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六十七回 筵前碎語阿姊話從頭 寺裏遊蹤美人驚覿面      李涵秋 Li Hanqiu

  前回書中,正說到明倫堂上諸位殉難先生,自縊不成,猛的被一隻胭脂老虎惡作劇,將他們一場好事,弄成水流花謝,敗興而歸。著書的是局外之人,也不知道他們還是恨這婆良,還是感這婆娘。當那個時間,除得何其甫垂頭喪氣,同嚴大成額破血流,其餘諸公到還歡天喜地,跳躍非常。趁着紅日初斜,似乎還趕得及回傢度這中秋佳節。雲麟一瘸一拐,也跟着何先生返捨。美娘芳心中這一番快樂,自不消說得,便擬留着雲麟今夜陪他先生飲酒賞月。雲麟心裏記挂着他嶽母的分付,不肯耽擱,遂嚮美娘道謝,自己仍回龔宅。少不得要用兩句小說套話,是一宵無事不必細表。第二天回轉自己傢中,同母親閑話昨日的事,秦氏也忍不住好笑。又因為今天是個八月十六,揚城俗例,無論大傢小戶,總須接嫁出去的女孩兒回來,吃剩下的團圓燒餅。秦氏早經打發黃大媽去接綉春,綉春因為田福恩此時住在上海,聯合那一班初選當選的議員,同赴南京,復選省議員去了,自己到反落得異常清淨,行止自由。一見黃大媽來接她,早盈盈含笑,嚮周氏面前告別了一聲,徑隨黃大媽遄返傢門。母女姊弟相見之下,自然說不出無限快樂。綉春開口便問雲麟說:“弟婦如何不曾回傢?”
  雲麟笑道:“嶽母溺愛。她說這一天是大傢接女孩兒日期,我的女孩兒如何肯放她出去,所以她也不曾回傢替母親請安賀節。她知道姐姐今日定然到傢,還叮嚀我上覆姐姐,問問姐姐安好。”綉春笑道:“這話卻不敢當。我不過因為我們姑嫂相見的日期狠少,滿意今天大傢可會一會,不料太親母又不放她回來,轉叫我十分失望,不知這些時弟婦可曾添喜沒有?”
  雲麟含羞答道:“你這弟媳婦,真是怪氣,鎮日價捧着書本子讀書,甚至半夜三更,我久已在床上睡熟了。一覺醒來還聽見她伊晤不輟,我究竟猜不出她要着滿腹的學問何用。我嘗笑着同他講說,你通共這麽大的一片肚皮,都把來裝着書捲,自然沒有地方裝小孩子了。姐姐適纔問她可曾添喜,我替她想,她那裏會添喜呢。……”這幾句話轉將綉春說得笑起來。良久又笑道:“一句話到了你的嘴裏,便這般呆頭呆腦,天下的女人,久久不添喜的也有,誰都是狀着書捲,便占了這肚皮哩。……”
  綉春說畢,雲麟纔悟出綉春話裏有因。因為她嫁去也有一兩年之多,一共也不曾懷着身孕,覺得自傢的話說得太不檢點,也衹付之一笑。秦氏一面忙着整頓菜,一面嚮雲麟笑道:“我衹願媳婦這喜愛讀書的脾氣,勻卻一半給你也好。我狠替你羞愧,你不喜愛讀書,連個媳婦讀書,你一共也不滿意。我有一個好法子,我明天要將媳婦接得回來,叫她做你的老師,你便鎮日的從她讀書。你有一點兒不用心,我硬生生的逼着媳婦責罰你。”
  雲麟拍手笑道:“娘說的話,千萬不要給她聽見。她聽見了格外要得意,她不是簡直要做我的老師呢,我都被他麻煩死了,甚麽歷史呀,地理呀,一古攏兒鬧得人頭疼。我一時生起氣來,便同她辯駁。我說從小時候,已經被那位何老先兒糾纏得要死,滿望娶了親以後,可以從從容容的將書本子放在半邊,不意如今又遇見你這女道學,真是我這命運不好,娶了一個堂客,依舊娶了一位先生。老實說,先生我不敢打他,堂客我是可以打得她的。如今母親說得更好,又要叫媳婦打起我來了,這還了得。”秦氏笑望着綉春道:“你聽聽,這不肯學好的東西,說出話來都叫人生氣。”
  綉春噗哧笑道:“母親你不知道,兄弟如今是秀纔了,秀纔自然是滿腹文章,那裏還肯去捧書本子,我衹怕大清國如今是沒用了,大清國的秀纔怕也沒用。我替兄弟想,還須將這秀纔兩個字擄掇擄掇纔好。難得你有這造化,娶着這一位高明的妻子,比我們這些黑漆皮燈籠鼕瓜撞木鐘,總高得許多。我替兄弟想,你們兩傢頭,或是看個月亮,對枝好花,彼此一遞一句的做首詩兒,對個對句兒,也是人間極快樂事,還有甚麽不願意,轉似同書本子結下不共戴天的仇呢。”
  綉春的話還未說完,雲麟忽的嚮綉春臉上端詳了一會,笑道:“奇呀,姐姐怎麽忽然有這許多風雅的吐囑?我到瞧姐姐不起,姐姐這般人,可惜姐夫一共也不像姐姐,姐姐今兒在此勸導兄弟,平時為何不去勸導勸導姐夫呢?”綉春臉上一紅,說道:“呸,你姐夫他也不配,說起來了,你姐夫他在傢裏明索暗偷,拿了好些銀子出去,說是運動議員,這議員畢竟是個甚麽講解?我是愚笨的人,閑時也問着他,他也說不出個道理來。好兄弟你在外面見識狠廣,你何妨告訴我一句聽聽,也讓我長長見識。”
  雲麟笑道:“說起議員來,這個道理精深闊大哩。大凡一個人,巴結做到議員,氣概便異常威武,舉動便異常闊綽,衹要他們許多議員結成一黨,無論將軍,無論省長,要做一件事,必是經他們許可,他們許可了,纔敢去做。他們如若不許可,這件事衹好作罷。譬如我們江蘇省裏全省的事,第一總要求他們通過,所以聯絡呀,運動呀,都去仰着議員的鼻息,掇着議員的屁股。姐夫他是一個通達世務的人,不然他為甚麽拿着白花花的銀子,想去做議員呢!”
