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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復夢 》
第六十四回 白雲僧踏波救難 珍珠女舞劍聯歡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話說夢玉同茗煙正在說話,走過兩個傢人來說道:“大太太已經安寢,各船也都上了艙門。請大爺去安歇。”夢玉點頭,同他們走過幾號大船,來到汝湘的船上,看見艙門口尚然熱鬧,聽說還有奶奶們在此未散。夢玉道:“我就在這船住下。你們去知會座船不用等候。”傢人們答應,各去照應。茗煙就在這船伺候。這是汝湘、芳蕓、紫簫三人座船。此時還有幾位親戚傢的奶奶們坐談未散,見夢玉下來,都趕着起身要去。芳蕓笑道:“並不是大爺來攆客,實夜已深了,讓他們歇歇,明日渡江到傢再談。”各位奶奶們笑道:“我們要知趣,別攪掉人傢的好夢。”彼此大笑,各回船去。紫簫吩咐關上艙門,衆人安歇。夫妻四個又說了一會話,這纔安寢。
次日一早,候着各官來送已畢,各船首尾相連,大小不一。
是日陰雲布合,蒸悶非常。趕午牌時候,頭幾號船連着祝尚書靈柩船已出江口,幫上紅船紛紛渡江而去。柏夫人同桂夫人、夢玉們船在盡後,先讓各船渡江。正到座船渡江時候,濃雲如墨,江面上陡起大風,耳內衹聽見一片叫喊之聲,不知方向。
登時間,洪浪接天,烏雲拔木。那江面上看不出東西南北。後人有篇《江濤賦》,單講這風波的利害。賦曰:稽禹跡於千年,得長江之萬裏。溯岷沱以發源,歷荊揚而未已。禮隆望祀,河作配於北條;詩詠朝宗,漢共維夫南紀。
九江三莁,流或合而或分;北匯東陸,勢忽潛而忽起。逝渺渺以何窮?沔湯湯其未止。隔江喜聞歌吹,回鶴駕於揚州;渡江愁嚮瀟湘,認笛聲於揚子。水連天以紆青,瀾回海而漾紫。集陰晴之萬端,匪言詞之可擬。若夫秋澄天宇,風掃雲陰,輕霏乍豁,風霧無侵。托沿洄於桂楫,恣瀟灑於蘭襟。素月圓靈,疑夜光之沉璧;落霞照耀,恍麗水之生金。兩點金焦,聳鰲峰於水底;七層寶塔,騫鵬咮於江心。青舶峨峨,擁揖進越人之麯;紅船葉葉,扣舷和吳榜之音。莫不撫晴光之不偶,臨流水以沉吟。至於陰飈夜回,飛塵晝塕,時匪懷襄,人憂澒洞。無垠無畔,迷地軸與天樞;有象有形,訝雲蒸而霧滃。等瞿塘之八月,南船北船不敢行;疑弱水之三千,吳山楚山為之動。斯時也,渾渾浩浩,汩汩滔滔。迅流電激,斷岸風高。疑大塊之噫氣,雜雷師以怒唬。豈神鯤之南徙,抑靈犀之東逃。既以作勢,忽欺薄其相遭。其始也,如白鷺千尋揚雪壽羽。其盛也,若素旗萬騎連旌旄。其色則慘慘以驚心,無數雪車冰柱;其聲則洋洋而盈耳,何來湘瑟雲璈?有客為予告曰:此枚叔《七發》所謂廣陵之濤也。爾其呼吸百川,吞吐萬壑;重淵沸騰,怒潮回薄。烏欽汩沒,如聞水仙之操琴;絲竹雲英,豈夢洞庭之張樂。萃觀聽之奇離,狀情形之險惡。固神靈之所棲,亦怪異之爰托。射蛟臺遠,漢武帝以何年?燃犀渚深,溫太真鬍不作?但見夫鼉鼓相聞,翛帆交錯。黃鱟奮而上騰,赤倏而旁躍。
