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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十一
韓鼕 Han Dong
三個朋友的道路繼續着,他們下了山,沿北京東路嚮鼓樓方向走去。他們計劃去曙光電影院看一場隨便什麽電影。這一次他們沒有乘公交車,也沒有打的,他們不想抵達得太快,一來他們有的是時間,二來電影什麽時侯開場還說不一定呢。他們的目的是非常模糊的,如果看不成電影就在附近逛逛商店也不錯,然後找一傢路邊餐館吃一餐飯(飯總歸是要吃的),再去離那裏不遠的金陵大學辦點事兒。那件事早就想辦了,但一直不順便。為它特地跑一趟也不值當。從本質上說,也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兒。有這些理由就已經足夠了,他們不急不緩地嚮N市的西面而去,穿過高雅的雪鬆和土氣的槐樹構成的夾道。他們的心情也是那樣地輕鬆,就像此刻路上隨處可見的孩子們手中的氣球,越升越高,最後還是被一樣沉甸甸的東西帶住了。這是典型的從葬禮上回來的心情。離開了那個可怕的地方,生活處處都是目的。他們沒有特別的事要辦,沒有什麽地方非去不可。這麽走一走就已經是全部的了。他們想着不久前經歷的那件事,走着自己的路,並能夠大聲地把它說出來,有什麽比這更令人感到踏實的嗎?
掐指一算,到今天他們都已禁欲很長的時間了。東平也許例外,他是老單身漢,已經習慣了沒有女人,或已找到剋服本能的辦法。比如今天,和劉鬆和小夏在一起比和女人們在一起還要令他不能平靜。他當然不是同性戀,衹是他們又談起了女人。一個認為自己的季節來到了(小夏),一個覺得他被死亡莫名其妙地刺激起來了。“那種感覺是從九華山上下來纔有的”,劉鬆說。生本能和死本能在暗中運作,環環相扣,真難以相信:一隻老公貓的死會引起一個三十一歲男人的性欲。東平合理地認為,主要是他們和女人隔離的時間太長了,一次小小死亡的不過是一個隨意的誘因。如果童子之身的黑孩子不死,說不定一條桌腿也能導致他們的勃起呢!
也許這些都是廢話,滿大街都是的身着節日盛裝如同孔雀開屏的姑娘們難道不能引起一個正常男人的衝動?如果不能,那肯定是她們出了問題,而不是他們哪裏有病。這是顯然的。劉鬆的眼睛今日裏愈加迷離,那顆大頭緩慢而不失優雅地轉動着。而小夏衹瞄準那看上去身體好的,步幅大、個子高、甩臂有力貌似運動員的那種。由於趣味不同,他倆在女人問題上永遠也不會打架。東平此刻考慮的則是另一件事,即關於男人們集體生活的時間界限。這個界限是以性欲的消除和再次發動為起始的。由於食物、充足的誰眠、娛樂和歡聚帶來的心理鬆馳,在這一係列必要的進程中精子成熟了、聚積起來。現在他們前往電影院,心想那電影越低級越庸俗越好,他們要看的多半衹是女人們被鼕裝裹住了的大腿、腳後跟,或其他在衣物內藉口隱藏的零部件。他們要在特寫和運動中看到它們,十倍幾十倍甚至幾百倍地放大,從各個轉換不休的角度中。這樣的肉體總是給他們以信心,和他們在下面見到的確不同。
不出所料,曙光上映的正是這樣一部附合要求的電影,劉鬆甚至已看過一遍。他願意再看。可惜場次不對。錄像廳裏的鐳射電影內容也許更加精彩,挑剔的東平認為缺乏立體感,他們衹好作罷。還是買了下一場的電影票,三人走上二樓的咖啡廳。環境看來不錯,朝南的那面是整塊玻璃幕墻,可以看見下面大街上方橫貫的粗電綫和一些樹葉落盡的梧桐樹枝。往北是過街天橋的一角。兩排座位都坐滿了,東平和小夏跟着劉鬆一直走到那狹長房間的盡頭,沒看見空位他們跟着他又走回來了。紅粗絨地毯到門邊為止,東平在前正待跨出去(進來時他落在最後),發現劉鬆立在一張咖啡桌前不走了。小夏也跟着回轉身去。那桌上衹身坐着一個女人,看上去很年輕。她在吸煙,前面的玻璃桌面上放着一隻煙缸、一盒香煙(硬殼的),一隻一次性打火機竪立在桌面上。另一側放着一隻喝幹了的咖啡杯。
