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 第六十七回 論鬼蜮挑燈談宦海 冒風濤航海走天津      吳趼人 Wu Jianren

  我等述農吃過了十杯之後,笑說道:“無常鬼、齷齪鬼、冒失鬼、酒鬼、刻薄鬼、吊死鬼,圍坐吃酒行酒令,要各誇說自己的能事,誇說不出的,罰十杯。”述農道:“不好了,他要說我了!”我道:“我說的是鬼,不說你,你聽我說下去。當下無常鬼道:‘我能勾魂攝魄,免吃。’齷齪鬼道:‘我最能討人嫌,免吃。’冒失鬼道:‘我最工於闖禍,免吃。’酒鬼道:‘我最能吃酒,也免吃。’刻薄鬼道:‘刻薄是我的專長,已經著名,不必再說,也免吃。’輪到吊死鬼說,吊死鬼攢眉道:‘我除了求代之外,別無能處,衹好認吃十杯的了。’說得衆人一齊望着述農大笑。述農道:“好,好!駡我呢!我雖是個吊死鬼,你也未免是刻薄鬼了!”繼之道:“不要笑了。子安們說是書句不熟,我出一個小說上的人名,不知可還熟?”子安道:“也不看甚麽小說。”繼之道:“《三國演義》總熟的了?”
  子安道:“姑且說出來看。”繼之道:“我說來大傢猜罷:‘曹丕代漢有天下。’三國人名一。”德泉道:“三國人名多得很呢,劉備、關公、張飛、趙雲、黃忠、曹操、孔明、孫權、周瑜——”述農道:“叫你猜,不叫你念,你衹管念出來做甚麽。”德泉道:“我僥幸念着了,不是好麽。”我笑道:“這個名字,你念到天亮也念不着的。”德泉道:“這就難了。然而你怎麽知道我念不着呢?”我道:“我已經猜着了,是‘劉禪’。”子安道:“《三國演義》上哪裏有這個名字?”我道:“就是阿鬥。”德泉道:“這個我們哪裏留心,怪不得你說念不到的了。”繼之道:“你猜了,快點出一個來。”我道:“我出一個給大哥猜:‘今世孔夫子。’古文篇名一。”繼之凝思了一會道:“虧你想得好!這是《後出師表》。”述農道:“好極,好極!我們賀個雙杯。”於是大衆吃了。子安道:“我們跟着吃了賀酒,還莫名其妙呢。”述農道:“孔夫子衹有一個,是萬世師表;他出的是今世孔夫子,是又出了個孔夫子了,豈不是後出的師表麽。”子安、德泉都點頭領會。
  繼之道:“我出一個:‘大勾决。’《西廂》一句。大傢猜罷,不必指定誰猜了。”我道:大哥今天為何衹想殺人?方纔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决了。”述農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我道:“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半個字,是“示”。說道:“四書一句。”子安道:“衹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我道:“並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述農道:“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了來,就被人猜去了。”
  我道:“我出一個:‘山節藻梲(素腰格)。《三字經》一句。這個可容易了,子翁、德翁都可以猜了。”子安道:“《三字經》本來是容易,衹是甚麽素腰格,可又不懂了。”
  述農道:“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了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德泉道:“照這樣說來,遇了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該叫紅頭格;末了一個圈聲的,要叫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衹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字的,要叫破肚格了。”我道:“為甚麽要叫破肚?”德泉道:“破了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了麽。”繼之道:“不必說那些閑話,我猜着了,是‘有歸藏’。
  我也出一個:‘南京人’(捲簾格)。也是一句《三字經》。”子安道:“甚麽又叫捲簾
  格?”述農道:“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捲簾子,不是從下面捲上去的麽。”我笑道:“纔說了‘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了,還當我們駡他呢。這‘南京人’可是‘漢業建’?”繼之道:“是。”述農道:“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後,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了,我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
  《孟子》二句。”我接着嘆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述農道:“怎麽我出的,總被你先搶了去?”繼之道:“非但搶了去,並且亂了令了。他猜着我的,應該他出,怎麽你先出了?”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衆吃了一驚,停聲一聽,仿佛聽說是火,於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衹見鬍同口一股濃煙,衝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了水也!”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歸到一個帳箱裏鎖起來,叫出店的拿着,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鬍同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鬍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了出店,嚮北面出去了。我們站在門口,看着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着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大傢回到裏面,衹覺得滿院子裏還是濃煙。大傢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了一會,子安帶着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我道:“子翁到那裏去了一趟?”子安道:“就在北面鬍同外頭熟店傢裏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我道:“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子安道:“他這個例,是一則怕搶火的,二則怕搬的人多,礙着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據我看來,衹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我道:“這又為何?”子安道:“要不準你們搬東西,纔逼得着你們傢傢保險啊。”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傢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
  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麽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裏左右火燭,那富潤裏裏面住的,都是窮人傢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布衣服之類,歸在一隻箱子裏,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裏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裏面衹有一床花布被窩、一床老藍布褥子,那褥子並且是破了一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裏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臺,幹笑着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
