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证道西游记   》 第六十四回荆束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      吴承恩 Wu Chengen

  【李本总评:昔人在荆棘中谈诗,今日谈诗中有荆棘矣。可为发叹。】
  【澹漪子曰:前者火焰山、碧波潭之役,劳师动众,波波劫劫,可谓极忙极闹矣。而此处忽接以荆棘岭、木仙庵之烟霞竹石,木客花妖,说有谈空,吟风弄月,殆与廿六回之三岛求方同一机抒,此真文章家闹中取静、忙里偷闲法也。不然,有峰而无壑,有滩而无潭,岂复成山水乎?
  世途之荆棘甚矣!西方之荆棘,止八百里;而东土之荆棘,且极天际地,不知其几万亿山甸也。《南华》云:“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曲,无伤吾足。”每读至此,令人掩卷三叹。请改篇中二语云:“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稀。”
  或问道人:“君以碧波潭之役,处老龙为已甚,然老龙犹有窃宝之罪也。若木仙庵之四操,风雅唱酬,何等趣韵。况一宵游戏,便已送三藏出荆棘中,不惟无罪,而且有功。奈何因杏仙微瑕,遂概以斧斤从事?不弥觉已甚乎?”道人笑日:“此无足怪,乃作歪诗之报耳。”或曰:“歪诗罪岂至死?”日:“君不见世之唾歪诗者,动辄云‘该死该死’乎?”】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烘炒,倒换了通关文牒,大排銮驾,并文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证道本夹批: 伏龙寺僧人不能伏虎,奈何!】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证道本夹批: 春。】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知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发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知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中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古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发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李本旁批: 着眼。】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罢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
  “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证道本夹批: 不曰蓬茅,而曰蓬攀,似《水经注》中字法。】
  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
  自今八戒能开破,【李本旁批: 破戒如何开得路?】直透西方路尽平!”【证道本夹批: 大哉戒力!能开荆棘如此,方不愧悟能之名。】
  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乃是一座古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只见——
  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知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知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什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知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知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岁今经千岁古,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证道本夹批: 和尚诗不济得,无为“四操”所笑。】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中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中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中土难生,正法难遇:【李本旁批:着眼。】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发挥象罔,踏碎涅般。必须觉中觉了悟中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首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笑云: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中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知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 蓏【李本夹批:蓏音虏。】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李本旁批:和盘托出。】【证道本夹批: 此一篇转说得明夹痛快,觉三藏禅法论犹是老僧常谈。】
  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李本旁批: 三藏偷心未净。】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那长老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
  “禅心似月迥无尘。”
  劲节老笑而即联道:
  “诗兴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
  “好句漫裁抟锦绣。”
  凌空子道:
  “佳文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道:
  “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悭吝珠玑,非道理也。”
  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
  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
