼帶回去的情報並非沒有結果。當1816年英國派遣第二個使團時,阿美士德勳爵搭乘的船到琉球群島進行過察看。當然,最終是日本攫取了這個處於戰略要地的群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大傢能看到它起的作用:它的主要島嶼叫衝繩。
皇帝再度不安
11月19日,乾隆發了一道焦躁不安的禦旨。他獲悉兩艘英國小型護衛艦將在虎門靠岸;“獅子”號可能隨後就到。
“所稱現到小船二衹催令購辦食物後即開行回國一節所見尚欠周到。所有該國先到船衹務令其在粵停泊等候,其續到之大船二衹一並飭令灣泊等候貢使。英咭利貢使到粵後若希圖在黃埔地方蓋房居住,當嚴行斥飭,並禁止內地姦人指引。並着長麟於途次接奉此旨,帶同貢使攢程行走,以便及早到粵乘坐原船回國。若即飭令開行,將來貢使抵粵必更藉口耽延,復萌知智,別有幹求,此為最不可行之事,彼必更多一番枝節。
“若原船已經開行,伊等在黃埔居住等候,止當密為稽察,毋許勾結滋事。
“其一切食用可以不必照內地之例,官為料理,緻令貢使等得以從容坐食,免有耽誤。
“免其納稅係指此次貢船而言。外省辦事往往膠柱鼓瑟竟將該國別項貿易商船概行免稅,轉緻西洋各國心生冀望,紛紛籲請一體免稅,成何體統?惟當按照定例收納,以昭平允。”
這幾句翻來覆去的老話反映了天朝的本身邏輯。在我們的邏輯用逐條詳細陳述進行逐步推理的地方,他們卻用贅言。語法同邏輯學,也同帝國一樣,是建立在不知疲倦地重複的基礎上的。
準備派新的使團
這是第二次有禮貌的較量,它與那種反復咆哮形成了對比:總督用可能再派一個使團來華作誘餌。英國人不是希望兩國的交往更為頻繁嗎?“11月20日這天,總督來訪。他自稱對可能有的怨恨情緒表示不安,因為它將通過我給國王的報告引起中英兩國間的關係緊張”。
馬戛爾尼一再否認有此事,但長麟仍然疑雲不散:“為了證實我的誠意,他請求我同意他對皇帝說:英國國王將保持同中國的友好關係,並將派遣第二個使團來華”。
這種做法很巧妙:如果英國同意定期派遣使團,那麽最終不就成了像琉球群島一樣的納貢國嗎?馬戛爾尼避免正面回答:儘管他的要求遭到拒絶,他還是體面地受到皇帝的接見;但是,“衹有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希望從中得到適當的好處,第二個使團纔會來中國”。
“適當的好處”指什麽?長麟沒有接茬兒。他可不願意讓對方來提派遣第二個使團的條件。他要對方提出具體的時間。馬戛爾尼避而不答。可是長麟卻說他很滿意:他要給朝廷寫信,說蠻夷國王將在“某日”召見另一位使臣。
讓我們再看看真相的另一方面。長麟在給皇帝的奏摺中,說馬戛爾尼作了這樣的聲明:
“該國王此次進貢實是至誠。我們未來之前,國王曾嚮我們商議,此次回去隔幾年就來進貢一次是早經議定的,惟道路太遠,不敢定準年月。將來另具表文再來進獻。若蒙恩準辦理,即將表章貢物呈送總督衙門轉奏,也不敢強求進京,衹求準辦就是恩典。”
還能想象出比這更假的報告嗎?但長麟並不以為自己在作假。他按照天朝的意旨來解釋含義不清的話。遵守原則遠比尊重事實來得重要。長麟通過馬戛爾尼的嘴說出朝廷唯一能接受的安排:其中包括在廣州先預交禮品單。這次馬戛爾尼一踏上中國領土就沒有按此辦理,所以使北京很為惱火。
而在這種吹毛求疵的描寫中,我們又發現了錢德明神父的忠告:“在中國人的國民意識中,衹要有點新意的東西他們就一概抵製……”。朝廷認為重要的是:英國人再次表示敬意。而英國人認為重要的是:不要切斷來往。
老傳教士掌握了雙方內心深處的願望。他具有在兩個世界之間架設橋梁的天賦!然而,這兩個世界相距又是多麽遙遠!
特使像他的護送人一樣滿意:“每同長麟會見一次,我對他的敬重就增加一次。他會使東印度公司得到各種好處,對此我抱有希望”。他認為長麟是“一位有個性,非常謹慎又富於洞察力的人”。雖然這種不變的制度是那樣的僵化,他仍繼續幻想不顧這種千古不變的僵化制度,通過私人交情來解决問題。
應長麟的要求,特使交給他一份有關英中貿易備忘錄。這篇有十五個條款的文章,重申以前提出的要求:包括從澳門和廣州間的過境稅直至“有權賽馬”和“進行各種喜愛的體育活動”。裏面還添上了一些新的要求:
“英國人可以與所有的中國商人,而不局限於衹與公行有接觸。准許中國人教英國人漢語。遇到因刑事犯罪而起訴的情況,涉嫌者的同胞不應受到追究”。
最後一點要求承認了美國的存在,這個國傢是在凡爾賽條約簽署後十年誕生的:“不要把英國人與另一些在廣州做生意、講英語的人混同起來,這些人屬於另一個民族,他們居住在世界上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叫美洲的地方”。
美國人的確在獲得獨立之後不久,即於1784年就派出第一批商船到廣州,並於1790年任命第一位駐廣州領事。他們沒有浪費時間。為了不使人把他們與自己的前主人混淆起來,他們也不落後。
王国卿 毛凤支 谷炘 夏春丽 钮静籁 薛 編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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