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68節:花子與老黃(1)      蕭乾 Xiao Qian

  我們躊躇地嚮前移了。
  第一條胳膊剛伸到板子下面時,一個粗暴的聲音由後面嚷了出來"先生,你這是幹啥呀?"
  鄧山東跳到我們一行人前邊站定了。
  " 一 旁 站 着!" 齋務長不屑理睬似地想推開他,"我打我的學生。"
  " 你 要 打, 打 學生, 打 俺。" 鄧 山 東 慷慨地把頭轉了過來,"作買賣沒犯國法。買東西也不幹你的事。俺不服,俺不能看着他們挨打。"
  這時,後排的同學呼啦一聲都站起來了。
  齋務長一面彈壓秩序,一面為這個人所窘住了。 齋務長氣憤憤地扭着鄧山東伸得平直的大手掌劈打起來。衹見鄧山東面色變得青紫,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待到齋務長打得精疲力盡,把一隻紅腫的手甩開後,鄧山東像害了場熱病,頭上冒着圓滾滾的汗珠。
  "打夠了嗎?"
  齋務長嚮校役作了個手勢,走過去找抹布。鄧山東一句話沒說,搖搖擺擺地踏出禮堂。
  自從那次以後,他把擔子挑得離學校遠了幾步。同學把錢花到鄧山東擔子上成了一個極當然極甘心的事。
  有時他還低聲唱: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
  學校的片兒湯味真高啊!
  一板兒兩板兒連三板兒,
  打得俺這生意更興旺!
  一九三四年五月
  花子與老黃
  爹爹說了:"年頭不好,路上歹人就多。老黃,從今天起,你不用管門房的事,專門接送七少爺跑跑街吧。"
  我聽了就噘起嘴來。這不等於說不準我逃學了嗎?明裏保我的鏢,暗裏就算把我監視起來了。上學也用得着他送?我有護兵呢,頂好的護兵。--我的護兵就是花子。
  多聽話啊,衹要我一打口哨,無論這矯健如羚羊的小 狗 溜 得 多 麽 遠,和多麽漂亮的同類在調情玩耍,都會立刻抹過頭來,挺起耳葉,用眼睛瞄準 哨 子 的 來 處。然 搖 搖 小 尾 巴,就一縱兩縱地跑到我面前,捲着紅紅的舌頭,喘着氣,用前爪搔地皮,嗅我的褲管,舐我的腳面,使出這畜生所有的諂媚來哄我。它一路上撒着尿,影子似的跟着我。哪個學伴兒要是一逗我,它就瞪起妒嫉的眼,齜開兩排白牙,嚮那孩子汪汪兩聲。有多威風啊!
  不過我不敢跟爹爹擰。好傢夥,誰惹得起他那鐵巴掌。可是,我空竹是老北京小孩非常喜歡的玩具之一,這是賣空竹的小販。
  先得給被派來的人點兒臉子瞧。
  "七少爺,快點兒走吧!"於是我就用腳後跟擦起地皮,弄得跟在後面的花子也奇怪地打起滾兒來。"七少爺,別買那沒包紙的糖吧!"我就挑一根頂髒的糖棍兒舉了回來,說:都是老黃教我買的。
  老黃挨一頓駡,我解恨了。但他不懂得該嚮誰訴委屈。
  爹爹說我大了,不應該還跟媽媽身邊住正屋,叫我睡在西廂房,算作我的書房,老黃仍然睡在外院門房他那條土炕上。
  天不亮他就爬了起來。一個人在大院子裏,鼕天沙沙地掃雪,秋天嘩啦啦地掃樹葉子。躡着腳步,偶爾還混雜着一聲中年人的咳嗽。 掃得差不多了,就伏在我窗棱上輕輕地說:"七少爺,該起來啦。"聽到這話的我,縱已由夢裏醒來,也會反而緊閉了眼睛,從溫暖的被窩裏,暗笑他在屋檐底下無可奈何地轉磨,至多也衹能用唇咂一下,代替一聲公然的嘆息。
  路上他求着我說:"七少爺,別這麽樣。
  您起不來,我怎麽交代老爺呀!"我忒兒的一聲笑了。誰讓他派你作這棘手的差使呢!
  可是每天早晨,窗紙上那暗影總用極體貼的聲調叫着:"七少爺, 起來吧!"
  一散第末堂,校門洞擠着那堆接學生的下人裏,老黃總立在最前排,朝着由課室瀉出來的人群裏張望。一看見我,就揚起了胳膊,扯 起大喉嚨喊"七少爺"。這麽一來,弄得我大排行七這回事成了滿校街頭的路攤上賣糖人的小販引來路人和小孩的笑柄了。碰到剛挨過老師的責罰時,我就硬扭着脖頸,裝沒聽見似地混到操場上拍皮球去了。待我出來後,他必像個老太婆似的摸摸我的紐絆扣得齊不齊,肩上有沒有土。更要緊的,是背上有沒有給誰個小鬼畫上王八。然後,纔用扛老米的姿勢背起我的書包來。一手拉着我,隨後還嚮門房道一聲"早晚兒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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