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金瓶梅 Golden Lotus   》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兒密訪蜂媒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詞曰:鐘情太甚,到老也無休歇。月露煙雲都是態,況與玉人明說。軟語叮
  嚀,柔情婉戀,熔盡肝腸鐵。岐亭把盞,水流花謝時節。
  話說西門慶與李瓶兒燒紙畢,歸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應伯爵傢送喜面來。落後黃四領他小舅子孫文相,宰了一口豬、一壇酒、兩衹燒鵝、四衹燒雞、兩盒果子來與西門慶磕頭。西門慶再三不受,黃四打旋磨兒跪着說:“蒙老爹活命之恩,舉傢感激不淺。無甚孝順,些微薄禮,與老爹賞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門慶止受豬酒:“留下送你錢老爹罷。”黃四道:“既是如此,難為小
  人一點窮心,無處所盡。”衹得把羹果擡回去。又請問:“老爹幾時閑暇?小人問了應二叔,裏邊請老爹坐坐。”西門慶道:“你休聽他哄你哩!又費煩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黃四和他小舅子千恩萬謝出門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門慶往衙門中回來,又往李知縣衙內吃酒去,月娘獨自一人,素妝打扮,坐轎子往喬大戶傢與長姐做生日,都不在傢。到後晌,有庵裏薛姑子,聽見月娘許下他初五日念經拜《血盆懺》,於是悄悄瞞着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來見月娘。月娘不在傢,李嬌兒、孟玉樓留他吃茶,說:“大姐姐往喬親傢做生日去了。你須等他來,他還和你說話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蓮思想着玉簫告他說,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藥纔坐了胎氣,又見西門慶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時奶子養出孩子來,攙奪了他寵愛。於是把薛姑子讓到前邊他房裏,悄悄央薛姑子,與他一兩銀子,替他配坐胎氣符藥,不在話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傢,留他住了一夜。次日,問西門慶討了五兩銀子經錢寫法與他。這薛姑子就瞞着王姑子、大師父,到初五日早請了八衆女僧,在花園捲棚內建立道場,諷誦《華嚴》、《金剛》經咒,禮拜《血盆》寶懺。晚夕設放焰口施食。那日請了吳大妗子、花大嫂並官客吳大舅、應伯爵、溫秀纔吃齋。尼僧也不動響器,衹敲木魚,擊手馨,念經而已。
  那日伯爵領了黃四傢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鄭愛月兒傢置酒請西門慶。西門慶看了帖兒,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閑,張西村傢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閑。”問還有誰,伯爵道:“再沒人。衹請了我與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個女兒唱《西廂記》。”西門慶吩咐與黃四傢人齋吃了,打發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問:“黃四那日買了分甚麽禮來謝你?”西門慶如此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頭禮拜,我衹受了豬酒。添了兩匹白鷳[糹寧]絲、兩匹京緞、五十兩銀子,謝了竜野錢公了。”
  伯爵道:“哥,你不接錢盡夠了,這個是他落得的。少說四匹尺頭值三十兩銀子,那二十兩,那裏尋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當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門慶嚮伯爵說:“你明日還到這邊。”伯爵說:“我知道。”作別去了。八衆尼僧直亂到一更多,方纔道場圓滿,焚燒箱庫散了。
