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樹   》 第68節：3.不是結局的結局(1)      趙柏田 Zhao Baitian

　　長久以來，禁欲主義者張蒼水都過着一種清教徒般近乎自虐的生活。自從二十六歲那年去天台迎接魯王監國於紹興，不久兵敗，渡過曹娥江拋傢別子飄浮海上（他的夫人董氏於1659年抄傢後遭正式逮捕拘禁於杭州）。十九年來，張的身邊都沒有女人。康熙朝的歷史學家邵廷采《東南紀事》一書中的《張煌言列傳》記載，有人勸他納妾，一個叫馬信的部將把戰死的將領陳木叔的女兒獻給他，張說，忠臣之後，怎麽可以這般對待她？況且我妻子因為我陷入大牢，我怎麽可以再娶？送了一大筆錢給那個姑娘，讓她走了。從二十六歲到他終命的四十五歲，正是一個男人生理和情感的旺盛期，如此近乎自戕的修身，正好合乎世人想象中道德英雄的尺度。而鹹澀的海風中一個中年鰥居的男人如何楫渡一個個無邊無際的長夜，人們並不想知道。
　　3.不是結局的結局
　　張死之後，他的同鄉萬斯大和杭州人張文嘉以及一個叫超直的僧人按照張生前的意願把他安葬在了杭州西湖南屏山的北麓。這一舉動得到了當局的默許（起碼地方官員沒有站出來反對。乾隆四十一年，來自新朝的表彰賜謚張蒼水為“忠烈”）。據說張的獨孤求死讓歷來民風羼弱、柔而不剛的浙東在一個短時間內忽地強悍起來。①十七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黃宗羲（也是那個時代最出色的歷史學者之一）在為張寫的墓志銘中，表彰他的朋友是和《正氣歌》的作者文天祥一樣悲壯的失敗的英雄，而經營的地域之廣聲勢之壯又遠在文天祥之上，堪比已經進入不朽者行列的嶽飛和於謙：“西湖之陽，春香秋霧，北有嶽墳，南有於墓。公亦有言，窀穸是附。同德比義，而相旦暮。”作為對亡者進入歷史願望的安慰，黃還把他們的兩部著作相提並論：“文山之《指南錄》，公之《北徵錄》，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黃宗羲論述道：抵抗運動所依靠的，衹是一綫不死的人心，可是事至於此，形勢昭昭，人心莫測，“其昭然者不足製其莫測”，但一次次的磨難並沒有讓張退卻，相反他的意志更加強大了。他把張這十九年來的“三度閩關，四入長江，兩遭覆滅”的經歷頗為形象而準確地形容為“吹冷焰於灰燼之中”。冷焰。灰燼。如此的冷眼相看，如此的悲觀，這庶幾也可以用來解釋黃何以早早從江南的抵抗陣營中退出而成為世人眼中一個避世的歷史學者。實際的情形也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離開了世忠營的黃正是由此超拔於當時的江南知識界（士林）進而也超越了他居留的那個年代。
　　會稽人趙之謙十三歲那年聽長輩說起張蒼水，不禁心嚮往之。多年以後他為張編撰了一部年譜。他驕傲地認為，自己的這部年譜比鄞縣人全祖望寫的要好得多。但趙本的年譜成於乾隆中葉後，東南一帶的禁書已經收繳得差不多了，關於張的身世他不可能找到更多的原始資料，與鄉約裏老酒酣耳熱之際聽來的舊聞，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也是大可懷疑。附會穿鑿隨處可見。譬如關於一頭鹿的傳說。說是張初奉魯王監國時，一次入海，颶風覆舟，到了一個小島，張和他的部衆饑睏待斃。這時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金甲神對他說，我送你一頭千年鹿，十九年後還給我。第二天一早，果然在山腳捕得一頭黑鹿，他和部衆靠了鹿肉充饑，終於獲救。還有一本出自佚名者之手的傳記裏說，當時出去買米的船遲遲未歸，張就有不祥的預感，他占卜了一課，卦象主大兇，徘徊一會睡意上來，夢見金甲神對他說，我今天來召你回去。剛把這個奇怪的夢說給隨從聽，士兵們就從後山破壁突然進來，連拿劍自殺的機會都沒有了。從前度金甲神夢中贈鹿到被俘，正好十九年，終應了那個夢中讖言。
　　這裏還有兩衹猿猴的故事。說的是張在避居地懸山養了兩衹猿猴，這兩衹猿猴很通人性，白天裏爬在樹梢上，一看到遠處有船衹駛近就會尖叫着示警。因士兵們是在後半夜從後山攀着藤爬上來，這兩衹警覺的猿猴也沒有發現。當張被士兵們簇擁着坐船離開懸山島時，這兩衹忠誠的猿猴傷心地哀鳴着，從崖上躍入大海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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