  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
  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拂云叟亦顶针道:
  “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李本旁批:一伙歪诗,堪笑!堪笑!】
  孤直公亦顶针道:
  “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象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搀越,也勉和一首。”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李本夹批:做歪诗的偏会标榜。】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老拙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谈几句。”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
  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证道本夹批: 四操诗虽不佳,然尚能敷演成章,不似三藏打油。】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意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回寻访,尤无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证道本夹批: 太宗贞观之时,犹初唐也,何乃预借盛唐耶?】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虚也,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证道本夹批: 杏仙诗,亦可三等。】
  上盖留名汉武王,周时孔子立坛场。董仙爱我成林积,孙楚曾怜寒食香。
  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他人材俊雅,玉质娇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教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人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证道本夹批:可惜几个诗翁,都被老呆断送。】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修真之道,必须脚踏实地,而不得着空执相矣。然或人疑为无修无证,而遂隐居深藏,清高自贵,立言著书,独调狂歌。殊不知隐居则仍着空,著作则已着相,总非非色非空之大道。故此回直示人以隐居之不真,著作之为假也。
  篇首“祭赛国王谢了三藏师徒护宝擒怪之恩”,以见是假易除,是真难灭,假者足以败道,真者足以成道也。“伏龙寺僧人,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变作猛虎拦住,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言世人遇一有道之士,闻风妄想,即欲成仙作佛,彼乌知这个道路之上,其中有无数恶物当道,最能伤人性命。若非有大圣人度引前去,其不为假道学所阻挡者几希。“众僧大哭而回”,见认假者终归空亡;“四众走上大路”,知得真者必有实济。“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此等处,虽作书者编年纪月,而实有妙意存焉。盖以修道者,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若不竭力功程,便是虚度年月,古人所谓“下手速修犹太迟”也。
  “正行处,忽见一条长岭,都是荆刺棘针。”此荆棘非外边之荆棘,乃修道者心中之荆棘,即于虑百智,机谋妙算,等等妄念邪思者即是。其曰:处处藤萝缠古树,重复藤葛绕丛柯。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多。”此实言也,前古后今尘世之人,尽被荆棘所缠绕,而不能解脱,然其中荆棘之多处,莫过于西方。何则?他方之荆棘,人皆从荆棘中生,生于荆棘虽有荆棘,而不以荆棘为荆棘,故少;西方之荆棘,人当从荆棘中脱,欲脱荆棘而又入荆棘,是以荆棘生荆棘,故多。呜呼!荆棘岂可有乎?一有荆棘,其刺芒锋针,伤其手,伤其足,伤其口、鼻。眼、耳、舌、身。不特此也,且伤其心、肝、脾、肺、肾。内外俱伤,性命亦由之而无不伤。荆棘之为害最大,为祸甚深,修行者若不先将此处亲眼看透,努力拨开,吾不知其所底止矣。
  “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既能看的清白,须当戒此荆棘。戒得此,方能度得此;能度不能度,在我能戒不能戒耳。“八戒捻决念咒,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的身躯,把钉钯变了有三十丈的钯柄,双手使钯,搂开荆棘,请唐僧跟来。”念咒所以狠心,躬腰所以努力,身长二十丈,返其火之本性;钯柄三十丈,复其木之真形。双手使钯,择善而固执;搂开荆棘,执两而用中。此等妙决,真除去荆棘之大法门,度引真僧之不二道也。
  “一块空阔之处,石碣上写: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噫!前言“为人谁不遭荆棘”,今云“古来有路少人行”,此是何意?盖荆棘岭人人行之,人人不能度之。不能度,则伤生而死于荆棘,是荆棘中无活路,而只有死路,故曰“为人谁不遭荆棘”。若能度,则脱死而生于荆棘,是荆棘中无死路,而反有生路,故曰“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添上两句道: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夫荆棘岭少人行者,皆因不知戒慎恐惧,自生荆棘缠绕,道路不平。若一旦悔悟,直下狠力,开破枝蔓,攸往攸利,王道荡荡,何不平之有?“三藏要住过今宵,明早再走。”此便是脚力不常,自生荆棘,而荆棘难度也。故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睛明,我等连夜搂开,走他娘。”修行之道,务必朝斯夕斯,乾乾不息,方可成功。非可自生懈怠,有阻前程,中道而废。提纲所谓“荆棘岭悟能努力”者,即所悟能以努力,戒其荆棘耳。