  至次日,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去了。且說王姑子打聽得知,大清早晨走來,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傢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這個就是薛傢老淫婦的鬼。他對着我說咱傢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難道經錢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兒不留下?”月娘道:“還等到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就都找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教小玉連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了,把與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口裏喃喃吶吶駡道:“這老淫婦,他印造經,賺了六娘許多銀子。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傢五七時,我在傢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
  ”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
  ”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傢嚷去了。正是:佛會僧尼是一傢,法輪常轉度竜華。
  此物衹好圖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卻說西門慶從衙門中回來,吃了飯,應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緞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嚮西門慶聲喏,說:“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裏使人邀了好幾遍了。”西門慶道:“咱今邀葵軒同走走去。”使王經:“往對過請你溫師父來。”王經去不多時,回說:“溫師父不在傢,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說:“咱等不的他。秀纔傢有要沒緊望朋友,知多咱來?倒沒的誤了勾當。”西門慶吩咐琴童:“備黃馬與應二爹騎。”伯爵道:“我不騎。你依我:省的搖鈴打鼓,我先走一步兒,你坐轎子慢慢來就是了。”西門慶道:“你說的是,你先行罷。”那伯爵舉手先走了。
  西門慶吩咐玳安、琴童、四個排軍,收拾下暖轎跟隨。纔待出門,忽平安兒慌慌張張從外拿着雙帖兒來報,說:“工部安老爹來拜。先差了個吏送帖兒,後邊轎子便來也。”慌的西門慶吩咐傢中廚下備飯,使來興兒買攢盤點心伺候。良久,安郎中來到,西門慶冠冕出迎。安郎中穿着妝花雲鷺補子員領,起花萌金帶,進門拜畢,分賓主坐定,左右拿茶上來。茶罷,敘其間闊之情。西門慶道:“老先生榮擢,失賀,心甚缺然。前日蒙賜華紮厚儀,生正值喪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為歉。”
  安郎中道:“學生有失吊問,罪罪!生到京也曾道達雲峰,未知可有禮到否?”西門慶道:“正是,又承翟親傢遠勞緻賻。”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歲恭喜。”西門慶道,“在下纔微任小,豈敢非望。”又說:“老先生榮擢美差,足展雄纔。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過譽。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擡舉,謬典水利,修理河道,當此民窮財盡之時。前者皇船載運花石,毀閘折壩,所過倒懸,公私睏弊之極。又兼賊盜梗阻,雖有神輸鬼役之才,亦無如之何矣。”西門慶道:“老先生大纔展布,不日就緒,必大升擢矣。”因問:“老先生敕書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欽限。河工完畢,聖上還要差官來祭謝河神。”說話中間,西門慶令放桌兒,安郎中道:“學生實說,還要往黃泰宇那裏拜拜去。”西門慶道:“既如此,少坐片時,教從者吃些點心。”不一時,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飯,金鐘暖酒斟來,下人俱有攢盤點心酒肉。安郎中席間衹吃了三鐘,就告辭起身,說:“學生容日再來請教。”西門慶款留不住,送至大門首,上轎而去。回到廳上,解去冠帶,換了巾幘,止穿紫絨獅補直身。使人問:“溫師父來了不曾?”
  玳安回說:“溫師父尚未回哩。有鄭春和黃四叔傢來定兒來邀,在這裏半日了。”
  西門慶即出門上轎,左右跟隨,逕往鄭愛月兒傢來。比及進院門,架兒們都躲過一邊,衹該日俳長兩邊站立,不敢跪接。鄭春與來定兒先通報去了。應伯爵正和李三打雙陸,聽見西門慶來,連忙收拾不及。鄭愛月兒、愛香兒戴着海獺臥兔兒,一窩絲杭州攢,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來門首迎接。西門慶下了轎,進入客位內。
  西門慶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樂。先是李三、黃四見畢禮數,然後鄭傢鴇子出來拜見了。纔是愛月兒姊妹兩個磕頭。正面安放兩張交椅,西門慶與應伯爵坐下,李智、黃四與鄭傢姊妹打橫。玳安在旁稟問:“轎子在這裏,回了傢去?”西門慶令排軍和轎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傢看你溫師父來了,拿黃馬接了來。”琴童應喏去了。伯爵因問:“哥怎的這半日纔來?”西門慶悉把安郎中來拜留飯之事說了一遍。