  綉春聽到此處,果然面上露着高興的意思。又含笑問道:“我自幼至今不曾聽見做官的裏面有這省長名目,這省長畢竟是多大官兒呢?”雲麟伸了伸舌頭笑道:“姐姐你若問省長這兩字,我也講解不來。不過這是民國的官銜,與大清國不同,大約這民國省長,在大清國裏就是一個製臺身分。姐姐不知道省長,提起製臺,姐姐定然會知道的。”
  綉春驚訝道:“哎呀,這個省長,就同當日的製臺一樣。這些話我卻有些不相信了。你的姐夫他是何等人物,他左右不過一個平民大百姓罷呀,平時住在傢裏,便連一個知縣官兒,他也沒有同知縣官兒講話的身分,他如何便一跳起來,就可以去同省長接洽,那省長還殷殷勤勤的嚮他講理。他說的話,省長都不敢去駁回他,我怕全是你編的謊來哄我。”
  雲麟急道:“姐姐這話真冤枉死我了。我當初也不知道這些頑意兒,我是近來新長的見識。我便爛掉了舌頭,我如何肯編謊來哄姐姐。”綉春笑道:“同你講一句頑話,看你急得這般樣兒,頭上紅筋都根根暴漲起來,你說你說,算我都相信你便是了。你姐夫居然肯學好,能去同省長辦事,我豈有個不歡喜的道理。衹是其中的緣故,我一共總猜不出來。好兄弟你再說說看。”
  雲麟又道:“一個平民大百姓,能如此發達起來,也有個緣故呢。姐姐你一萬件不知道,這民國兩個字,你仔細拿去想想,如今這個國,便算是我們平民大百姓的國了,姐姐瞧不起這平民大百姓,如今這平民大百姓利害得多呢。姐夫能彀做這初選當選的議員,便都是那些平民大百姓公舉他做起來的。”綉春又笑道:“既然一般都是平民大百姓,如何那些平民大百姓,偏生舉你姐夫這個平民大百姓呢?”
  雲麟笑道:“可又來,這就是姐姐說的姐夫明索暗偷白花花銀子的好處了。一般平民大百姓,有錢的平民大百姓,便拿着錢去運動沒錢的平民大百姓,沒錢的平民大百姓,既然拿着有錢平民大百姓的錢,自然便讓他不做平民大百姓,舉他做議員了。”
  綉春聽到此處,不禁點頭贊嘆說道:“哦,原來做一個議員,還有這許多講究。我若不是經兄弟明白告訴我,我一個女人傢如何會知道這新鮮頑意。古語道得好:過到老,學不了。這是一點不錯的。但是一個人想要做議員,必定都要傢資富足了。萬一地方上有些端人正士,真可以替地方出力的人,他若是不名一錢,這不是白白的看着人做議員,一輩子輪不到自己了。”
  雲麟道:“那又不可一概而論。果然這人平素有些聲望,熱心地方公益,也自然會有人舉他。就是議員之中,也盡有端人正士。不過這種人如鳳毛麟角,少些罷咧。姐姐莫要生氣,像姐夫這一幹人,那就非錢不行了。姐夫在上海的時辰,也常常同我會在一處,我們是無話不談。他告訴我,這運動議員的方法,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哩。他說雖然拿着錢出來運動,也要分着等級,上一等人每人非幾十元,他斷不肯舉你。其次呢,十幾元也就可以達到目的了。再下一等,幾元幾百文幾十文也行。”綉春笑道:“人要他這幾百文幾十文做甚麽呢?”
  雲麟笑道:“我也曾過問他的,他說有些鄉愚,平時不過在村裏種種田,或是在城市裏做小生意,也有賣菜的賣水果的,一古攏兒都將他們邀約出來舉他,這種人就不消拿着洋錢去運動他了。揀一個日子,備個八碟四碗的酒席,盡他們得高興的時辰,姐夫便從腰裏掏出許多名片來,每人分給他一張,叫他們記着筆畫學寫。寫錯了,又拿着手去教給他,絶像先生教小學生寫紅字紙彷影一般,寫得將就看得過了,又叮囑他們將這上面三個字不住價盡念,那時候衹差交給他們一串佛珠,仿佛念阿彌陀佛一般,越念得熟越好。及至到選舉日期,每人給他們吃兩個湯圓子,或是兩塊燒餅,他們地就庇滾尿流的去寫票子去了。姐姐你想姐夫有此種好手段,焉得不當選做議員哩。不過還有一層,像姐夫在我們江都縣裏選出來的,還是個初選議員,要想做省議會議員,還要經一番手續,還要花一筆買票子的錢。論姐姐傢裏這般傢私,恐怕姐夫還沒有省議會議員指望,左右到省裏去當轎夫,去擡別人轎子。”
  秦氏此時剛將飯菜忙畢,一件一件命黃大媽搬嚮桌上,自傢顫巍巍的走過來說:“大傢來吃飯罷。姊弟兩個也不知在這裏鬼鬼祟祟講甚麽,我聽見好像一句也不懂得,真是換了朝代了,衹管一圓一圓鬧不清。做官罷咧,怎樣做起一圓來,一圓的官想也不大,要是一百元一千元的官,那可就了不得了。”幾句話說得雲麟嘻天哈地的笑不可仰。再擡頭偷眼嚮綉春瞧看,衹見綉春非但不笑,臉上轉冷冷的嚮桌邊一坐,拿起筷子吃飯,一句也不同雲麟開口。雲麟嚇了一跳,也衹好端起飯碗就口便吃。吃飯之間,又拿着眼去偷覷綉春,見綉春依然面含微慍,衹不開口同他講話。雲麟更忍不住,笑問道:“姐姐為何生氣了?適纔好好的同我談心,為何此刻忽然不肯理我?”