劉鬆的手指輕叩桌面,以吸引對方的註意。他柔和地問:“小姐,這兒有人嗎?”那女的綳着臉,臉上的脂粉如同冰霜,即使如此也禁不住搖了搖頭。劉鬆又說:“我們坐這兒可以嗎?”在N市遇此情況本來是不用徵求對方意見的,飯店餐館或其他公共場所有空位坐下來是官的。再說任何地方的人都是那樣地多,根本不可能做到相互謙讓、禮數周全。在N市的民俗中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也許在劉鬆來自的那個南方城市也沒有這麽幹的。他(劉鬆)這麽做衹是體現自己的身份,當然也是在擡舉對方。那小姐終於咧開紅唇微微一笑。“沒關係的”,她說,隨即收斂了笑容,回到她一身黑衣營造的肅穆氣氛中去了。
黑衣、黑裙,在這樣的季節裏她穿得如此單薄。肩頭、鎖骨處還是那種魚網狀鏤空的圖案,不過裏面透露出的不是皮膚,而是另一件質料可疑的襯衣。她的脖子、雙耳和手指上四處戴金,暗光閃爍。她的瞳孔當然是最亮的兩點。她的眉心竪立着三道明顯的條紋。除此之外就是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煙。夾煙的手指一般性地塗了指甲油,一般性地尖銳。不知道劉鬆令人震驚的判斷是否是根據這點點滴滴的信息匯集而得出的?
剛剛落坐,劉鬆又起身去櫃臺上要所需的飲料。其實他呆在座位上,自有服務員前來。之所以這樣做,劉鬆大概有別的考慮,比如熟悉環境,頻繁的活動可以引起更多的註意,或者,幹脆就是他在南方的那個城市裏養成的某種酒吧歌廳裏的習慣。從櫃臺返回座位的路上,劉鬆悄聲對東平說:“那女的十有八九是雞。”他以他全部的南方生活經驗嚮東平保證他决不會走眼,然後就他們就回到了雞的旁邊分別坐下了。
上來了四杯咖啡,其中的一杯是給雞要的。對方竟然沒有拒絶。她把口紅印留在了杯沿上,看來不無故意的成分。很快,她的煙也吸完了,隔着桌面嚮小夏要煙抽。小夏打開煙盒時手指不禁發抖,“你隨便吸”,他說,將煙盒打開的那面衝着雞。當然此時他並不知道那個喜訊,不知道對方是可以花錢一買的雞婆(劉鬆來自的那個南方城市流行的極為醜陋的專用名詞,意指妓女,簡稱就是雞)。當劉鬆去櫃臺上要飲料時小夏留在座位上和那女的聊天。有劉鬆開的那個好頭(他給她發了一張名片,而他們三人中惟一有名片也就是劉鬆了),小夏也能很快地就上了路子。劉鬆和東平返回座位時,他倆已聊得非常近乎了,都在電廠工作,居然是一個係統的,當然還有雙方都共同認識的人。如此局面下東平不禁感到尿急,半杯咖啡下肚他就拉開椅子去找厠所。他一定要小夏陪着,他是否有相同的要求無關緊要,他們不過是要找一個說話的地方。後來他們並排站在小便池的水泥臺階上,裝模作樣地拉開鏈扣掏出傢夥,極為放鬆地說着話兒。
首先小夏由衷地贊揚了劉鬆的魅力,他接近起女孩來怎麽這麽自然?真是已經到了化境。東平一無例外地表示贊同。然後,他告訴小夏劉鬆十分重要的判斷:那女的是雞。他怎麽能把她當一般的女孩子那樣對待呢?他們險些就聊成了一傢子。小夏的註意力馬上轉移了。“是雞?那就搞一把呀”,他說。於是小夏和東平在男厠所裏第一輪的謙讓開始了。“你來你來,你老大,孔融還知道讓梨呢。”“你來你來,你年輕,比起老頭來更需要。”“還是劉鬆先來吧,他是客人,理應優先。”
