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脂批石頭記   》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裏 聞秘事鳳姐訊傢童      曹雪芹 Cao Xueqin

  (戚序回目:饋土物顰卿思故裏 訊傢童鳳姐蓄陰謀)
  【靖藏:末回“撒手”,乃是已悟;此雖眷戀,卻破迷關。是何必削發?青埂峰時緣了證情,仍不出士隱夢,而中秋前引即湘蓮、三姐。】
  話說尤三姐自盡之後,尤老娘和二姐兒、賈珍、賈璉等俱不勝悲慟,自不必說,忙令人盛殮,送往城外埋葬。柳湘蓮見尤三姐身亡,癡情眷戀,卻被道人數句冷言打破迷關,竟自截發出傢,跟隨瘋道人飄然而去,不知何往。暫且不表。
  且說薛姨媽聞知湘蓮已說定了尤三姐為妻,心中甚喜,正是高高興興要打算替他買房子,治傢夥,擇吉迎娶,以報他救命之恩。忽有傢中小
  順
  嚷“三姐兒自盡了”,被小丫頭們聽見,告知薛姨媽。薛姨媽不知為何,心甚嘆息。正在猜疑,寶釵從園裏過來,薛姨媽便對寶釵說道:“我的兒,你聽見了沒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經許定給你哥哥的義弟柳湘蓮了麽,不知為什麽自刎了。那柳湘蓮也不知往那裏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寶釵聽了,並不在意,便說道:“俗語說的好,‘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前日媽媽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經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說,也衹好由他罷了。媽媽也不必為他們傷感了。倒是自從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完了。那同伴去的夥計們辛辛苦苦的,回來幾個月了,媽媽和哥哥商議商議,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纔是。別叫人傢看着無理似的。”【靖藏:寶卿不以為怪,雖慰此言,以其母不然,亦知何為...,寶卿心機,餘已此又是...。】
  母女正說話間,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一進門來,便嚮他母親拍手說道:“媽媽可知道柳二哥尤三姐的事麽?”薛姨媽說:“我纔聽見說,正在這裏和你妹妹說這件公案呢。”薛蟠道:“媽媽可聽見說柳湘蓮跟着一個道士出了傢了麽?”薛姨媽道:“這越發奇了。怎麽柳相公那樣一個年輕的聰明人,一時糊塗,就跟着道士去了呢。【靖藏眉批:似糊塗卻不糊塗,若非有風緣,根基有之人,豈能有此□□□姣姣,册之副者也。】我想你們好了一場,他又無父母兄弟,衹身一人在此,你該各處找找他纔是。靠那道士能往那裏遠去,左不過是在這方近左右的廟裏寺裏罷了。”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連一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都說沒看見。”薛姨媽說:“你既找尋過沒有,也算把你作朋友的心盡了。焉知他這一出傢不是得了好處去呢。衹是你如今也該張羅張羅買賣,二則把你自己娶媳婦應辦的事情,倒早些料理料理。咱們傢沒人,俗語說的‘夯雀兒先飛’,省得臨時丟三落四的不齊全,令人笑話。再者你妹妹纔說,你也回傢半個多月了,想貨物也該發完了,同你去的夥計們,也該擺桌酒給他們道道乏才是。人傢陪着你走了二三千裏的路程,受了四五個月的辛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擔了多少的驚怕沉重。”薛蟠聽說,便道:“媽媽說的很是。倒是妹妹想的周到。我也這樣想着,衹因這些日子為各處發貨鬧的腦袋都大了。又為柳二哥的事忙了這幾日,反倒落了一個空,白張羅了一會子,倒把正經事都誤了。要不然定了明兒後兒下帖兒請罷。”薛姨媽道:“由你辦去罷。”