寧水豹之可有竜,豈長鯨之易縛!前冰夷以驅馳,後江妃之綽約。懾伍相之餘威,挾陽侯而肆虐。極其渺茫,不可測度。斯幻象之紛紜,與衝波而起落。其間一縱一橫,滿𠔌滿坑。雲海旁溢,銀山倒傾。以切齒夫瓜步,而憾夫石城。賈其餘勇,鳴其不平。於是乎,臨萬頃之浩蕩,想千載之精英。其鐵鎖回環,則王竜驤之取吳京也;旌旗虧蔽,則韓擒虎之度金陵也。殺氣隱現,則孫劉之伏兵也;鉦鼓不絶,則韓梁之軍聲也。神光離合,倏忽變更,則鄭交甫之解佩投瓊,郭景純之出幽入明也。
蓋斯江水之長,實分天下之半。固蕩南山,亦夷西畔。註五湖於曾潭;灌三江夫赤岸。刺船而去,若成連渡海以移情;順流而東,比河伯望洋而興嘆。旋雨止而風收,仍星輝以雲爛。知造化之晦明,隨舒捲而聚散。
此時各船水手、舵工都慌了手腳,搶着要收入瓜州口去。
無如風大浪急,難以着力。祝府的大小傢人急的要死,彼此不能相顧。遙望着太太們各船,在那大浪之中忽隱忽現,正是有法也無處使。幸虧尚書靈船及各傢親友船衹大半已收入鎮江。
祝筠此時在江口趕着吩咐:“多放紅船及浪裏飛的小艇,各給重賞。往江心去,不管是誰,見人就救。”連金山寺的救生船,盡行開去。何止數百號,四圍迎去。有些奮不顧命的傢人,坐着紅船前去照應。無如遇着這樣淨江風,就是救生艇亦難施展。
此乃江中劫數,無計可施。其中河神甘將軍,奉孫夫人之命,見水中男女稍有靈光,就全他性命。此刻又兼着大雨如註,小船上人皆站不住腳。江中各路河神率領神兵水怪,鼓浪吹波,上連霄漢,內有靈佑。孫夫人領着兵將,暗中默佑,將柏夫人座船送到一個地方去了。
誰知賈府的王夫人船衹也正在黃天蕩遇着風暴,危險異常,頃刻之間性命不保。合船正是悲苦,忽然那雪浪之中跳進一人,大叫道:“我來了,太太休要着急!”王夫人擡頭一看,見是賈璉,披着那件鶴氅,手中拿着蕉扇,儼然似一個頭陀打扮。
寶釵瞧見十分歡喜,叫道:“璉二哥來了!太太可以放心。”
賈璉過來給王夫人稽首,又同寶釵見禮。巧姑娘過來拉着父親放聲大哭。賈璉笑道:“休要如此,虧你繼母一番苦志,聘了桂郎,我心中十分欣慰。我常在人間,自能相見。繼母之恩,不可忘也。”對王夫人道:“傢中之事,侄兒件件皆知。總是太太仁慈所至,厚福無窮,兒孫俱有佳境,極妙晚景。太太自此隨處而安,盡着放心歡樂,不必為將來計也。寶妹妹正要享人間富貴,奉親教子,甚有好處,將來別有一番際遇。平兒因居心良善,又增了多少福祿。太太囑其放心,不必記念,總有相見之日。”賈璉說畢,將蕉扇一揮,那船在大浪之中直涌入雲端,頃刻而定,已經傍住堤邊。
王夫人們心中大喜,正要拉着他細談一切事務。賈璉道:“我不及多說,寶兄弟在江心危急,要救了他來。以後倘有急難,總叫白雲和尚,侄兒無不立至。”王夫人同寶釵道:“既是這樣,快去相救。若遇祝府及一切船衹,務要照應。”賈璉含笑點頭,縱身往窗口跳入江心,寂然不見。巧姑娘望着江心不勝悲苦。王夫人勸道:“你父親出傢得道,乃至樂之事,時常還可見面。回傢去說與母親,叫他也可放心,以後不必牽腸挂肚。”寶釵笑道:“方纔危急之際,我想太太這樣盛德,何至遭此劫數?我自問生平立心無愧,聽其自然,在那波險之中,視如平地。今日遇過這番風流,以後處着險境,也很可放心。”