兩人回到咖啡座上,發現劉鬆已把那雞說得眼圈發紅了。僅他們聽到的最後的那句話幾乎就是一套完備的哲學,更別提他倆站在小便池上漏掉的那些了。他對她說:“有什麽事好愁的?(針對她眉心的三道皺紋)人這一輩子衹有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東平和小夏暗暗叫絶。那劉鬆放鬆得很,見他的話已有效果,並不死纏着對方。他轉嚮從厠所回來的東平、小夏談起什麽。也非草草應付,他沉浸得很,多半天了,似乎已經忘記了身邊的那衹聆聽他的教誨受教育的雞。這樣相持着就發生了變化,從廳的另一頭走過來一個女人在雞的身邊站住了。她們認識。小聲嘀咕一番後那衹穿黑的雞(現在他們進一步斷定找過來的那女人也是雞,不過她着淺色衣褲)被拉離了座位,兩人穿過咖啡廳的門也嚮厠所方向走去。就像東平和小夏需要一個地方私下交換意見一樣,她們(生意的賣方)也需要秘密磋商。厠所當然是最理想的場所了。東平想她們如此熟練地利用那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低矮的桌邊留下了他們三個,全都深陷在那種過分寬大的沙發裏。桌上,那女人留下了一隻打火機,像他們剛見到她時那樣竪立在玻璃上。這衹打火機表示她還會回來。問題明朗化了,她們一走他們就全談開了。劉鬆說:“怎麽樣東平,你把她帶到西村去?”“不不”,東平連忙拒絶。“還是小夏上,他年輕,更需要。”小夏也連連擺手。“劉鬆來劉鬆來,他是客人。”又一輪相互謙讓開始了,狡猾的東平始終也沒有鬆口。小夏卻不然,從他那躲閃的眼神和異樣的笑容裏誰都能看出來他動心了。東平提醒他們道:“她們不是兩個人嗎?你們正好一人帶一個。這樣吧,我把西村的鑰匙給你們,我回三許巷。兩對兩,這樣比較好辦。怎麽樣?”他逼視着小夏的眼睛,後者曖昧地一笑,說:“衹要劉鬆幹,我就幹。”他終於在他們的手上落下了把柄。東平掏出一串鑰匙,從鑰匙圈上開始下西村的那把。劉鬆製止了他。“噯,女人的事不着急,別叫它攪了我們說話。”
可他們又有什麽話是必要說的呢──除了女人?這話意思也許是:對他劉鬆而言,遊戲是更重要的。
他們聊了很久別的事,關於文學,關於要去金陵大學辦的那件事。東平和小夏都有點心不在焉,劉鬆執意要談,他們也衹好順着他說。畢竟相隔得太久了,首先是用詞的習慣上合不上槽了。劉鬆抱怨說:好像談文學現在成了除他以外的他倆的專利。他對他們對他特地指給他們看的某本民刊上的他的一首詩沉默不語而感到耿耿於懷。他們驚訝道:“現在你還在乎這個?”多年來他們對他的經商活動一直持寬容態度,甚至還略微自覺有點自卑。“我是無能,所以纔抱着詩歌不放的”,東平一有機會就這樣嚮劉鬆解釋說。“而且職業詩人是違反藝術本質的。”對劉鬆的放棄,或寫得少以至變得可有可無,東平始終是十分謹慎的,謹慎得他都回避當着劉鬆的面談論詩歌。除了泛泛地描述這個時代裏寫作者的無能和可笑,東平從不觸及具體作品,當然其中須特別小心輕放的是劉鬆偶爾為之的詩作。沒想到劉鬆對此舉進行了錯誤的理解。好吧,那就談談劉鬆最近的詩吧。小夏憑藉他良好記憶力復述出一首《乘噴氣機去南方》。東平指出,“北方的燒餅已經不那麽圓了”,這句最好。
………
昨夜我在房間裏做好了那塊木牌
“某某,某年某月在此居住,寫下某某”
北方的燒餅已經不那麽圓了
上面的芝麻多像愛我的人們的眼淚
………
從北方到南方,還要走多遠?