  話猶未了,外面小廝進來回說:“管總的張大爺差人送了兩箱子東西來,說這是爺各自買的,不在貨帳裏面。本要早送來,因貨物箱子壓着,沒得拿;昨兒貨物發完了,所以今日纔送來了。”一面說,一面又見兩個小廝搬進了兩個夾板夾的大棕箱。薛蟠一見,說:“噯喲,可是我怎麽就糊塗到這步田地了!特特的給媽和妹妹帶來的東西,都忘了沒拿了傢裏來,還是夥計送了來了。”寶釵說:“虧你說,還是特特的帶來的纔放了一二十天,若不是特特的帶來,大約要放到年底下纔送來呢。我看你也諸事太不留心了。”薛蟠笑道:“想是在路上叫人把魂嚇掉了,還沒歸竅呢。”說着大傢笑了一回,便嚮小丫頭說:“出去告訴小廝們,東西收下,叫他們回去罷。”薛姨媽同寶釵因問:“到底是什麽東西,這樣捆着綁着的?”薛蟠便命叫兩個小廝進來,解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這一箱都是綢緞綾錦洋貨等傢常應用之物。薛蟠笑着道:“那一箱是給妹妹帶的。”親自來開。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鬥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着;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差錯。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着細細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因叫鶯兒帶着幾個老婆子將這些東西連箱子送到園裏去,又和母親哥哥說了一回閑話兒,纔回園裏去了。這裏薛姨媽將箱子裏的東西取出,一分一分的打點清楚,叫同喜送給賈母並王夫人等處不提。
  且說寶釵到了自己房中,將那些玩意兒一件一件的過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分一分配合妥當,也有送筆墨紙硯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墜的,也有送脂粉頭油的,有單送頑意兒的。衹有黛玉的比別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一一打點完畢,使鶯兒同着一個老婆子,跟着送往各處。
  這邊姊妹諸人都收了東西,賞賜來使,說見面再謝。惟有林黛玉看見他家乡之物,反自觸物傷情,想起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寄居親戚傢中,那裏有人也給我帶些土物?想到這裏,不覺的又傷起心來了。紫鵑深知黛玉心腸,但也不敢說破,衹在一旁勸道:“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藥,這兩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雖說精神長了一點兒,還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兒寶姑娘送來的這些東西,可見寶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該喜歡纔是,為什麽反倒傷起心來。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了不成?就是寶姑娘聽見,反覺臉上不好看。再者這裏老太太們為姑娘的病體,千方百計請好大夫配藥診治,也為是姑娘的病好。這如今纔好些,又這樣哭哭啼啼,豈不是自己遭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煩了麽?況且姑娘這病,原是素日憂慮過度,傷了血氣。姑娘的千金貴體,也別自己看輕了。”紫鵑正在這裏勸解,衹聽見小丫頭子在院內說:“寶二爺來了。”紫鵑忙說:“請二爺進來罷。”
