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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树 》
第68节:在柳树臂弯里
刘心武 Liu Xinwu
在柳树臂弯里
不止一次,村邻劝我砍掉书房外的柳树。四年前我到这温榆河附近的村庄里 设置了书房,刚去时窗外一片杂草,刈草过程里,发现有一根筷子般粗、齐腰高、 没什么枝叶的植物,帮忙的邻居说那是棵从柳絮发出来的柳树,以前只知道“无 心插柳柳成行”的话,难道不靠扦插,真能从柳絮生出柳树吗?出于好奇,我把 它留了下来。没想到,第二年春天,它竟长得比人还高,而且蹿出的碧绿枝条上 缀满二月春风剪出的嫩眉。那年春天我到镇上赶集,买回了一棵樱桃树苗,郑重 地栽下,又查书,又向村友咨询,几乎每天都要花一定时间伺候它,到再过年开 春,它迟迟不出叶,把我急煞,后来终于出叶,却又开不出花,阳光稍足,它就 卷叶,更有病虫害发生,单是为它买药、喷药,就费了我大量时间和精力,直到 去年,它才终于开了一串白花,后来结出了一颗樱桃,为此我还写了《只结一颗 樱桃》的随笔,令它大出风头,今年它开花一片,结出的樱桃虽然小,倒也酸中 带甜,分赠村友、带回城里全家品尝,又写了散文,它简直成了明星,到村中访 我的客人必围绕观赏一番。但就在不经意之间,那株柳树到今年竟已高如“丈二 和尚”,伸手量它腰围,快到三拃,树冠很大又并不如伞,形态憨莽,更增村邻 劝我伐掉的理由。 今天临窗重读安徒生童话《柳树下的梦》,音响里放的是肖斯塔科维奇沉郁 风格的弦乐四重奏,读毕望着那久被我视为赘物的柳树,樱桃等植物早已只剩枯 枝,惟独它虽泛出黄色却眉目依旧,忽然感动得不行。安徒生的这篇童话讲的是 两个丹麦农家的孩子,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常在老柳树下玩耍,但长大后,小 伙子只是进城当了个修鞋匠人,姑娘却逐渐成为了一位歌剧明星,这既说不上社 会不公,那姑娘也没有恶待昔日的玩伴。小伙子鼓足勇气向姑娘表白了久埋心底 的爱情,姑娘含泪说“我将永远是你的一个好妹妹——你可以相信我。不过除此 以外,我什么也办不到!”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在每个民族、每个时代都频繁地 发生着吗?人们到处生活,人们总是不免被时间、机遇分为“成功者”与“平庸者”、 “失败者”,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天道?安徒生平静地叙述着,那小伙子最后在歌 剧院门外,看到那成为大明星的女子被戴星章的绅士扶上华美的马车,于是他放 弃了四处云游的打工生活,冒着严寒奔回家乡,路上他露宿在一棵令他想起童年 岁月的大柳树,在那柳树下他梦见了所向往的东西,但也就冻死在了那柳树的臂 弯里。我反复读着叶君健译出的这个句子:“这树像一个威严的老人,一个‘柳 树爸爸’,它把它的困累了的儿子抱进怀里。”
自己写作多年,虽也有养樱桃的兴致,却总撇不下这老柳树的情怀。2003 年我发表出的两个中篇小说《泼妇鸡丁》《站冰》,就全是此种意绪的产物。我想, 尽管在多元的文学格局里,自己已经甘居边缘,但写作既是天赋我的权力,那就 还要随心所欲地写下去。一位比我年长的同行在电话里对我说,写不出巨著无妨 写小品,写不出轰动畅销的,写自得其乐的零碎文字也不错,记得那天晚报副刊 上恰好刊出他一则散文诗,淡淡的情致,如积满蜡泪的残烛,令人分享到一缕东 篱的菊香。这位兄长的话,更激励我超越狭隘功利。我目前精力还算充沛,短文 之外,也还能写些篇幅较大的;以中篇小说为社会中的“未成功者”画像测心、 引出对天道人性的长足思索,是我在2004 年仍要持续下去的写作旨趣。 我会更好地伺候窗外的樱桃明星,我不会伐去那自生的陋柳,手持安徒生的 童话,构思着新的篇章,我目光更多地投向那株柳树,柳树的臂弯啊,这深秋的 下午,你把我困累的心灵轻柔地抱住,而我又将把这一份支撑,传递给那些更需 关爱的生命。
2003 年10 月29 日写 11 月29 日改于温榆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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