  綉春嗔道:“理你呢,我纔知道你這人說話,全然一團嬉戲,並沒有半句真實話兒,到是老實吃飯還好。”雲麟詫異道:“我剛纔同姐姐講的話,何曾有一句戲語,你要冤枉煞人,便是死了,還叫人不得明白。”綉春不由笑道:“好好日子,又赤口白舌的賭甚麽誓,我不是說你別的嬉戲,你去想想,你先前同我講的話,何等正經,落後來便鬧笑話了。承你的稱贊,說你姐夫是巴結上了,連省長都還瞧得起,尊敬他是位議員。你為甚麽又說他去擡轎子?老實說,他就極其不堪,也不過不配做議員罷咧,何至一萬件事不好幹,偏偏出乖露醜,幹這擡轎子營生呢?捧起來,便是三十三天。貶下去,便是十九層地獄。你不同我嬉戲,難不成還是我同你嬉戲呢?”綉春說到此處,便連秦氏同黃大媽也笑起來。”
  雲麟倏的將手裏一雙牙箸猛的嚮桌上一拍,不由哈哈大笑,幾乎不把嘴裏的飯噴出來,指着綉春說道:“蠢呀蠢呀,原來姐姐聽話是聽三不聽兩的,你要是不說,我又猜不出你心裏話,那纔弄得糊塗到底呢。大凡一個人說話,總有個比方。我這擡轎子的話就是比方,你轉把來當真了,無怪你氣得這樣面紅耳赤的。我明白告訴你罷,要做省議員,是必須經兩次手續,先是初選當選,然後便在這初選當選的人裏邊,大傢再行公舉,這一次選出來的,纔可以做省議員。姐夫他也知道自己沒有甚麽政治學識,他的初意,原是舉別人的,一個省議員,必得好幾個初選當選的議員去舉他,這就仿佛這人是做轎子的,舉他的人便是擡轎子的。況且這樣名詞,又不是我自傢編出來的。姐姐你可惜是個女人,不然若是到省裏去看他們選舉,像這樣擡轎子擡轎子的聲浪,那茶坊酒肆裏,公然喊着,他們也不避入,要把你聽得膩煩呢。姐姐你不說你是少見多怪,轉把來無辜責備兄弟,你叫兄弟怎不急煞呢。”
  綉春方纔恍然大悟,也不禁笑道:“原來如此,這是我錯怪了你了。但有一層,我雖然是個女人傢,也不知道他們在外面幹的事,衹是像這樣的話,聽去總覺得有些刺刺的不大入耳。無論那些議員有這樣事,沒有這樣事,然而你看你姐夫分上,凡事總須替他遮蓋呢。你同我講,還不妨事,若是被別人聽見,豈不叫人齒冷,以後你便不提也好。”雲麟連連點頭說:“姐姐這話說得一點不錯,我何嘗不這般想。衹是他們在上海那樣不顧忌諱的樣兒,實在不好。”雲麟說着,旋又端起飯碗來吃飯。秦氏笑道:“可又來。你的姨母他們住在上海,也非久計,聽見他們說是幾時可以回揚?”
  雲麟此時飯已吃畢,剛站起身子,猛的聽見母親問他這話,不由用手嚮屁股上撲得一撲,笑道:“我這人真荒唐極了,我要返轉揚州的時候,曾嚮姨娘及儀妹妹跟前告別。儀妹妹他們千叮嚀萬囑咐,拜托我一經到了家乡,別的事且緩,第一先要打聽揚州境況如何,若是沒有別的甚麽亂象,務必趕緊寫一封詳細的信,飛快寄給他們,因為儀妹妹的祖母住在上海,沒有親戚朋友可以走動,鎖在寓裏,悶得狠荒,决意依然轉回鄉裏過安閑日子。母親你想我們這揚州自經孟大人軍隊駐紮在此,真是萬民樂業,四境無虞,較之上海不是炸彈,就是手槍要安靜得許多,不趕快寫信催他們回來,更待何時!真是冤哉枉也,我一到了傢,也不曾能讓我定一定神,就遇見我們那位老夫子,忽然高興要想做起大清國忠臣來,報喪條子呀,明倫堂的香案呀,芮大姑娘的惡劇呀,一古攏呀鬧得人昏天黑地,如同做了一場噩夢一般,幾乎不把這件事忘卻了,難得今兒娘提起這話來,我也不在傢裏耽擱了,我立刻到婦媳那邊便去寫信。”說着連盥沐也等不及,拔起步來就走。綉春笑道:“兄弟到今日還似這樣轟天大炮似的不提起他來,他就摜在腦後,剛剛纔提起這話,就這樣急不待緩似的。我勸你且不用着忙,你衹當母親此刻不曾提着你呢。”
  雲麟笑道:“娘不提起也罷了,既然提起這事,我恨不得暫時便有個儀妹妹到了揚州。”綉春用手指在臉上羞着他道:“儀妹妹到揚州不到揚州,與你有甚麽相幹?要你這般着急?”雲麟被綉春這一駁,不禁臉上緋紅,腳底下格外忙忙的要想走脫。綉春笑道:“你去就去,我也不是一定要攔你,不過你寫信的時辰,替我提一句,說我替姨娘們請安問好。”雲麟道:“就是就是,我斷乎不敢忘卻。”說着大踏步已跨出二門徑自去了。雲麟轉回嶽傢,見柳氏剛纔用過午膳,在房裏梳桌上用手巾抹臉。雲麟順便將手巾扯在手裏,笑嘻嘻的將臉抹得一抹。柳氏笑道:“你真忙得利害,為何在傢裏吃飯,連臉都來不及抹,巴巴的跑得回來同人奪手巾。”
  雲麟笑道:“我回來急待寫封要緊的信,你不用攪我,傢裏信箋還彀用不彀用?你替我預備出來,讓我凝一凝神,再去執筆。”柳氏笑道:“了不得,甚麽要緊的信,瞧你這個樣兒,還不像下場考試一般,怕不是寫信,簡直是做文章。”雲麟也笑道:“不錯不錯,其實不通的秀纔,寫一封信自然像做文章一般,誰還及得你下筆萬言,倚馬可待呢。”雲麟一面說,一面坐嚮窗下,真個凝神壹志,將揚州近狀寫得十分詳細,語句之中,都含着慫恿他們歸來的意思。寫好了又讀一遍,柳氏在旁邊瞧着,不禁點頭笑道:“原來是為此事,無怪你十分鄭重呢。你這儀妹妹,我們雖然會面沒有多次,然而瞧她的為人,到是異常溫柔婉媚,可惜她如今已成寡鵠孤鸞了,這人際遇也算可憐,我替她想,久居母傢,也非長策,雙親一旦化,他這伶仃弱質,將來如何結果呢?”