那傻笑的空姐,從她的一隻乳房到另一隻
又回來了,回到了女人的乳房上。當東平和小夏認真起來,劉鬆立刻就找出了他們的可笑之處。他總是用女人的乳房或臀部或大腿結束一場有關文學的談話,在歷史上這樣的事發生過不止一次,這回他們還是上了劉鬆的當。他們差不多都忘記了那去了厠所的女人,大約過半小時了吧?現在猛然想起來,怎麽還不回來?他們朝裝着厚重門簾的窄門看去,又低頭瞧了瞧喝幹了的杯子。後來走過來一個高個青年(男的),他從走道上衹一步就跨到了桌邊,略一彎腰取走了那女的留在桌面上的打火機。
沒有人製止他,他取走打火機後他們仍然端坐着。不過,這顯然是一個必須考慮的新情況。事後東平談到他當時的想法,他認為打火機多半是一個媒介,他們取走了它,意味着生意得和他們談。這套復雜的方式當然是為了保證安全。至少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那打火機是那女的留下的。他們拿走了它說明他們和她認識。他們拿走了打火機──從他們(劉鬆們)所在的桌上,並沒有和他們(劉鬆)中的任何一個打招呼。他們藐視了他們的存在。如此一來敵意就自然産生了。就在東平考慮這是否是一個圈套的同時,從小夏所在的角度上,他看見了那拿走打火機的人走回到另一排與他們斜對過的一張咖啡桌前。那人雖身高腿長,但挺瘦,不足為慮。他的兩個同伴(正在那張咖啡桌上看着他走回去)都穿着牛皮夾剋,其中的一個雖說不高,但看上去有些力氣,而且目露兇光,瞳仁賊亮。小夏想:如果打起來他就直撲那個中等個子的人。剩下的,就交給東平和劉鬆了。靜默中衹有劉鬆無動於衷,就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他開始講另一個可樂的色情段子。
穿黑衣的女人回來了,他們對她已失去熱情。靠着她坐的劉鬆告訴她:“你的打火機被一個人拿走了。”女的不做聲,顯然以為此事不值得大驚小怪。後來小夏瞄準的那桌上的瘦子(就是過來取走打火機的人)隔着走道喊了起來。“小麗,你過來!”除劉鬆以外的東平和小夏都渾身一顫,再看那與劉鬆的女朋友同名的女人時也覺得是個正經姑娘了。小麗姑娘不理睬,那邊又喊:“你過不過來?再不過來我們就走了。”小麗說:“我就不!”上身還那麽一搖,在撒嬌。瘦子再次走過來,一手拉住了小麗的胳膊,想把她從座位上拽起來。小麗掙脫了瘦子的手,翻了幾翻白眼說:“難不難看啊?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於是瘦子悻悻地走了,留下小麗和他們作簡短而優雅的告別。
她小心收起劉鬆放在桌面上的名片,說聲:“謝謝了!”第一次咧嘴一笑。這一笑便露出了真情:一口發黃的四環素牙齒。不過倒是一點也不難看,反而增添了幾分孩子氣,使她一下子小了許多也可愛了許多。她想掩飾的是壞牙還是幼稚呢?這很難說。不過她的肅穆表情看來並非是碰上了什麽痛苦的事。現在男朋友也嚮她低頭服輸了,她的氣也沒有必要再賭了,而且有幸和劉鬆這樣尊貴而遠道來的客人相識(他曾邀請她去他所在那個南方城市找他玩),小麗很容易地就高興起來了。她帶着良好的心情離開了東平、劉鬆和小夏,把沮喪的他們拋在那裏。
他們相對無言,又坐了很久。後來東平開始嘲笑小夏終於鬆了口(“衹要劉鬆幹,我就幹。”)。現在希望落了空,那可怎麽辦呵?他認定了小夏的下面已硬如鐵棒,那淫穢的血回流心髒時將帶來怎樣的損害呀?小夏除了羞愧難當就是抱怨劉鬆走了眼。後者含笑不語,就像一切本身是一個陰謀似的。室內的幾十盞燈突然打開了,外面的大街黯淡下去。衹是在黯淡下去的一瞬間他們纔記住了梧桐樹冠的一個模糊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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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資料來源】上海人民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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