  衹見寶玉進房來了,黛玉讓坐畢,寶玉見黛玉淚痕滿面,便問:“妹妹,又是誰氣着你了?”黛玉勉強笑道:“誰生什麽氣。”旁邊紫鵑將嘴嚮床後桌上一努,寶玉會意,往那裏一瞧,見堆着許多東西,就知道是寶釵送來的,便取笑說道:“那裏這些東西,不是妹妹要開雜貨鋪啊?”黛玉也不答言。紫鵑笑着道:“二爺還提東西呢。因寶姑娘送了些東西來,姑娘一看就傷起心來了。我正在這裏勸解,恰好二爺來的很巧,替我們勸勸。”寶玉明知黛玉是這個緣故,卻也不敢提頭兒,衹得笑說道:“你們姑娘的緣故想來不為別的,必是寶姑娘送來的東西少,所以生氣傷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與你多多的帶兩船來,省得你淌眼抹淚的。”黛玉聽了這些話,也知寶玉是為自己開心,也不好推,也不好任,因說道:“我任憑怎麽沒見世面,也到不了這步田地,因送的東西少,就生氣傷心。我又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你也忒把人看得小氣了。我有我的緣故,你那裏知道。”說着,眼淚又流下來了。寶玉忙走到床前,挨着黛玉坐下,將那些東西一件一件拿起來擺弄着細瞧,故意問這是什麽,叫什麽名字;那是什麽做的,這樣齊整;這是什麽,要他做什麽使用。又說這一件可以擺在面前;又說那一件可以放在條桌上當古董兒倒好呢。一味的將些沒要緊的話來廝混。黛玉見寶玉如此,自己心裏倒過不去,便說:“你不用在這裏混攪了。咱們到寶姐姐那邊去罷。”寶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悶,解了悲痛,便道:“寶姐姐送咱們東西,咱們原該謝謝去。”黛玉道:“自傢姊妹,這倒不必。衹是到他那邊,薛大哥回來了,必然告訴他些南邊的古跡兒,我去聽聽,衹當回了家乡一趟的。”說着,眼圈兒又紅了。寶玉便站着等他。黛玉衹得同他出來,往寶釵那裏去了。
  且說薛蟠聽了母親之言,急下了請帖,辦了酒席。次日,請了四位夥計,俱已到齊,不免說些販賣帳目發貨之事。不一時,上席讓坐,薛蟠挨次斟了酒。薛姨媽又使人出來致意。大傢喝着酒說閑話兒。內中一個道:“今日這席上短兩個好朋友。”衆人齊問是誰,那人道:“還有誰,就是賈府上的璉二爺和大爺的盟弟柳二爺。”大傢果然都想起來,問着薛蟠道:“怎麽不請璉二爺和柳二爺來?”薛蟠聞言,把眉一皺,嘆口氣道:“璉二爺又往平安州去了,頭兩天就起了身的。那柳二爺竟別提起,真是天下頭一件奇事。什麽是柳二爺,如今不知那裏作柳道爺去了。”衆人都詫異道:“這是怎麽說?”薛蟠便把湘蓮前後事體說了一遍。衆人聽了,越發駭異,因說道:“怪不的前日我們在店裏仿仿佛佛也聽見人吵嚷說,有一個道士三言兩語把一個人度了去了,又說一陣風颳了去了。衹不知是誰。我們正發貨,那裏有閑工夫打聽這個事去,到如今還是似信不信的。誰知就是柳二爺呢。早知是他,我們大傢也該勸他勸纔是。任他怎麽着,也不叫他去。”內中一個道:“別是這麽着罷?”衆人問怎麽樣,那人道:“柳二爺那樣個伶俐人,未必是真跟了道士去罷。他原會些武藝,又有力量,或看破那道士的妖術邪法,特意跟他去,在背地擺布他,也未可知。”薛蟠道:“果然如此倒也罷了。世上這些妖言惑衆的人,怎麽沒人治他一下子。”衆人道:“那時難道你知道了也沒找尋他去?”薛蟠說:“城裏城外,那裏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着他,還哭了一場呢。”【靖藏眉批:豈是呆兄,也是有情之人。】言畢,衹是長吁短嘆無精打彩的,不象往日高興。衆夥計見他這樣光景,自然不便久坐,不過隨便喝了幾杯酒,吃了飯,大傢散了。