  雲麟此時信已寫完,正用漿糊輕輕封口,聽見柳氏在旁說這一番話,不禁觸起他無限愁腸,癡癡的將信拿在手裏,撲簌簌的落下兩行清淚。又怕被柳氏瞧出來,落得給她嘲笑,趁勢將衣裳撲得一撲,說:“這封信須得親自去郵局走一趟,貼一角三分的快信郵票,大約今晚不寄到上海,明天清晨準可寄到。”
  嘴裏假裝說話,背着臉徑自走出去。柳氏明明看出雲麟神態,也不便過於奚落他,怕他着急,也衹付之一笑。且不講雲麟寄信之事,我這支筆此時轉要先嚮上海伍晉芳公館裏說起。這一天卜氏太太剛纔下床,坐在窗前梳洗,卻好小善子那個丫頭在門外買了好幾枝桂花餅兒,拿進來送給朱二小姐插帶。朱二小姐又命小善子親自送了兩枝給淑儀,淑儀梳洗已畢,剛是無聊,倚在一張睡椅上,手裏捧着一本新小說在那裏消遣。小善子掀起簾子,笑嘻嘻走得近前,便傳朱二小姐的話,說這兩枝桂花餅兒,是送給小姐簪鬢的。淑儀忙站起身子,嘴裏說着多謝,便抓了一把錢賞給小善子,一手接過來嚮妝臺上一擱。小善子拿了錢便走。淑儀這時候眼望着那一對桂花餅子,不禁潸然淚下,癡呆呆地站着不動。暗想姨娘的舉動,真是叫人難受,她難道不知我是新寡。滿身重孝,如何頭上可以簪戴鮮花,豈但不配簪戴,即此時對此芳,一念及身世伶仃,轉使我觸起無窮哀怨,咳,不料我淑儀入世未深,竟如是結局。蒼天,蒼天生我何恩,這般凌折我,又有何怨呢?越想越痛,頓時將一幅羅巾冰透大半。癡立了好半會,覺得將此花拋棄了又甚可惜。若是老遠擱在這裏呢,看着又十分難受,一個轉念,不如送去給祖母簪戴罷。於是顫巍巍的將這兩枝桂花餅兒拿在手裏,輕輕踅進卜氏房門。卻好卜氏梳洗已畢,便含笑將花送上去。卜氏笑道:“哎呀,這花怪香的,顔色也黃得可愛,每年在揚州時辰,到這八月裏像這桂花,除得穿花簪在鬢上,瓶子裏也還插得許多。近來我剛惦念着,不料這上海也有這花兒。好兒子,你留着戴罷,又巴巴來送給我。……”
  卜氏剛說到此,猛然想起淑儀不能戴花的緣故,覺得說話冒失。臉上一紅,心裏便有些酸酸兒的,忙拿別的搭訕道:“你起身到還早,天氣新涼,何妨多睡一會兒。你們少年人心血足,不比我當這長夜天,一夜到醒着大半夜,窗子上纔透進一點魚白顔色,我便鬧着要起床了。你父親昨夜是在你母親房裏睡覺的,還是在你姨娘房裏睡覺?”
  淑儀起先聽見卜氏的話,不禁眼圈兒一紅,又怕老年人瞧見傷心,忙挪了一步,走近鏡臺旁邊,揭起鏡袱兒照臉。後來聽見卜氏問他父親住宿的話,便勉強笑着回道:“你老人傢一共還不知道呢,父親不到母親房裏,將近有兩年多了。當初翠姨在日,父親在翠姨房裏的時候多。後來翠姨死了,父親總住在姨娘那裏。”
  卜氏面上狠露着不然的意思,冷笑道:“你的父親真個越老越糊塗了。你的姨娘是個甚麽天仙美人兒,日夜裏廝守着她。好兒子,你不知道你這母親忠厚有餘,衹是忠厚太過分了,就不免被人欺負。好好夫妻們,硬生生的被這些九尾狐狸弄得仇寇似的。最可敬的是你母親這些事,不但在我面前不肯提一字半句兒,便臉上也不曾露出一點顔色來,真個叫人憐惜他。論理呢,兒媳們這些瑣瑣屑屑的事,我做母親的也不合再去管他。但是你父親既然做一個傢主,行出事來總要叫人心服,虧他還在外邊做着知縣官呢。像這寵妾滅妻的案件,萬一百姓們將狀子告到他面前,我不知道他怎生個斷法?古人說得好,身修而後傢齊,傢齊而後國治。你父親既不能修身,又不能齊傢,可想這國如何治法呢!宜乎近來鬧出革命大亂子來了。”
  淑儀聽卜氏說話,也不敢答應,衹站在旁邊微微含笑。卜氏正說得高興,忽聽見房外靴聲禿禿。卜氏知道是晉芳腳步聲音,不禁回頭望着淑儀笑道:“奇呀,纔說曹操,曹操便到。……”話還未完,果然晉芳揭起門簾走進來,笑着叫了一聲母親。卜氏因為淑儀站在身邊,也不便提起適纔的話,便笑道:“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打發人去請你進來講話。我們難道老遠住在這上海了,揚州放着自己房子不回去住,每日拿着白花花幾十兩銀子,住這極貴的房子,你們貪戀着這上海熱鬧,原不惜顧銀子,衹要多在這裏頑幾個月。我覺得關起門來,坐在裏面,同住在深山裏也差不多兒,我可再悶不住了。你們不回去,我不勸你,你衹放我同大媳婦以及這孫女兒一齊回傢,這就算是你孝順我的地方。”
  晉芳忙笑道:“誰也不打算回轉揚州,也是母親分付的,須得打聽揚州情形可平靜?母親通不記得雲麟回去的時候,母親親口分付他,叫他打探揚州實在情形,寫信給我們好作準備。我因為母親有這句話,所以眼巴巴的等雲麟一封信來,便預備動身。”卜氏笑道:“不錯不錯,我真老糊塗了。衹是麟兒這孩子也太不懂事,分付他的話,一共都吃下肚子去了,如何到今日也不見他的信息,到底年紀輕的人,一件事也靠不住,然而話雖如此,他沒有信來,難道你不會寫信去催他?”