  須臾,鄭春拿上茶來,愛香兒拿了一盞遞與伯爵。愛月兒便遞西門慶,那伯爵連忙用手去接,說:“我錯接,衹說你遞與我來。”愛月兒道:“我遞與你?──沒修這樣福來!”伯爵道:“你看這小淫婦兒,原來衹認的他傢漢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裏。”愛月兒笑道:“今日輪不着你做客人哩!”吃畢茶,須臾四個唱《西廂》妓女都出來與西門慶磕頭,一一問了姓名。西門慶對黃四說:“等住回上來唱,衹打鼓兒,不吹打罷。”黃四道:“小人知道。”鴇子怕西門慶冷,又教鄭春放下暖簾來,火盆內添上許多獸炭。衹見幾個青衣圓社聽見西門慶在鄭傢吃酒,走來門首伺候,探頭舒腦,不敢進去。有認得玳安的,嚮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進來替他稟問,被西門慶喝了一聲,唬的衆人一溜煙走了。不一時,收拾果品案酒上來,正面放兩張桌席:西門慶獨自一席,伯爵與溫秀纔一席──留下溫秀纔座位在左首。旁邊一席李三和黃四,右邊是他姊妹二人。端的餚堆異品,花插金瓶。鄭奉、鄭春在旁彈唱。
  纔遞酒安席坐下,衹見溫秀纔到了。頭戴過橋巾,身穿緑雲襖,進門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來遲也?留席久矣。”溫秀纔道:“學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喚,適往敝同窗處會書,來遲了一步。”慌的黃四一面安放鐘箸,與伯爵一處坐下。
  不一時,湯飯上來,兩個小優兒彈唱一回下去。四個妓女纔上來唱了一折“遊藝中原”,衹見玳安來說:“後邊銀姨那裏使了吳惠和蠟梅送茶來了。”原來吳銀兒就在鄭傢後邊住,止隔一條巷。聽見西門慶在這裏吃酒,故使送茶。西門慶喚入裏面,吳惠、蠟梅磕了頭,說:“銀姐使我送茶來爹吃。”揭開盒兒,斟茶上去,每人一盞瓜仁香茶。西門慶道:“銀姐在傢做甚麽哩?”蠟梅道:“姐兒今日在傢沒出門。”西門慶吃了茶,賞了他兩個三錢銀子,即令玳安同吳惠:“你快請銀姨去。
  ”鄭愛月兒急俐,便就教鄭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夥計了。”應伯爵道:“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毛必]的夥計。”溫秀纔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同他做夥計亦是理之當然。”愛月兒道:“應花子,你與鄭
  春他們都是夥計,當差供唱都在一處。”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媽相交,你還在肚子裏!”說笑中間,妓女又上來唱了一套“半萬賊兵”。西門慶叫上唱鶯鶯的韓傢女兒近前,問:“你是韓傢誰的女兒?”愛香兒說:“爹,你不認的?他是韓金釧侄女兒,小名消愁兒,今年纔十三歲。”西門慶道:“這孩子到明日成個好婦人兒。舉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遞酒。黃四下湯下飯,極盡殷勤。
  不一時,吳銀兒來到。頭上戴着白縐紗[髟狄]髻、珠子箍兒、翠雲鈿兒,周圍撇一溜小簪兒。上穿白綾對衿襖兒,妝花眉子,下着紗緑潞綢裙,羊皮金滾邊。
  腳上墨青素緞鞋兒。笑嘻嘻進門,嚮西門慶磕了頭,後與溫秀纔等各位都道了萬福
  。伯爵道:“我倒好笑,來到就教我惹氣。俺每是後娘養的?衹認的你爹,與他磕頭,望着俺每衹一拜。原來你這麗春院小娘兒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兒衙門,定不饒你。”愛月兒叫:“應花子,好沒羞的孩兒。你行頭不怎麽,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兒,讓銀姐就在西門慶桌邊坐下。西門慶見他戴着白[髟狄]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嚮了。”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須臾湯飯上來,愛月兒下來與他遞酒。吳銀兒下席說:“我還沒見鄭媽哩。”
  一面走到鴇子房內見了禮,出來,鴇子叫:“月姐,讓銀姐坐。衹怕冷,教丫頭燒個火籠來,與銀姐烤手兒。”隨即添換熱菜上來,吳銀兒在旁衹吃了半個點心,喝了兩口湯。放下箸兒,和西門慶攀話道:“娘前日斷七念經來?”西門慶道:“五七多謝你每茶。”吳銀兒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謝重禮,教媽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斷七,我會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來,又不知宅內念經不念。”西門慶道:“斷七那日,胡亂請了幾位女僧,在傢拜了拜懺。親眷一個都沒請,恐怕費煩。”飲酒說話之間,吳銀兒又問:“傢中大娘衆娘每都好?”西門慶道:“都好。”吳銀兒道:“爹乍沒了娘,到房裏孤孤兒的,心中也想麽?”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