  金子安道:“這點冤枉算得甚麽。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牛走掉了,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傢去,把他傢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了。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下人不見了牛,一路尋去,尋到了那外國人傢。外國人叫了巡捕,連人帶牛
  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並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了外國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了一面大枷,把鄉下人枷上,判在靜安寺路一帶遊行示衆;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下人叩響頭哭求,衹是不理。於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了一個巡捕,押着在靜安寺路遊行。遊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口站着,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國人從外面坐了馬車回來,下了車看見了,認得那鄉下人,也不知他為了甚事,要把這木頭東西箍着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了。那外國人吃了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絶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下人的一隻牛,跑到我傢裏——’那官兒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寓的一條馬路上遊行示衆;等一個月期滿後,還要重責三百板,方纔釋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並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得罪了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衹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兒聽了,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了。因為那天密司沒有親到,兄弟暫時判了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了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衹牛,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了罰他幾角洋錢就了不得了。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了這點小事,把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了。’那官兒聽了,方纔知道這一下馬屁拍在馬腿上去了。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了,為甚麽還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聽說,方纔一路幹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國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於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着那鄉下人到那外國人傢裏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聖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了鄉下人,還把那官兒大駡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鄉下人去告他。鄉下人嚇得吐出了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麽敢告他!’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並且你是個清白良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了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鄉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麽!’那外國人見他着實可憐,倒不忍起來,給了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麽。”
  繼之道:“冤枉個把鄉下人,有甚麽要緊!我在上海住了幾年,留心看看官場中的舉動,大約衹要巴結上外國人,就可以升官的。至於民間疾苦,冤枉不冤枉,那個與他有甚麽相幹!”我道:“此風一開,將來怕還不止這個樣子,不難有巴結外國人去求差缺的呢。”
  述農道:“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會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這一層,說不定已經有人做了,也未可知。”繼之嘆了一口氣。大衆又談談說說,夜色已深,遂各各安歇。
  述農也留在號裏。明日是中秋佳節,又暢敘了一天,述農別去。
  過了幾天,我便料理動身到天津去。附了招商局的普濟輪船。子安送我到船上。這回搭客極多,我雖定了一個房艙,後來也被別人搭了一個鋪位,所以房裏擠的了不得。子安到來,衹得在房門口外站着說話。我想起繼之開缺的緣故,子安或者得知,因問道:“我回傢去了三年,外面的事情,不甚瞭瞭。繼之前天說起開了缺,到底不知是甚麽緣故?”子安道:“我也不知底細。衹聞得年頭上換了一個旗人來做江寧藩臺,和苟纔是甚麽親戚。苟纔到上海來找了繼翁幾次,不知說些甚麽,看繼翁的意思,好象很討厭他的。後來他回南京去了,不上半個月光景,便得了這開缺的信了。”我聽了子安的話,纔知道又是苟纔做的鬼。
  好在繼之已棄功名如敝屣一般的了,莫說開了他的缺,便是奏參了他,也不在心上的。當下與子安又談了些別話,子安便說了一聲“順風”,作別上岸去了。
  我也到房裏拾掇行李,同房的那個人,便和我招呼。彼此通了姓名,纔知道他姓莊,號作人,是一個記名總兵,山東人氏;嚮來在江南當差,這回是到天津去見李中堂的。彼此談談說說,倒也破了許多寂寞。忽然一個年輕女人走到房門口,對作人道:“從上船到此刻,還沒有茶呢,渴的要死,這便怎樣?”作人起身道:“我給你泡去。”說罷,起身去了。我看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說出話來,又是蘇州口音;生得雖不十分體面,卻還五官端正,而且一雙眼睛,極其流動;那打扮又十分趨時。心中暗暗納罕。過了一會,莊作人回到房裏,說道:“這回帶了兩個小妾出來,路上又沒有人招呼,十分受纍。”我口中唯唯答應。心中暗想,他既是做官當差的人,何以男女僕人都不帶一個?說是個窮候補,何以又有兩房姬妾之多?心下十分疑惑,不便詰問,衹拿些閑話,和他胡亂談天。
  到了半夜時,輪船啓行,及至天明,已經出海多時了。我因為艙裏悶得慌,便終日在艙面散步閑眺;同船的人也多有出來的,那莊作人也同了出來。一時船舷旁便站了許多人。我忽然一轉眼,衹見有兩個女子,在那邊和一夥搭客調笑。內中一個,正是叫莊作人泡茶的那個。其時莊作人正在我這一邊和衆人談天,料想他也看見那女子的舉動,卻衹不做理會。我心中又不免暗暗稱奇。站了一會,忽然海中起了大浪,船身便顛簸起來。衆人之中,早有站立不住的,都走回艙裏去了。慢慢的風浪加大,船身搖撼更甚,各人便都一齊回房。到了夜來,風浪更緊,船身兩邊亂歪。搭客的衣箱行李,都存放不穩,滿艙裏亂滾起來;內中還有女眷們帶的淨桶,也都一齊滾翻,鬧得臭氣逼人;那暈船的人,嘔吐更甚。足足鬧了一夜一天,方纔略略寧靜。
  及至船到了天津,我便起岸,搬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裏,揀了一間住房,安置好行李。
  歇息了一會,便帶了述農給我的信,雇了一輛東洋車,到三岔河水師營去訪文杏農。
  正是:閱盡南中怪狀,來尋北地奇聞。未知訪着文杏農之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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