  淑儀見卜氏滿嘴的怪着雲麟,剛待拿話替着雲麟掩飾。不防他父親已由袖裏拿出一封信來,笑嚮卜氏說道:“母親正不須着急,今早已經郵局裏送進一封揚州信件來,兒子正拿來給母親看的。雲麟這孩子已將揚州事跡,打聽得清楚,叮囑我們回去。母親看了便知分曉。”
  卜氏不禁笑起來,轉過頭望着淑儀說道:“你看我這年紀大的人,甚麽都不中用了,幾乎錯怪了這孩子。我說這孩子做事最是靠得住的,我們既然叫他寫信,他有個不趕快寫的道理麽。好孩子,你不用笑我,更不用怪我。”說着又在桌上亂摸自己戴的眼鏡子,預備看信。摸了好一會,又摸不着,發恨說道:“我也不看了,儀兒念給我聽,也是一樣。”
  淑儀含笑,便將雲麟那封信拿在手裏,從頭至尾讀了一遍。卜氏非常高興,一疊連聲便催晉芳快些分付傢人們預備動身。又說招商輪船,是那一隻最妥當,總須預先定下好些房艙,免得臨時倉猝。晉芳笑道:“母親且緩勞神,這些事情,自有兒子同媳婦們料理。但是這動身的事情瑣碎得狠,非一日兩日可以集事,大約總請母親到揚州過重陽佳節,天寧寺三層樓上登高。”
  卜氏點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好在既然有了回傢日期,便遲十日八日也不妨事。但是一層,我這自從到這上海以來都為着外邊兵荒馬亂,也不曾好生在這地方痛痛的遊玩一場,難得時事目下已經算是太平了,我意思想同我們媳婦以及這孫女兒,揀一處好頑的地方,痛痛快快的樂一天,將來回到揚州,對着親戚講起來,也算在上海見過世面。晉芳你替我們想想看,除得那些戲園子鑼鼓喧天,鬧得人頭疼,不必再去受罪,這上海有甚麽冷淨寺院,我一者去散散心,二者也要拜拜菩薩,了我心願。”
  晉芳笑道:“有有,我知道這裏有一座竜華寺,莊嚴華好,春秋兩季,遊玩去的人狠是不少。我近來又聽見人講這寺裏又新建造了一座大仙樓,說這大仙是位有靈感的白須老翁,夜裏還出去替人傢看病,樓底下四圍都栽的芙蓉桂花,卻好在這時候開得芬芳燦爛,母親何妨揀一個日子到那裏隨喜隨喜呢。”
  卜氏笑道:“我還疑惑這上海地方是個繁華世界,沒有一所清淨道常照你說起這竜華寺,簡直同我們揚州幾傢大叢林差不多,好極了,我們就在明天去逛一趟。”又望着淑儀說道:“好孩子,你將我這意思趕快去告訴你的母親同姨娘去,叫他們盡今晚收拾收拾,要逛寺宇,須得早些,不用弄得日色挫西,纔車兒馬兒鬧得庇急急的,便是頑着也不舒服。”
  淑儀笑道:“這個容易,母親同姨娘又沒有小孩子纍贅,說出去就出去了。我此刻就去告訴他們去。”說着,便掀着門簾出來了。晉芳又在房裏坐了一會,也辭了卜氏徑自轉回朱二小姐房裏,告訴雲麟有信到滬,大約不久我們也要一齊返裏。又問淑儀可曾到這裏來不曾?朱二小姐笑道:“回揚州到也罷了,住在這裏也不是久計。衹是這一番回傢,別的到也沒有甚麽打緊,衹是少了一個小美子,叫人想着寸腸俱斷,我那裏想得到帶着他到湖北,便將他這條命兒送在湖北呢。”說着眼淚如斷綫珍珠一般,索索的流滿襟袖。晉芳也不由跌足長嘆,勉強安慰他說道:“是兒不死,是財不散。小美子該應不是我們的兒子,把他撇過一邊不要想他罷,想他他也不能再生,徒然苦壞了你這身子,到值多了。譬如翠姨呢,她不是死在湖北的,這叫做生有時辰死有地,前生註定的事,也非人力可以勉強。……”晉芳提到小翠子,不由也哭了。朱二小姐轉拭了拭眼淚,嚮晉芳眨了一眼,冷笑說道:“翠姨左右不過是個身邊的姬妾,死了也沒有甚麽關係,不比美子畢竟是你伍傢門裏一個香火之根,你這人說話同用心,總覺得有些輕重倒置。我此時是簡直沒有一個體己的人了,想起來轉不及淑儀的娘,還有淑儀在他面前親親熱熱的。說起來,你適纔問儀兒可曾到我這裏來,到她我這裏做甚麽呢?”
  晉芳道:“母親適纔吩咐儀兒約你們明天去逛竜華寺,停一會子想該到了。”朱二小姐笑道:“可又來,她不先到她自傢母親那裏,就在這些上面分出親疏來了。我是明白透亮的腳色,停一會子,定然差一個丫頭到我這裏吩咐一句罷了,我配纍着她來請我。……”朱二小姐話還未完,早聽見淑儀腳步聲音,婷婷走進房來,嚮朱二小姐喊了一聲姨娘,又多謝她早間賜的桂花餅兒。晉芳看見淑儀,不由望着朱二小姐掩口而笑。朱二小姐轉過頭去不理他,笑嚮淑儀問道:“適纔聽見你父親說,怎麽祖母高興,請你來約我們去逛竜華寺。”淑儀也笑道:“女兒正是奉着祖母的話來請姨娘的。好笑她老人傢衹怕姨娘同母親耽擱遲了,來不及出門,其實她老人傢每逢出外去遊玩,也是不會快躁。單是她老人傢梳頭換衣裳,也要摸索好幾個時辰呢。”
  朱二小姐同晉芳也笑起來。朱二小姐又道:“你母親可去不去?你想是已經去告訴過她了。”淑儀道:“母親那邊我還不曾去呢,我離了祖母房裏,便到自己房裏做了點瑣碎的事情,方巴巴的先趕到姨娘這裏來了。母親她的性情,最是好靜不好動,若是勸她出外遊園看戲,她老人傢最是懶待動撣。然而既是祖母的吩咐,想母親必然也是要去的,斷不敢駁回她老人傢。”淑儀剛在說話,晉芳又暗暗望着朱二小姐發笑,似乎笑她適纔說的話,全然不對。朱二小姐臉上一紅,假裝着走近窗口,挑那桃紅紗幔子,隔着玻璃嚮外邊一望,不禁笑起來說:“哎呀,揀了好日子沒好天,你們看天上又落起雨來了,明日敢是還去不成呢。”
  淑儀也笑道:“果然的,我適纔打從天井裏走過來,就覺得天色陰沉沉的,防要落雨。祖母瞧着,又要着急了。而且這秋天的雨,一經落起來,有得淅淅瀝瀝的討厭呢。逛竜華寺還是小事,再耽擱了我們還揚州的日子,可是糟了糕了。”說着便有些懨懨不樂。朱二小姐笑道:“這到不妨。住在揚州,也是住,住在上海,也是住,揚州有你甚麽關心的人,要你這樣着急?”這句話轉將淑儀說得臉上緋紅,拈着衣角兒,低頭不發一語。坐了一會,也就別過朱二小姐,徑嚮他母親處去稟明此事。三姑娘少不得答應了。誰知那個秋雨,果然一時未能晴霽,一直等至五日之後,方纔放晴。朱二小姐湊着趣兒,這一天清早便妝飾起來,又着小善子去催促三姑娘,自傢便走到卜氏房中來請早安,並說明今天陪着母親去逛竜華寺。卜氏此時業已下床,衹是還不曾梳洗。一瞧已覺玻璃窗子上曉日,窗外一株薔薇樹上鵑聲亂噪,笑道:“難得今天天氣是大晴了,衹是一層,怕街道被連日雨水凝積,一時未必乾燥,拖泥帶水的去逛寺院,也覺得沒趣,不如遲一日再去也好。”