  吳銀兒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說的知情話,把俺每衹顧旱着,不說來遞鐘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每起身去罷!”慌的李三、黃四連忙攛掇他姐兒兩個上來遞酒。安下樂器,吳銀兒也上來。三個粉頭一般兒坐在席上,[足麗]着火盆,合着聲兒唱了套《中呂·粉蝶兒》“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雲之響。
  唱畢,西門慶嚮伯爵說:“你索落他姐兒三個唱,你也下來酬他一杯兒。”伯爵道:“不打緊,死不了人。等我打發他:仰靠着,直舒着,側臥着,金雞獨立,隨我受用;又一件,野馬踩場,野狐抽絲,猿猴獻果,黃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隨他揀着要。”愛香道:“我不好駡出來的,汗邪了你這賊花子,鬍說亂道的。”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鐘兒,說:“我兒,你每在我手裏吃兩鐘。不吃,望身上衹一潑。”愛香道:“我今日忌酒。”愛月兒道:“你跪着月姨,教我打個嘴巴兒,我纔吃。”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裏不自在,吃半盞兒罷。”愛月兒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叔,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着不打罷。”愛月兒道:“跪了也不打多,衹教我打兩個嘴巴兒罷。”伯爵道:“溫老先兒,你看着,怪小淫婦兒衹顧趕盡
  殺絶。”於是奈何不過,真個直撅兒跪在地下。那愛月兒輕揎彩袖,款露春纖,駡道:“賊花子,再可敢無禮傷犯月姨了?──高聲兒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
  ”伯爵無法可處,衹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這愛月兒方連打了兩個嘴巴,方纔吃那鐘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
  把一鐘酒都吃的淨淨兒的。”愛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鐘吃。”於是滿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裏衹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婦兒,使促狹灌撒了我一身。
  我老實說,衹這件衣服,新穿了纔頭一日兒,就污濁了我的。我問你傢漢子要。”
  笑了一回,各歸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燭上來。西門慶吩咐取個骰盆來。先讓溫秀纔,秀纔道:“豈有此理!還從老先生來。”於是西門慶與銀兒用十二個骰兒搶紅,下邊四個妓女拿着樂器彈唱。飲過一巡,吳銀兒卻轉過來與溫秀纔、伯爵搶紅,愛香兒卻來西門慶席上遞酒猜枚。須臾過去,愛月兒近前與西門慶搶紅,吳銀兒卻往下席遞李三、黃四酒。原來愛月幾旋往房中新妝打扮出來,上着煙裏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臥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真是:芳姿麗質更妖燒,秋水精神瑞雪標。
  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西門慶見了,如何不愛。吃了幾鐘酒,半酣上來,因想着李瓶兒夢中之言:少貪在外夜飲。一面起身後邊淨手。慌的鴇子連忙叫丫鬟點燈,引到後邊。解手出來,愛月隨即跟來伺候。盆中淨手畢,拉着他手兒同到房中。
  房中又早月窗半啓,銀燭高燒,氣暖如春,蘭麝馥鬱,於是脫了上蓋,止穿白綾道袍,兩個在床上腿壓腿兒做一處。先是愛月兒問:“爹今日不傢去罷了。”西門慶道:“我還去。今日一者銀兒在這裏,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衹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了。”又說:“前日多謝你泡蠃兒。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當初止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傢中再有誰會揀他!”愛月道:“揀他不難,衹是要拿的着禁節兒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裏一個個兒嗑的,說應花子倒撾了好些吃了。”西門慶道:“你問那訕臉花子,兩把撾去喃了好些。衹剩下沒多,我吃了。”愛月兒道:“倒便益了賊花子,恰好衹孝順了他。