  且說寶玉同着黛玉到寶釵處來。寶玉見了寶釵,便說道:“大哥哥辛辛苦苦的帶了東西來,姐姐留着使罷,又送我們。”寶釵笑道:“原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是遠路帶來的土物兒,大傢看着新鮮些就是了。”黛玉道:“這些東西我們小時候倒不理會,如今看見,真是新鮮物兒了。”寶釵因笑道:“妹妹知道,這就是俗語說的‘物離鄉貴’,其實可算什麽呢。”寶玉聽了這話正對了黛玉方纔的心事,連忙拿話岔道:“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時,替我們多帶些來。”黛玉瞅了他一眼,便道:“你要你衹管說,不必拉扯上人。姐姐你瞧,寶哥哥不是給姐姐來道謝,竟又要定下明年的東西來了。”說的寶釵寶玉都笑了。三個人又閑話了一回,因提起黛玉的病來。寶釵勸了一回,因說道:“妹妹若覺着身子不爽快,倒要自己勉強紮掙着出來各處走走逛逛,散散心,比在屋裏悶坐着到底好些。我那兩日不是覺着發懶,渾身發熱,衹是要歪着,也因為時氣不好,怕病,因此尋些事情自己混着。這兩日纔覺着好些了。”黛玉道:“姐姐說的何嘗不是。我也是這麽想着呢。”大傢又坐了一會子方散。寶玉仍把黛玉送至瀟湘館門首,纔各自回去了。
  且說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裏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係王夫人的親戚,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說道:“這是寶姑娘纔剛給環哥兒的。難為寶姑娘這麽年輕的人,想的這麽周到,真是大戶人傢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麽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傢都誇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王夫人聽了,早知道來意了,又見他說的不倫不類,也不便不理他,說道:“你自管收了去給環哥頑罷。”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抹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衹得訕訕的出來了。到了自己房中,將東西丟在一邊,嘴裏咕咕噥噥自言自語道:“這個又算了個什麽兒呢。”一面坐着,各自生了一回悶氣。
  卻說鶯兒帶着老婆子們送東西回來,回覆了寶釵,將衆人道謝的話並賞賜的銀錢都回完了,那老婆子便出去了。鶯兒走近前來一步,挨着寶釵悄悄的說道:“剛纔我到璉二奶奶那邊,看見二奶奶一臉的怒氣。我送下東西出來時,悄悄的問小紅,說剛纔二奶奶從老太太屋裏回來,不似往日歡天喜地的,叫了平兒去,唧唧咕咕的不知說了些什麽。看那個光景,倒象有什麽大事的似的。姑娘沒聽見那邊老太太有什麽事?”寶釵聽了,也自己納悶,想不出鳳姐是為什麽有氣,便道:“各人傢有各人的事,咱們那裏管得。你去倒茶去罷。”鶯兒於是出來,自去倒茶不提。
  且說寶玉送了黛玉回來,想着黛玉的孤苦,不免也替他傷感起來。因要將這話告訴襲人,進來時卻衹有麝月秋紋在房中。因問:“你襲人姐姐那裏去了?”麝月道:“左不過在這幾個院裏,那裏就丟了他。一時不見,就這樣找。”寶玉笑着道:“不是怕丟了他。因我方纔到林姑娘那邊,見林姑娘又正傷心呢。問起來卻是為寶姐姐送了他東西,他看見是他家乡的土物,不免對景傷情。我要告訴你襲人姐姐,叫他閑時過去勸勸。”正說着,晴雯進來了,因問寶玉道:“你回來了,你又要叫勸誰?”寶玉將方纔的話說了一遍。晴雯道:“襲人姐姐纔出去,聽見他說要到璉二奶奶那邊去。保不住還到林姑娘那裏。”寶玉聽了,便不言語。秋紋倒了茶來,寶玉漱了一口,遞給小丫頭子,心中着實不自在,就隨便歪在床上。
  卻說襲人因寶玉出門,自己作了回活計,忽想起鳳姐身上不好,這幾日也沒有過去看看,況聞賈璉出門,正好大傢說說話兒。便告訴晴雯:“好生在屋裏,別都出去了,叫寶玉回來抓不着人。”晴雯道:“噯喲,這屋裏單你一個人記挂着他,我們都是白閑着混飯吃的。”襲人笑着,也不答言,就走了。
  剛來到沁芳橋畔,那時正是夏末秋初,池中蓮藕新殘相間,紅緑離披。襲人走着,沿堤看頑了一回。猛擡頭看見那邊