  朱二小姐笑道:“母親這話錯了。你老人傢總以為這上海街道,同我們揚州是一樣,這是沒有的事。那馬路上全行鋪的碎石子兒,就在落雨的時辰,那路上也不愁泥濘,何況雨已住了呢。況是宿雨初過,灰塵不揚,再好不過,你老人傢同我們又坐着馬車,那裏還會拖泥帶水。儀兒的父親因為你老人傢高興,早經派着伍升他們去雇好馬車了。好祖宗,快點收拾罷。要穿甚麽衣裳,我替你老人傢去檢出來。”說着便去開箱子。卜氏見她如此高興,卻也歡喜,便隨即對鏡盥沐。正在忙亂着,淑儀也盈盈的走過這邊來。朱二小姐笑道:“你母親妝扮好了不成?我適纔着小善子去請她,想她快出綉房了。一個半老的佳人,還用甚麽搽脂抹粉,到這時候,還遲遲挨挨的,引得我生氣,看我去扯她。”
  淑儀笑道:“娘老早收拾完了。我適纔還在娘房裏,娘因為支派丫頭們,誰在傢守門,誰跟着出去。娘還恐怕祖母着急,特地命女兒先過來說一聲兒。女兒的話,還不曾說得及,姨娘早說了這一大篇,可不把娘冤枉煞了。”朱二小姐笑道:“這也罷了。……”兩人剛在房裏說話,外間早走過幾個丫頭,還有小善子一齊哈天撲地的,擁着三姑娘到了房外。卻好卜氏也收拾完畢,正端着一碗蓮子羔就案上吃食,見他們業已到齊,將碗一推,笑着站起身來說道:“我們走罷,不用再耽擱了,叫人頑得不爽快。……”此處便走過一個丫頭,扶着卜氏,陸續齊出。剛穿過屏風,到了大廳上,卻好晉芳站在那裏,迎着上前叫了一聲母親,又說兒子還去不去?卜氏笑着搖頭道:“你在傢好好看守門戶罷,很不用你夾三夾四的隨着我們。”晉芳連連答應說道:“母親早早回來,儀兒一路照應着祖母。”
  卜氏也不曾聽見,已顫巍巍的走下臺階。朱二小姐回頭望着晉芳擠擠眼兒,似乎說衹有你知道殷勤,說好話兒給母親聽。晉芳也是一笑。且說他們出了大門,兩匹馬車兒,停在那裏。三姑娘同卜氏坐了一輛,朱二小姐已攜同淑儀跨上那一輛。四名丫頭齊齊分坐在兩乘車裏。男僕便是伍升,站立在車子背後。馬夫加上一鞭,兩匹快馬,展開八足如飛的馳驟而去。上海這地方,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當這清晨時間,那一帶馬路上,卻很是清淨,行人稀少,惟見那兩旁參天的緑樹,雖值深秋時候,依然濃蔭參差。走不到半個時辰,那一帶紅墻,早從樹陰缺處,一閃一閃的透透出來。涼風拂袂,爽氣迎人,大傢覺得十分暢快。
  及至到了寺前,也有許多遊人往來絡繹,還雜着許多耍貨攤兒,陳設得紅紅緑緑。朱二小姐覺得馬車一停,知是已經到了,緩緩的扶着淑儀下車,站在車旁等候卜氏同三姑娘一齊出來入寺。遙見柳陰之下,也還停着好幾輛馬車兒。剛在徘徊,忽然從刺斜裏走過幾個人出來,擱着朱二小姐他們,口口聲聲請他們購辦香燭。朱二小姐便命伍升將香燭去查幾份帶進去。伍升答應着,便跑嚮那店裏去了。此處朱二小姐一幹人便輕挪蓮步,徑入寺門,衹覺那佛地莊嚴,異常華好。朱二小姐走一處指點一處。看見那匾額對聯,不住的曼聲吟詠,有時又講給淑儀他們聽。一種飛揚神態,引得遊玩的人,大傢俱側目停步而視。其中便有許多輕浮少年,又因為新去的發辮,大傢都把那個博士頭兒,濃濃的用樊司林刷得烏光漆黑,雖是天氣新涼,誰也不肯戴着帽子,怕辜負了他那一把好頭髮,不能給女娘們賞鑒賞鑒。你想在這個當兒,有不圍攏將來,嚮他們品頭論足的道理嗎。
  朱二小姐卻落落大方,决意不把他們放在眼裏。轉是淑儀羞得紅雲滿面,遮遮掩掩的,衹依着卜氏身側,緩緩而走。偏生那些人見她年紀又輕,渾身縞素,背地裏都交頭接耳議論她,不是戴公婆的孝,就是戴父母的孝。內中又有個人說了一聲怕是死了丈夫罷,不然這孝服那裏會這樣慘淡。又有一個人便嚮說的那人啐了一口駡道:“你這死囚,到會咒着人呢。看這閨娘,約莫不過十六七歲,那裏便會死了丈夫,你的女人,纔戴丈夫的孝呢。”說得那人急起來,便要同他揮拳。內中有人做好做歹,勸開過去。據雲後來這兩位朋友,便因為這一句戲言,還鬧得翻天覆地,甚麽打架呀,評理呀,幾乎提起訴訟事件出來。因非本書正文,作者也沒有工夫替他們再去記這一筆閑帳。衹是當時淑儀姑娘未免將這話也有些吹入自傢耳朵裏,芳心中不免有幾分感慨,衹悶悶不樂的隨着祖母、母親,繞過了幾折回廊,穿遍了數重寶殿,早有伍升替她們通報進去。那知客的和尚法名淨月,人極圓通,一眼早瞧出他們是個官眷派頭,便殷殷勤勤的披了袈裟,合掌捨笑的迎得上來,一面命道人替太太們點齊香燭,請大傢拜佛。霎時鐃鈸叮,梵音高唱。大傢拜佛之後,和尚恭請到方丈室裏隨喜。一面又命道人嚮廚房裏分付預備精美的素齋,留太太們在此便飯。
  卜氏等人便隨着那和尚轉入後進,蒼苔露滑,秋蝶紛飛,翠竹蒼梧,高插檐表。腳下走的是一路鵝卵石子鋪的麯徑,小善子見她們緩緩走在和尚背後,她早不甚耐煩起來,扯着卜氏面前用的一個小丫頭,從一條小甬道上穿過一帶桂花樹底下,迎面早露出一座敞廳,兩旁皆是精美的禪房。玻璃裏面,一色全障的淺紅紗幕。小善子衹覺得四圍地方,全是桂花香氣,芬芳撲鼻。兩人匆匆的便待跨上沿階,衹聽見房裏邊有女人說話聲音。剛一凝神,驀不防那走廊底下坐了幾名僕役,見小善子冒冒失失,想嚮裏走,便大聲喝攔着她不許上去。小善子被她吃了一嚇,不由惱羞成怒,便接口說道:“這地方是大傢都來得的,難不成是你們傢公館,這般大聲小氣的,施你這威武嚇誰?”