  ”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兒,歡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發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時口幹,得恁一個在口裏噙着他,倒生好些津液。
  我和俺姐姐吃了沒多幾個兒,連罐兒他老人傢都收在房內早晚吃,誰敢動他!”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愛月又問:“爹連日會桂姐沒有?”西門慶道:“自從孝堂內到如今,誰見他來?”愛月兒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來?”西門慶道:“他傢使李銘送去來。”愛月道:“我有句話兒,衹放在爹心裏。”西門慶問:“甚麽話?”那愛月又想了想說:“我不說罷。若說了,顯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說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門慶一面摟着他脖子說道:“怪小油嘴兒,甚麽話?說與我,不顯出你來就是了。”
  兩個正說得入港,猛然應伯爵入來大叫一聲:“你兩個好人兒,撇了俺每走在這裏說梯己話兒!”愛月兒道:“噦,好個不得人意怪訕臉花子!猛可走來,唬了人恁一跳!”西門慶駡:“怪狗纔,前邊去罷。丟的葵軒和銀姐在那裏,都往後頭來了。”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拿胳膊來,我且咬口兒,我纔去。你兩個在這裏盡着[入日]搗!”於是不由分說,嚮愛月兒袖口邊勒出那賽鵝脂雪白的手腕兒來,誇道:“我兒,你這兩衹手兒,天生下就是發[毛幾][毛八]的行貨子。”愛月兒道:“怪攮刀子的,我不好駡出來!”被伯爵拉過來,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駡:“怪花子,平白進來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兒:“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門關上。”愛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兒好一節說與西門慶:“怎的有孫寡嘴、祝麻子、小張閑,架兒於寬、聶鉞兒,踢行頭白回子、嚮三,日逐標着在他傢行走。如今丟開齊香兒,又和秦傢玉芝兒打熱,兩下裏使錢。使沒了,將皮襖當了三十兩銀子,拿着他娘子兒一副金鐲子放在李桂姐傢,算了一個月歇錢。”西門慶聽了,口中駡道:“這小淫婦兒,我恁吩咐休和這小廝纏,他不聽,還對着我賭身發咒,恰好衹哄着我。”愛月兒道:“爹也沒要惱。我說與爹個門路兒,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氣。”西門慶把他摟在懷裏說道:“我的兒,有甚門路兒,說與我知道。”愛月兒道:“我說與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應花子也休對他題,衹怕走了風。”西門慶道:“你告我說,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鄭
  愛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兒子鎮日在院裏,他專在傢,衹尋外遇。假托在姑姑庵裏打齋,但去,就在說媒的文嫂兒傢落腳。文嫂兒單管與他做牽頭,衹說好風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他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娘子兒今纔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上畫般標緻,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傢,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吊,救下來了。爹難得先颳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當下,被他一席話兒說的西門慶心邪意亂,摟着粉頭說:“我的親親,你怎的曉的就裏?”愛月兒就不說常在他傢唱,衹說:“我一個熟人兒,如此這般和他娘在某處會過一面,也是文嫂兒說合。”西門慶問:“那人是誰?莫不是大街坊張大戶侄兒張二官兒?”愛月兒道:“那張懋德兒,好[入日]的貨,麻着個臉蛋子,密縫兩個眼,可不[石可][石岑]殺我罷了!衹好蔣傢百傢奴兒接他。”
  西門慶道:“我猜不着,端的是誰?”愛月兒道:“教爹得知了罷:原是梳籠我的一個南人。他一年來此做買賣兩遭,正經他在裏邊歇不的一兩夜,倒衹在外邊常和人傢偷貓遞狗,幹此勾當。”西門慶聽了,見粉頭所事,合着他的板眼,亦發歡喜,說:“我兒,你既貼戀我心,我每月送三十兩銀子與你媽盤纏,也不消接人了。