王夫人笑道:“我方纔心不由己,眼前任什麽也瞧不見,直等璉哥兒叫我,定了一定神,纔瞧見是他。我生平那裏瞧見這樣好險的風浪,遭過這磨兒,下回膽子又該好些。”站着的姑娘、媳婦們笑道:“奴才們盡剩了哭,魂兒也沒有一個在身上。
方纔璉二爺走進艙來,瞧着個和尚,也認不出是誰,這會兒聽太太們說話,知道是璉二爺。”寶釵笑道:“你們瞧得見和尚,還算膽量好些兒的。”王夫人亦覺好笑。
不言賈府船中之事。且說夢玉、汝湘、芳蕓、紫簫這號船在江心被風將大桅吹折,船無倚賴,在那巨浪之中任其簸蕩。
舉船失色,不知所措。芳蕓嘆道:“再想不到咱們這幾個要到水晶宮去逛逛。”汝湘道:“同在一堆倒也罷了,就是頃刻之間東離西散,彼此不知去嚮,做了鬼也找不在一堆兒。”夢玉點頭道:“汝湘所說甚是。我也想到這些,咱們一個也不可分散。瞧着這神氣,是斷無生理,倒不如各將身上汗巾聯在一處,拴個結實,連碧霄們都拴在一堆,下水之後,咱們一齊去見竜王。”夢玉正說着話,衹聽見一聲響亮,打進一個大浪來,洪水往船中直灌。紫簫道:“事已如此,頃刻就要分手,快些拴起來罷!”芳蕓、紫簫、汝湘三人將夢玉圍在中間,各將帶子彼此聯住,又用汗巾左拴右結,聯的十分結實。碧霄們幾個姑娘都捨不得大爺、奶奶,情願死在一堆,也趕忙拴在一處。又恐帶子汗巾不結實,被浪打散,再將捆鋪蓋的繩子找出幾條,將十來個人捆了一個結實。汝湘笑道:“這有邊兒,少刻叫竜王瞧見要嚇一大跳。必說;’這來的新樣,倒像端午的一堆粽子。’”夢玉聽見不覺哈哈大笑。芳蕓道:“你們也實在是不怕死的強盜,頃刻就要咽氣,還有心說笑話開心。”紫簫道:“人要望生,自然心魂驚恐,別說是笑,就連說話也難出聲。咱們這會兒衹等着一死,並不想生,所以倒覺心定。”
夢玉正要答話,衹見一陣烏風涌着波浪,在船幫上一擊,來得猛勇。那船因桅斷,就勢歪斜過去,船上的水手們一齊大叫救命。傢人、媳婦們哭聲盈耳。汝湘道:“咱們閉上眼,任去罷。”衆人閉目等死,聽風濤振耳,身如懸旌。忽然茗煙跑進艙來叫道:“大爺、奶奶們放心,我傢璉二爺特來搭救。”
夢玉們聽見睜開眼來,見茗煙背後站着一個俊秀頭陀,披着鶴氅,用手中蕉扇指着笑道:“兄弟同諸位妹子放心,你傢俱各無恙,那邊就是太太的座船。我還去江心照應,等着將來再見。”
夢玉不及說話,見那頭陀跳上一隻小船,如飛而去。茗煙跟着跑上船頭,大叫:“二爺看着!”賈璉將扇一揮,這衹大船由浪中直攛到堤邊。船上的一齊念佛,說道:“好了,這纔有了性命。咱們趕着幫住那衹大船去罷。”衆水手連忙將船幫攏。
茗煙看見喜出非凡,原來是賈府太太的座船,飛奔跳過船來。
賈府的爺們倒嚇了一跳,問其原故,趕着同茗煙來見太太。