  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撣子在那裏撣什麽呢,走到跟前,卻是老祝媽。那老婆子見了襲人,便笑嘻嘻的迎上來,說道:“姑娘怎麽今日得工夫出來逛逛?”襲人道:“可不是。我要到璉二奶奶傢瞧瞧去。你在這裏做什麽呢?”那婆子道:“我在這裏趕蜜蜂兒。今年三伏裏雨水少,這果子樹上都有蟲子,把果子吃的疤瘌流星的掉了好些下來。姑娘還不知道呢,這馬蜂最可惡的,一嘟嚕上衹咬破三兩個兒,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頭,連這一嘟嚕都是要爛的。姑娘你瞧,咱們說話的空兒沒趕,就落上許多了。”襲人道:“你就是不住手的趕,也趕不了許多。你倒是告訴買辦,叫他多多做些小冷布口袋兒,一嘟嚕套上一個,又透風,又不遭塌。”婆子笑道:“倒是姑娘說的是。我今年纔管上,那裏知道這個巧法兒呢。”因又笑着說道:“今年果子雖遭踏了些,味兒倒好,不信摘一個姑娘嘗嘗。”襲人正色道:“這那裏使得。不但沒熟吃不得,就是熟了,上頭還沒有供鮮,咱們倒先吃了。你是府裏使老了的,難道連這個規矩都不懂了。”老祝忙笑道:“姑娘說得是。我見姑娘很喜歡,我纔敢這麽說,可就把規矩錯了,我可是老糊塗了。”襲人道:“這也沒有什麽。衹是你們有年紀的老奶奶們,別先領着頭兒這麽着就好了。”說着遂一徑出了園門,來到鳳姐這邊。
  一到院裏,衹聽鳳姐說道:“天理良心,我在這屋裏熬的越發成了賊了。”襲人聽見這話,知道有原故了,又不好回來,又不好進去,遂把腳步放重些,隔着窗子問道:“平姐姐在傢裏呢麽?”平兒忙答應着迎出來。襲人便問:“二奶奶也在傢裏呢麽,身上可大安了?”說着,已走進來。鳳姐裝着在床上歪着呢,見襲人進來,也笑着站起來,說:“好些了,叫你惦着。怎麽這幾日不過我們這邊坐坐?”襲人道:“奶奶身上欠安,本該天天過來請安纔是。但衹怕奶奶身上不爽快,倒要靜靜兒的歇歇兒,我們來了,倒吵的奶奶煩。”鳳姐笑道:“煩是沒的話。倒是寶兄弟屋裏雖然人多,也就靠着你一個照看他,也實在的離不開。我常聽見平兒告訴我,說你背地裏還惦着我,常常問我。這就是你盡心了。”一面說着,叫平兒挪了張杌子放在床旁邊,讓襲人坐下。豐兒端進茶來,襲人欠身道:“妹妹坐着罷。”一面說閑話兒。衹見一個小丫頭子在外間屋
  鍇那牡暮
  平兒說:“旺兒來了。在二門上伺候着呢。”又聽見平兒也悄悄的道:“知道了。叫他先去,回來再來,別在門口兒站着。”襲人知他們有事,又說了兩句話,便起身要走。鳳姐道:“閑來坐坐,說說話兒,我倒開心。”因命平兒:“送送你妹妹。”平兒答應着送出來。衹見兩三個小丫頭子,都在那裏屏聲息氣齊齊的伺候着。襲人不知何事,便自去了。
  卻說平兒送出襲人,進來回道:“旺兒纔來了,因襲人在這裏我叫他先到外頭等等兒,這會子還是立刻叫他呢,還是等着?請奶奶的示下。”鳳姐道:“叫他來。”平兒忙叫小丫頭去傳旺兒進來。這裏鳳姐又問平兒:“你到底是怎麽聽見說的?”平兒道:“就是頭裏那小丫頭子的話。他說他在二門裏頭聽見外頭兩個小廝說:‘這個新二奶奶比咱們舊二奶奶還俊呢,脾氣兒也好。’不知是旺兒是誰,吆喝了兩個一頓,說:‘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還不快悄悄兒的呢,叫裏頭知道了,把你的舌頭還割了呢。’”平兒正說着,衹見一個小丫頭進來回說:“旺兒在外頭伺候着呢。”鳳姐聽了,冷笑了一聲說:“叫他進來。”那小丫頭出來說:“奶奶叫呢。”旺兒連忙答應着進來。旺兒請了安,在外間門口垂手侍立。鳳姐兒道:“你過來,我問你話。”旺兒纔走到裏間門旁站着。鳳姐兒道:“你二爺在外頭弄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兒又打着千兒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門上聽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爺外頭的事呢。”鳳姐冷笑道:“你自然不知道。你要知道,你怎麽攔人呢。”旺兒見這話,知道剛纔的話已經走了風了,料着瞞不過,便又跪回道:“奴才實在不知。就是頭裏興兒和喜兒兩個人在那裏混說,奴才吆喝了他們兩句。內中深情底裏奴才不知道,不敢妄回。求奶奶問興兒,他是長跟二爺出門的。”鳳姐聽了,下死勁啐了一口,駡道:“你們這一起沒良心的混帳忘八崽子!都是一條藤兒,打量我不知道呢。先去給我把興兒那個忘八崽子叫了來,你也不許走。問明白了他,回來再問你。好,好,好,這纔是我使出來的好人呢!”那旺兒衹得連聲答應幾個是,磕了個頭爬起來出去,去叫興兒。