  我遇閑就來。”愛月兒道:“爹,你若有我心時,甚麽三十兩二十兩,隨着掠幾兩銀子與媽,我自恁懶待留人,衹是伺候爹罷了。”西門慶道:“甚麽話!我决然送三十兩銀子來。”說畢,兩個上床交歡。床上鋪的被褥約一尺高,愛月道:“爹脫衣裳不脫?”西門慶道:“咱連衣耍耍罷,衹怕他們前邊等咱。“一面扯過枕頭來,粉頭解去下衣,仰臥枕畔,西門慶把他兩衹小小金蓮扛在肩上,解開藍綾褲子,那話使上托子。但見花心輕折,柳腰款擺。正是:花嫩不禁柔,春風卒未休。
  花心猶未足,脈脈情無極。
  低低喚粉郎,春宵樂未央。
  兩個交歡良久,至精欲泄之際,西門慶幹的氣喘籲籲,粉頭嬌聲不絶,鬢雲拖枕,滿口衹教:“親達達,慢着些兒!”少頃,樂極情濃,一泄如註。雲收雨散,各整衣理容,淨了手,同攜手來到席上。
  吳銀兒和愛香兒正與葵軒、伯爵擲色猜枚,觥籌交錯,耍在熱鬧處。衆人見西門慶進入,俱立起身來讓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丟在這裏,你纔出來,拿酒兒且扶扶頭着。”西門慶道:“俺每說句話兒,有甚閑勾當!”伯爵道:“好話,你兩個原來說梯己話兒。”當下伯爵拿大鐘斟上暖酒,衆人陪西門慶吃。四個妓女拿樂器彈唱。玳安在旁說道:“轎子來了。”西門慶呶了個嘴兒與他,那玳安連忙吩咐排軍打起燈籠,外邊伺候。西門慶也不坐,陪衆人執杯立飲。吩咐四個妓女:“你再唱個‘一見嬌羞’我聽。”那韓消愁兒拿起琵琶來,款放嬌聲,拿腔唱道:一見嬌羞,雨意雲情兩意投。我見他千嬌百媚,萬種妖嬈,一捻溫柔。通書先把話兒勾,傳情暗裏秋波溜。記在心頭。心頭,未審何時成就。
  唱了一個,吳銀兒遞西門慶酒,鄭香兒便遞伯爵,愛月兒奉溫秀纔,李智、黃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個。吃畢,衆人又彼此交換遞了兩轉,妓女又唱了兩個。
  唱畢,都飲過,西門慶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嚮書袋內取出大小十一包賞賜來:四個妓女每人三錢,廚役賞了五錢,吳惠、鄭春、鄭奉每人三錢,攛掇打茶的每人二錢,丫頭桃花兒也與了他三錢。俱磕頭謝了。黃四再三不肯放,道:“應二叔,你老人傢說聲,天還早哩。老爹大坐坐,也盡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兒。”愛月兒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門慶道:“你每不知,我明日還有事。”一面嚮黃四作揖道:“生受打攪!”黃四道:“惶恐!沒的請老爹來受餓,又不肯久坐,還是小人沒敬心。”說着,三個唱的都磕頭說道:“爹到傢多頂上大娘和衆娘們,俺每閑了,會了銀姐往宅內看看大娘去。”西門慶道:“你每閑了去坐上一日來。”一面掌起燈籠,西門慶下臺磯,鄭傢鴇子迎着道萬福,說道:“老爹大坐回兒,慌的就起身,嫌俺傢東西不美口?還有一道米飯兒未曾上哩!”西門慶道:“夠了。我明日還要起早,衙門中有勾當。應二哥他沒事,教他大坐回兒罷。”那伯爵就要跟着起來,被黃四使力攔住,說道:“我的二爺,你若去了,就沒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攔我。你把溫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漢。”那溫秀纔奪門就走,被黃傢小廝來定兒攔腰抱住。西門慶到了大門首,因問琴童兒:“溫師父有頭口在這裏沒有?”琴童道:“備了驢子在此,畫童兒看着哩。”西門慶嚮溫秀纔道:“既有頭口,也罷,老先兒你再陪應二哥坐坐,我先去罷。”於是,都送出門來。那鄭月兒拉着西門慶手兒悄悄捏了一把,說道:“我說的話,爹你在心些,法不傳六耳。”西門慶道:“知道了。”愛月又叫鄭春:“你送老爹到傢。”西門慶纔上轎去了。吳銀兒就在門首作辭了衆人並鄭傢姐兒兩個,吳惠打着燈回傢去了。鄭月兒便叫:“銀姐,見了那個流人兒,好歹休要說。”吳銀兒道:“我知道。”衆人回至席上,重添獸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彈,歡娛樂飲,直耍了三更方散。黃四擺了這席酒,也與了他十兩銀子,不在話下。當日西門慶坐轎子,兩個排軍打着燈,逕出院門,打發鄭春回傢。
  一宿晚景題過。到次日,夏提刑差答應的來請西門慶早往衙門中審問賊情等事,直問到晌午來傢。吃了飯,早是瀋姨夫差大官瀋定,拿帖兒送了個後生來,在緞子鋪煮飯做火頭,名喚劉包。西門慶留下了,正在書房中,拿帖兒與瀋定回傢去了。衹見玳安在旁邊站立,西門慶便問道:“溫師父昨日多咱來的?”玳安道:“小
  的鋪子裏睡了好一回,衹聽見畫童兒打對過門,那咱有三更時分纔來了。今早問,溫師父倒沒酒;應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鄭春送了他傢去了。