  “又行一日一夜,前面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中间一座古庙,门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读者细思此处,吉乎?凶乎?如云是凶,八戒开路,西路尽平,日夜如一,已到得松风竹韵,中空之妙地,何云不吉?既云是吉,又何有后之木仙庵事务?若不将此处分辨个清白,学者不为荆棘所阻,必为木仙庵所误,虽在空闲之地,未免终在荆棘中作活计也。前八戒所开者,乃世路之荆棘;后木仙庵谈诗,乃道路之荆棘。开去世路荆棘,不除道路荆棘,乌可乎?“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已出世间一切荆棘,到于空发,不为荆棘所伤矣。然空地中间一座古庙,庙而曰古,则庙旧而不新,必有损坏之处;“门外松柏凝青”,青而曰凝,必固执而不通;“桃梅斗丽”,丽而曰斗,必争胜而失实。谓之门外,非是个中,真乃门外汉耳。“三藏下马与三徒少憩,行者道:‘此处少吉多凶,不宜久坐。”’言过此世路荆棘,前面还有道路荆棘,急须一切拨开,方得妥当。若以出得世路荆棘,为休歇之地,而安然自在,则闹中生事,虽离此荆棘,必别有荆棘而来矣。
  “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角巾淡服,手持拐杖,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顶着一盘面饼,跪献充饥。”噫!仙翁已于此处,将木仙庵情节,明明写出了也。“角巾”者,是在角胜场中出首;“淡服”者,乃于淡泊境内存身。分明是偏僻拐杖,反以为道中老人。“青脸”而面目何在?“獠牙”而利齿毕露,“红须”而显然口头三昧,“赤身”而何曾被服四德。伊然地狱之鬼使,诚哉阎王之面食。“头顶一盘”,源头处何曾看见;“跪献充饥”,脚跟后已是着空。装出一番老成,到底难瞒识者。“呼的一声,把长老摄去,飘飘荡荡,不知去向。”皆因下马少憩,一至于此。妖何为乎?亦自造耳。
  “老者、鬼使,把长老抬到烟霞石屋之前,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此言以诗词章句,谈禅论道。消遣而乐烟霞之志,会友而玩风月之宵。自谓石藏美玉,道高德隆,可以提携后人,而不知实为荆棘中之老鬼也。何则?圣贤心法大道,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知之贵于行之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能行方可全知耳。四老以会友谈诗为能,以孤云空节为真,吾不知所能者何道?所抱者何真?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谓深山四操,固其宜也。其自操深山,必谓孤高远俗,即能耐老;万缘俱空,即得长生;性情冷淡,可与仙游;节操自力,可夺造化。是皆误认一己本质,不待修为,空空一静,即可成真,而不知一身纯阴无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焉能了得生死?故三藏答道:“于今奉命朝西去,路遇仙翁错爱来。”即古人所谓“休施巧伪为功力,须认他家不死方”也。
  长老对众一篇禅机,空性之学,无甚奇特。至于拂云所言:“必须要点检现前面目,静中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此金丹之要着,学者若能于此处寻出个消息,大事可以了了,非可以拂云之言而轻之。《悟真》云:“偃月炉中玉蕊生,朱砂鼎内水银平。只因火力调和后,种得黄芽渐长成。”正与拂云之言同。凌虚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此的言也。何以又云: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咏逍遥。放荡襟怀”乎?特以言清行浊之流,虽道言可法于当时,法语可传于后世,究是卜居于荆棘林中,毫无干涉于自己性命也。
  “石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仙而曰木,则是以木为仙矣。木果能仙乎?孟子云;“声闻过情,君子耻之。”今四操不能脚踏实地,在自己性命上作功夫,仅以避世离俗为高,著书立言载之于木,以卜虚名,真乃固执不通,如石门难破,其与所言“检点现前面目”之句,大相背谬。言不顾行,行不顾言,重于木载之空言,而轻于大道之实行,非木仙而何?仙而谓木,则所居之庵,亦谓木仙庵可也。
  闻之仙有五等,天仙、地仙、神仙、人仙、鬼仙。今四操上不能比天、地、神之仙、下不能比人、鬼之仙,高谈阔论,自要誉望,大失仙翁“心地下功,全抛世事;教门用力,大起尘劳”之意。试观联章吟篇,彼此唱和,总以写空言无补,而不关干身心。虽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其如黑夜中作事,三品大药,不知在何处矣。
  更有一等地狱种子,败坏圣道,毁谤仙经,借道德之说以迷世人,取阴阳之论以残美女;天良俱无,因果不晓,其与四操保杏仙之亲,与三藏者何异?三藏道:“汝等皆是一类怪物,当时只以风雅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骗害贫僧?”可谓棒喝之至,而无如迷徒,犹有入其圈套而罔识者,其亦木仙庵之类,尤为荆棘中之荆棘。
  提纲所谓“水仙庵三藏谈诗”,是言迷徒无知,而以三藏真经之道,于语言文字中求成,此其所以为木仙也。吁!此等之辈,于行有亏,于言无功;闻其声而不见其人,如黑夜中走路;图其名而不惜其命,是鬼窟中生涯;安得有戒行长老,“挣出门来”,不着于隐居之空,不着于著作之色;悟得真空不空,不空之空;识得山中木怪,急须发个呆性,一顿钯筑倒;离过荆棘岭,奔往西天大路而行乎?
  诗曰:
  修行急早戒荆棘,不戒荆棘道路迷。
  饶尔谈天还论地,弃真入假总庸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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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游记
西游原旨读法、新说西游记总批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类尽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马心何足 名注齐天意未宁
第五回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
第七回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上长安
清本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归正 六贼无踪第十五回蛇盘山诸神暗佑 鹰愁涧意马收缰
第十六回观音院僧谋宝贝 黑风山怪窃袈裟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第十八回观音院唐僧脱难 高老庄行者降魔第十九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第二十回黄风岭唐僧有难 半山中八戒争先第二十一回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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