  有個僕役聽他這話便惱了,輕輕伸手將小善子一推,幾乎推跌下來。小善子又是個不肯饒人的,早吊起那大紅鑲邊眼睛,潑口便駡。可巧朱二小姐他們已打從這一邊走過來,便喝問小善子因着何事在此同人嚷吵。小善子便跑過來一五一十將適才情節告訴朱二小姐,那個淨月和尚聽見這話,忙笑着嚮朱二小姐慰藉道:“不瞞太太們說,此處是敝寺的一座桂花廳,廳前廳後大小不下四五十株桂花,每逢八九月間,開得十分爛熳。便在這時候也還有好些不曾開過的,因為上海這地方天氣和暖的緣故。現開的桂花,人都叫他做晚桂。太太你老人不知道呢,自從這桂花開放時辰,一直到今日,都是陸陸續續有許多官宦傢小姐太太,藉這地方擺酒請客。有在三五日前便定下這桂花廳的。今天是紅杏裏一位旗員傢裏姨太太。因為到敝寺大仙樓祈求子息,昨天便差遣爺們過來分付小僧們伺候,小僧們早已答應了。這位姨太太來得又早,如今正坐在屋裏休息。小僧又不敢怠慢太太們,是以命人將方丈左邊那個緑香秋墅打掃潔淨,便請太太們在那裏用膳。想是姑娘們不知道廳上已有女客,意思想進去隨喜隨喜。那些爺們想來不知道這位姑娘是跟太太們來的,不免得罪了姑娘。……”說到此又含笑低低嚮小善子說道:“姑娘們是極尊貴的,又何必同那些蠢人一般見識。等待太太們用膳之後,小僧少不得命人將這桂花攀折下來,送給太太們回公館去插瓶玩賞。”
  朱二小姐本待發作,因為這和尚說話宛轉,一時拿不下臉來,衹得冷笑了一聲說:“哎呀,我衹當是甚麽皇親貴戚,原來大不過是個旗人罷咧。如今五族共和,滿漢平等了,何必還拿出那天潢貴胄的勢力來嚇人。……”卜氏同三姑娘都笑着攔朱二小姐道:“遊山逛寺,原是尋樂的事情,何必又同人傢鬧意見,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他們既然在前一天就定下這桂花廳來,我們別處原可去休息,你同他生氣不值多了。”
  朱二小姐冷笑道:“我若是同他生氣,早該鬧進去,到要瞧看瞧看這位姨太太是個甚麽身分兒。我衹因為善子也不過是個女孩子,不至於冒瀆了你這位姨太太,該派他分付爺們嚮善子動手動腳,幾乎不將他推跌下來。……”朱二小姐剛在階沿之下發話,那一派鶯聲嚦嚦,早驚動坐在窗子裏面那位姨太太,聽見他們是揚州口音,不由扶着身邊一個侍婢婷婷走得出來,笑容滿面嚮朱二小姐他們道了萬福。此時那些爺們見姨太太親自出來陪禮,早嚇得一例垂着手兒,再不似先前威武。卜氏同三姑娘也覺得不過意隨即也就還了萬福。那姨太太笑道:“庵觀寺院,原是任人遊覽,何可分着彼此,這些糊塗東西,全然不知輕重,妄行無禮,得罪了貴價,妾身深抱不安。適纔聽見這位太太口音確是妾身同鄉,若不棄嫌,何妨一齊進廳上來坐坐,現有茶點在此,妾身正苦寂寞,大傢聚在一處,到反熱鬧些。……”
  那姨太太剛說到此,淨月和尚本來深恐得罪檀越,見他們合攏得來,巴不得藉此聯絡,又可以迎合了這姨太太意旨,便竭力慫恿卜氏他們進廳小憩,自傢不便攙雜其間,便趁勢別了他們,走過去預備素齋伺候。依朱二小姐狠不願意,轉是淑儀在旁邊已將那姨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猛觸起心裏一件事情,更不待朱二小姐答話,已笑吟吟的先行跨上沿階。卜氏見這姨太太聲勢煊赫,也不肯重拂盛意,也就偕同三姑娘都走入去。朱二小姐至此已不能再行决裂,衹懨懨的隨着他們。伍升早同那些爺們交頭接耳,走過一旁去了。廳上有各人伺候的侍婢,忙着端茶的端茶,擰手巾的擰手巾。那姨太太重行殷勤嚮朱二小姐道歉,朱二小姐纔回嗔作喜,大傢參伍錯綜的坐下。那姨太太一一的詢問了卜氏他們閥閱,及至問到淑儀芳名,三姑娘含笑代她答述,那姨太太不禁露出一種驚訝的意思。三姑娘代淑儀答了名字,便掉轉來問她貴姓。又說太太本來想也住在揚州,此次僑寓滬江,敢莫不是也為的揚州亂事。那姨太太笑道:“妾身姓楊,生小原是住在揚州,然而此次僑寓滬江,卻不是從揚州來的。因我們大人備員寧省,寧省光復之後,大小不能安居在寧,不得已遂挈眷避亂到此,然而故鄉之思,日不去懷,所以聽見太太們說話口音,知是妾身同鄉,乃鬥膽請進來敘談敘談。承太太們不棄,心中非常愈快。適纔這位儀小姐想就是太太的掌珠了,如何渾身縞素,不揣冒昧,敢問這小姐戴着誰人的重孝?”