  卻說興兒正在帳房兒裏和小廝們玩呢,聽見說二奶奶叫,先唬了一跳,卻也想不到是這件事發作了,連忙跟着旺兒進來。旺兒先進去,回說:“興兒來了。”鳳姐兒厲聲道:“叫他!”那興兒聽見這個聲音兒,早已沒了主意了,衹得乍着膽子進來。鳳姐兒一見,便說:“好小子啊!你和你爺辦的好事啊!你衹實說罷!”興兒一聞此言,又看見鳳姐氣色及兩邊丫頭們的光景,早唬軟了,不覺跪下,衹是磕頭。鳳姐兒道:“論起這事來,我也聽見說不與你相幹。但衹你不早來回我知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實說了,我還饒你;再有一字虛言,你先摸摸你腔子上幾個腦袋瓜子!”興兒戰戰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麽事,奴才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作起來,喝命:“打嘴巴!”旺兒過來纔要打時,鳳姐兒駡道:“什麽糊塗忘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打嗎!一會子你再各人打你那嘴巴子還不遲呢。”那興兒真個自己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十幾個嘴巴。鳳姐兒喝聲“站住”,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麽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着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
  具斯具伺齙耐飛
  響,口裏說道:“衹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鳳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裏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這一天,東府裏大老爺送了殯,俞祿往珍大爺廟裏去領銀子。二爺同着蓉哥兒到了東府裏,道兒上爺兒兩個說起珍大奶奶那邊的二位姨奶奶來。二爺誇他好,蓉哥兒哄着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裏,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往上啾着,不敢言語。鳳姐兒道:“完了嗎?怎麽不說了?”興兒方纔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纔敢回。”鳳姐啐道:“放你媽的屁,這還什麽恕不恕了。你好生給我往下說,好多着呢。”興兒又回道:“二爺聽見這個話就喜歡了。後來奴才也不知道怎麽就弄真了。”鳳姐微微冷笑道:“這個自然麽,你可那裏知道呢!你知道的衹怕都煩了呢。是了,說底下的罷!”興兒回道:“後來就是蓉哥兒給二爺找了房子。”鳳姐忙問道:“如今房子在那裏?”興兒道:“就在府後頭。”鳳姐兒道:“哦。”回頭瞅着平兒道:“咱們都是死人哪。你聽聽!”平兒也不敢作聲。興兒又回道:“珍大爺那邊給了張傢不知多少銀子,那張傢就不問了。”鳳姐道:“這裏頭怎麽又扯拉上什麽張傢李傢咧呢?”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裏,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鳳姐兒接着道:“怎麽樣?快說呀。”