王夫人聽見又驚又喜,對寶釵嘆道:“原來夢玉果然是我的兒子,他們在江心裏受驚非小,你帶着巧兒過去瞧瞧,叫他們定定神再過船來。”寶釵答應,同巧姑娘帶着抱琴、榮貴幾個姑娘走出艙門。茗煙同着賈府的傢人、媳婦伺候過船。寶釵們跨過這邊船來,不等通報,往艙裏就走。祝府的衆人驚魂未定,茗煙在前叫道:“寶二奶奶同巧姑娘過來了。”夢玉們不知是悲是喜,忽問道:“那個寶二奶奶?”寶釵應道:“古今來有幾個寶二奶奶?”說着,已走進艙來,看見他們這一大堆,不覺放聲大笑道:“這倒是個新樣兒。”夢玉笑道:“寶姐姐,你快給咱們解開,我擠在中間氣悶的慌。”寶釵同巧姑娘一面笑着替他們身上解結,誰知拴的結實,越性急倒難分解。王夫人在隔壁船上聽着他們笑聲,不住問兩邊的媳婦們,纔知這個緣故,說道:“此刻雨止風定,我也過去瞧瞧。”領着些丫頭、媳婦也到夢玉船上。芳蕓們瞧見,急的要死,越掙不開。王夫人對夢玉們說道:“今日娘兒們是兩世相逢,真該大喜。”叫媳婦、丫頭幫着快解。
此時,風定雲開,賈、祝兩府的爺們都站在船頭上,訴說剛纔的驚險。衹聽見江面上有人招呼:“這兩號座船是那一處的?”衆爺們見是金山寺的幾號救生的船,趕忙叫他攏來,對他們說道:“這是祝大爺同金陵賈太太的船,你們瞧見咱們宅裏的船,都照會放心。”那些救生船聽見,都大喜,叫道:“找着了!”一齊說道:“宅裏各船都平安無事,在四處港裏灣住。就是找不着大爺同太太的船,江面上幾百號小船分頭去找。這會兒有了大爺的船,咱們還要去找大太太的船,帶着各處送信。二太太的船就在前面不遠兒,我們就去知會。”說畢,都趕着開去。
茗煙進來回了大爺。這會夢玉們俱已解開。聽見小船上人說話,王夫人們都一齊放心歡喜。夢玉道:“不知母親的船是怎麽下落,還不能夠放心。”寶釵道:“有璉二哥暗中照應,萬無一失,盡可放心。”夢玉點頭道:“不錯。方纔對我說過,俱各無恙。我同璉二哥未曾見過,時常想他。剛纔捆着,沒有拉住他問問寶二哥的下落,怎麽不同着璉二哥來瞧瞧太太同寶姐姐。寶二哥這麽一個好人,這件事我很有些不服。”寶釵嘆道:“寶二哥業已改頭換面,常在人間。所謂咫衹河山,其理難說。衹要玉兄弟你心中不服,常遠惦記着咱們太太,也就同寶二哥在太太膝下一樣,這就是了。”夢玉點頭道:“寶姐姐說的甚是。”茗煙進來,回道:“船上的要修桅柁,收拾艙口,請大爺示下。”紫簫道:“滿艙是水,太太過來這會連坐也沒有處坐。咱們都搬到太太那邊去,讓他們收拾。”夢玉說道:“是極。咱們同了太太去罷。”
王夫人甚喜,領着衆人都走出船頭。汝湘指道:“那邊來的幾號船,倒像是咱們傢的。”王夫人們遠遠望去,看不真切。寶釵道:“一定是的。頭一隻船中,船窗口站着幾個堂客,歪着身子瞅着咱們,就看不出是誰。”夢玉道:“第三衹船上,窗口也有人望着,很像是二嬸子。”芳蕓笑道:“水光照着,那裏看得真切,隨口混猜。”王夫人道:“剛纔那樣風浪,真是死生呼吸,不虧璉哥兒,我們這會兒都在魚肚子裏作餡兒呢。此刻風靜浪平,波光如鏡,又是一番境象。想起來,江湖上禍福死生懸之毫發,令人可怕。”