  三姑娘見她問及這話,不覺聲氣有些嗚咽,勉強答道:“小女不幸,遽喪所天,這孝服便是戴的她丈夫的。”那姨太太嘆道:“哎呀,可惜可惜。妾身敢問太太,這位令婿可是姓富不是?。……”那姨太太這話剛說出口,廳上坐的卜氏一千人齊齊失驚,轉一時答對不來,惟有淑儀姑娘更忍不住了,慌忙立起身子,含着滿眶眼淚,走進一步,款語低聲嚮那姨太太問道:“照太太適纔所講的話,兒的身世,悉在太太洞鑒之中。兒此時轉要鬥膽問一句,太太芳名上可有一個珠字不是?”那姨太太衹笑着點點頭兒。淑儀心中恍然大悟,不禁深深施下禮去,哽咽說道:“兒夫不幸,為國捐軀,白骨荒涼,無人收拾,重蒙太太高義,為立新阡,並栽石碣。在省城時候,幾次想入瀛潭叩頭致谢,總因為事機倉猝,又不敢冒昧將事,以至深仁厚澤,時時銘感於心,卻不料忽然在此相遇,得謁芳儀,真是三生有幸。”
  此際紅珠忙一把將淑儀小姐扯住笑說道:“不瞞小姐說,適纔這位太太在外邊發話時候,我已經窗子裏面瞧見小姐形狀,便已九分猜着是小姐。因為小姐聲容態度,我雖不曾會過,然而卻曾經在一個人口裏告訴我過的。我們久已想會一會,不料今兒便在此遇見了,我真快樂不荊”說着便笑吟吟的攜着淑儀玉手。……大傢正在此處閑話,那淨月和尚早又走進來,合掌嚮卜太太他們笑問道:“小僧們已在那邊將素齋設好,奉請太太們過去用膳。……”卜太太等人尚未及回言,紅珠忙笑道:“太太們若不棄嫌,便請在此處一同用膳,我還有話要同儀小姐講呢。……”淨月和尚十分湊趣,連聲答應,疾便跑嚮那邊分付,道人等果然頃刻將筵席移至桂花廳上,連同紅珠一席平列下來。兩邊僕婢紛紛調排桌椅,彼此謙遜了好一會,朱二小姐心裏總有些不甚高興,勉強同卜太太坐了一席。那一席坐的便是三姑娘母女,紅珠在側首相陪。三姑娘此時已知道紅珠便是當年雲麟所眷的妓女,素來知道她為人,又感激她安葬富玉鸞一事,敘談之際,也覺得十分親熱。至於淑儀更是同紅珠臭味相投,初會時還有些生刺刺的,飲膳已畢,益發談得入港。諸人都各離席散步,紅珠又將他們邀入一間房裏,自傢帶來的脂粉鏡奩,互相盥沐。紅珠遂攜了淑儀的手,款款步至階下,藉着賞玩桂花為名,走到一帶緑陰之下,俯着淑儀耳朵微微嘆息道:“郎君陷入南京監獄,我本來徇着一個人的請托,竭力在我們大人面前設計營救。我們大人強不過我的意思,業已發了令箭,將郎君提出獄中,準備翻譯。不圖於途路之間,遇着對頭,登時遇害。我聽見這個消息,急得甚麽似的。撫心自問,對不住小姐,兼對不住小姐的那位表兄,不知小姐那位令表兄還體貼我的意思不曾。萬一再疑惑我不肯替他出力,那纔真真冤枉死了我呢。南京光復後來遂不曾得着令表兄的消息,此人近來可還住在揚州?還是遊幕異地?諒小姐同令表兄誼關親戚,總該知道一二。”
  淑儀答道:“太太。……”紅珠忙笑攔道:“小姐這稱呼,須折死奴傢了。承小姐不以卑賤為嫌,千萬不要太太長太太短的,像這般客氣,揆度小姐的年紀,約莫小得奴傢一兩歲,鬥膽便乞小姐喚我一聲姐姐,我便感激不荊”淑儀也就笑了一笑,點頭說道:“姐姐你還不知道,他不久還住在這上海的,他同姐姐的事跡,妹子沒有一件事不知道。姐姐的俠義,妹子久銘心麯。他是一時一刻都把姐姐放在心上,他約略也知道姐姐寓居滬江,疊次查訪姐姐蹤跡。……”
  淑儀說到此處,又低低將雲麟前次在一處地方看見紅珠身影,接連訪問了幾次話告訴紅珠。紅珠聽了,不覺滴下淚來,不禁失聲長嘆,好半晌纔緩緩說道:“人生遇合,都有一定的姻緣。據妹妹適纔所說的這地方,確是奴傢所住的地方。誰知竟參差齟齬,當面錯過,你叫他心裏怎麽受用呢。咳,妹妹你不知道,其實我同他今生緣法已滿,便是僥幸相見,也不過徒增一重惆悵,何濟於事。妹妹此後若遇見他時,請將我這意思代為轉達,叫他閉戶讀書,勉圖上進,倘若三生有幸,我與他將來衹好再圖來世姻緣。……”
  紅珠說到此,益發珠淚縱橫,嗚咽不已。淑儀也是愴然雪涕,相對無語。卜太太同朱二小姐以及三姑娘等人,剛纔見紅珠將淑儀攜入房裏談話時辰,他們知機,也不肯攙雜其間,便乘勢率領丫頭一班人早在寺裏前前後後遊覽一番。那淨月和尚又捧出一本緣簿來乞他們布施,卜太太少不得從懷裏掏出十元交給和尚。朱二小姐畢竟命和尚引帶她到大仙樓上,虔誠叩拜,默默禱告乞求大仙賜給她一子,又允了許多宏願,暗中又遞給和尚十元,命和尚替她在大仙座前買一幅綉花五彩幔子懸挂,以表敬意。和尚答應不迭。諸事已畢,然後偕同重到桂花廳上,嚮紅珠告別。紅珠見淑儀要行,十分留戀,俯着淑儀耳朵說道:“我素來知道他傢計不豐,目前又遭世變,養親教子,想他殊不易擔此重任,我今日所處地位,有的是金銀,所恨無從資助他一二。好妹妹我有一件物事,請妹妹回傢時辰,替我親手交給他,叫他趕緊變換出來,或者置點田捨房産,庶不枉他同我當初交好一常”說着便伸手從懷裏掏出一粒珍珠來,大如鵝眼,遞在淑儀手裏,光芒四射。淑儀隨即拿過來,也嚮懷裏一塞,並替雲麟稱謝了幾句,並笑說道:“我們不久就回揚州,姐姐那邊潭宇深沉,妹子不便前往告別。姐姐如有甚麽信札,妹子情願代作郵人。”
  紅珠凝神想了想,慨然說道:“那個也可以不用了,我又不會親自執筆,這件事又不便托人書寫,便是寫了去,徒然使他分心。好妹妹,你會見他就請妹妹替我問問他好罷。”一面說一面含着眼淚親自將淑儀送下臺階,又嚮卜太太他們說了幾句套話,然後卜太太他們全眷一齊出去。紅珠坐了一刻,也自回寓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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