興兒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來從小兒有人傢的,姓張,叫什麽張華,如今窮的待好討飯。珍大爺許了他銀子,他就退了親了。”鳳姐兒聽到這裏,點了點頭兒,回頭便望丫頭們說道:“你們都聽見了?小忘八崽子,頭裏他還說他不知道呢!”興兒又回道:“後來二爺纔叫人裱糊了房子,娶過來了。”鳳姐道:“打那裏娶過來的?”興兒回道:“就在他老娘傢擡過來的。”鳳姐道:“好罷咧。”又問:“沒人送親麽?”興兒道:“就是蓉哥兒。還有幾個丫頭老婆子們,沒別人。”鳳姐道:“你大奶奶沒來嗎?”興兒道:“過了兩天,大奶奶纔拿了些東西來瞧的。”鳳姐兒笑了一笑,回頭嚮平兒道:“怪道那兩天二爺稱贊大奶奶不離嘴呢。”掉過臉來又問興兒,“誰伏侍呢?自然是你了。”興兒趕着碰頭不言語。鳳姐又問:“前頭那些日子說給那府裏辦事,想來辦的就是這個了。”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裏去的時候。”鳳姐又問道:“誰和他住着呢。”興兒道:“他母親和他妹子。昨兒他妹子各人抹了脖子了。”鳳姐道:“這又為什麽?”興兒隨將柳湘蓮的事說了一遍。鳳姐道:“這個人還算造化高,省了當那出名兒的忘八。”因又問道:“沒了別的事了麽?”興兒道:“別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纔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衹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鳳姐低了一回頭,便又指着興兒說道:“你這個猴兒崽子就該打死。這有什麽瞞着我的?你想着瞞了我,就在你那糊塗爺跟前討了好兒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你剛纔還有點怕懼兒,不敢撒謊,我把你的腿不給你砸折了呢。”說着喝聲“起去。”興兒瞌了個頭,纔爬起來,退到外間門口,不敢就走。鳳姐道:“過來,我還有話呢。”興兒趕忙垂手敬聽。鳳姐道:“你忙什麽,新奶奶等着賞你什麽呢?”興兒也不敢擡頭。鳳姐道:“你從今日不許過去。我什麽時候叫你,你什麽時候到。遲一步兒,你試試!出去罷。”興兒忙答應幾個“是”,退出門來。鳳姐又叫道:“興兒!”興兒趕忙答應回來。鳳姐道:“快出去告訴你二爺去,是不是啊?”興兒回道:“奴才不敢。”鳳姐道:“你出去提一個字兒,隄防你的皮!”興兒連忙答應着纔出去了。鳳姐又叫:“旺兒呢?”旺兒連忙答應着過來。鳳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兩三句話的工夫,纔說道:“好旺兒,很好,去罷!外頭有人提一個字兒,全在你身上。”旺兒答應着也出去了。
  鳳姐便叫倒茶。小丫頭
  們會意,都出去了。這裏鳳姐纔和平兒說:“你都聽見了?這纔好呢。”平兒也不敢答言,衹好陪笑兒。鳳姐越想越氣,歪在枕上衹是出神,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叫:“平兒來。”平兒連忙答應過來。鳳姐道:“我想這件事竟該這麽着纔好。也不必等你二爺回來再商量了。”未知鳳姐如何辦理,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选集】紅樓一春夢
凡例 戚序 舒序 夢序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比通靈金鶯微露意 探寶釵黛玉半含酸第九回 戀風流情友入傢塾 起嫌疑頑童鬧學堂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二十二回 聽麯文寶玉悟禪機 製燈迷賈政悲讖語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豔麯警芳心
第   [I]   II   [III]   [I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