  ”西門慶聽了,哈哈笑了,因叫過玳安近前,說道:“舊時與你姐夫說媒的文嫂兒在那裏住?你尋了他來,對門房子裏見我。我和他說話。”玳安道:“小的不認的文嫂兒傢,等我問了姐夫去。”西門慶道:“你問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鋪子裏問陳敬濟,敬濟道:“問他做甚麽?”玳安道:“誰知他做甚麽,猛可教我抓尋他去。”敬濟道:“出了東大街一直往南去,過了同仁橋牌坊轉過往東,打王傢巷進去,半中腰裏有個發放巡捕的廳兒,對門有個石橋兒,轉過石橋兒,緊靠着個姑姑庵兒,旁邊有個小鬍同兒,進小鬍同往西走,第三傢豆腐鋪隔壁上坡兒,有雙扇紅對門兒的就是他傢。你衹叫文媽,他就出來答應你。”玳安聽了說道:“再沒有?小爐匠跟着行香的走──瑣碎一浪蕩。你再說一遍我聽,衹怕我忘了。”那陳敬濟又說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兒!等我騎了馬去。”一面牽
  出大白馬來騎上,打了一鞭,那馬跑[足孝]跳躍,一直去了。出了東大街逕往南,過同仁橋牌坊,由王傢巷進去,果然中間有個巡捕廳兒,對門亦是座破石橋兒,裏首半截紅墻是大悲庵兒,往西小鬍同上坡,挑着個豆腐牌兒,門首衹見一個媽媽曬馬糞。玳安在馬上就問:“老媽媽,這裏有個說媒的文嫂兒?”那媽媽道:“這隔壁對門兒就是。”
  玳安到他門首,果然是兩扇紅對門兒,連忙跳下馬來,拿鞭兒敲着門叫道:“文嫂在傢不在?”衹見他兒子文[糹堂]開了門,問道:“是那裏來的?”玳安道:“我是縣門前提刑西門老爹傢,來請,教文媽快去哩。”文[糹堂]聽見是提刑西門大官府裏來的,便讓傢裏坐。那玳安把馬拴住,進入裏面。見上面供養着利市紙,有幾個人在那裏算進香帳哩。半日拿了鐘茶出來,說道:“俺媽不在了。來傢說了,明日早去罷。”玳安道:“驢子見在傢裏,如何推不在?”側身逕往後走。
  不料文嫂和他媳婦兒,陪着幾個道媽媽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見了,說道:“這個不是文媽?就回我不在傢!”文嫂笑哈哈與玳安道了個萬福,說道:“纍哥哥到傢回聲,我今日傢裏會茶。不知老爹呼喚我做甚麽,我明日早去罷。”玳安道:“衹分忖我來尋你,誰知他做甚麽。原來你在這咭溜搭剌兒裏住,教我抓尋了個小
  發昏。”文嫂兒道:“他老人傢這幾年買使女,說媒,用花兒,自有老馮和薛嫂兒、王媽媽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鍋中豆兒爆,我猜着你六娘沒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聽親事,要補你六娘的窩兒。”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裏,俺爹自有話和你說。”文嫂兒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兒,等我打發會茶人去了,同你去罷。”玳安道:“俺爹在傢緊等的火裏火發,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說了話,還要往府裏羅同知老爹傢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罷,等我拿點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罷。”文嫂因問:“你大娘生了孩兒沒有?”玳安道:“還不曾見哩。”文嫂一面打發玳安吃了點心,穿上衣裳,說道:“你騎馬先行一步兒,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傢放着驢子,怎不備上騎?”
  文嫂兒道:“我那討個驢子來?那驢子是隔壁豆腐鋪裏的,藉俺院兒裏喂喂兒,你就當我的。”玳安道:“記的你老人傢騎着匹驢兒來,往那去了?”文嫂兒道:“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傢丫頭,打官司把舊房兒也賣了,且說驢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緊,且留着那驢子和你早晚做伴兒也罷了。別的罷了,我見他常時落下來好個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壽命,老娘還衹當好話兒,側着耳朵聽。幾年不見,你也學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還教我尋親事哩!”玳安道:“我的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說?你也上馬,咱兩個疊騎着罷。”文嫂兒道:“怪小短命兒,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備豆腐鋪裏驢子騎了去,到那裏等我打發他錢就是了。
  ”文嫂兒道:“這還是話。”一面教文[糹堂]將驢子備了,帶上眼紗,騎上,玳安與他同行,逕往西門慶宅中來。正是:欲嚮深閨求豔質,全憑紅葉是良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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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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