寶釵道:“人生在世,時刻履坦如危,自能守身如玉。若再有顛覆,乃歸之數命,聽其自然。方纔玉兄弟們捆作一堆,頗有道理。璉二哥特然相救,事出意外,並非理之所當然也。”汝湘道:“剛纔璉二哥相救之事,姨媽同姐姐怎麽知道?”芳蕓道:“茗煙過去,自然先回太太。”王夫人道:“茗煙固然來說,但是你璉二哥先救我船送到這裏,說是玉兄弟江心危急,我去救他,所以我知道他上你們船去。”紫簫道:“我們正閉着眼等死,衹聽見叫道:‘兄弟、妹子放心,你傢各船無恙。那邊就是太太的船,我還要各處去照應。’說着就在窗口跳入江心去。趕我們要問問說話,早已不見了影兒。做神仙的這樣有趣,怨不得寶二哥立志出傢,想來也是這樣逍遙自在。”夢玉道:“我將來也要同璉二哥、寶二哥去出傢。”寶釵道:“你若想要出傢,再也別要同咱們好,從這會兒就拉倒,你別叫我寶姐姐了。”說着,流下淚來。芳蕓們報怨道:“都是你混說,惹的寶姐姐動氣。”
夢玉拉着寶釵道:“我說着玩笑,並不真要出傢,以後再提’出傢’二字..”尚未說完,寶釵忙指道:“真個二嬸子同梅大姑姑們來了。”衆人回頭一看,果然四五號大船已到面前。
那邊各船太太、奶奶們瞧見王夫人同夢玉這一堆站在船頭上,都喜從天降,遠遠招呼。轉眼之間,各船相近,傢人、水手趕着將船幫住。王夫人領着夢玉們到桂夫人艙裏來。老姐妹們見面,說不出那一番的親熱,彼此道驚問好。接着秋琴帶着掌珠、九如們過來。此刻姐妹、夫妻、兒女都是再世重生,一個個悲喜交集,一會兒說不盡的衷麯。祝府各船都看見一個披鶴氅的頭陀站着一隻小船,在那狂風猛浪之中往來照應。此刻方知是白雲和尚璉二親傢。桂夫人們拉着巧姑娘的手,再三稱謝。連各船的傢人男女都感激不已。
且不言賈、祝兩府太太們在船中相敘悲喜交集之事。且說柏夫人同秋瑞、芙蓉們正在銀濤碧浪中隨風顛蕩。衹覺着兩邊水涌如山,將船夾在當中,飛流如駛,頃刻間不知多少遠近。
忽然船身一折,打入港裏,巨浪因風回溜,船往下落,其勢甚重。水手們竹篙搶立不住,衹聽見”喀咤”一響,船頭碰在堤上,裂了個大縫。幸而在內港裏,又傍着堤邊,水手們趕着將船灣住。柏夫人在江心受了驚恐,又聽見船頭打破,一急登時頭暈心跳,衹是要吐,那船又被波浪顛揉不定,秋瑞、芙蓉十分着急。鬆府的吳嫂子說道:“此地叫平安港,上面有個女道士觀,我有個嫡親姐姐在此出傢。我前日在此路過,在觀裏住了一天,裏面很幽雅幹淨。方纔我在艙門口,望着那一林樹木,認得這裏。太太這會兒心中不自在,倒不如請到觀裏去坐會子,定定神。讓他們收拾了船再下來。那觀主長的很俊,陪太太們說個話,倒還不俗。”柏夫人點頭道:“很使得。我在船裏再顛會子,實在連心肝腸子都要吐出來了。叫他們伺候,我要上去歇歇。”芙蓉聽見,趕忙吩咐傢人們搭跳伺候,派幾個嫂子們扶着太太,自傢同秋瑞拉着手兒,帶領些姑娘、媳婦一同走上堤來。
幸而雨收風定,沙地上甚覺好走。柏夫人走了幾步倒覺心定,擡頭四望,對着芙蓉問道:“這個景緻咱們在那裏逛過,覺着很熟。”芙蓉道:“像鐵檻寺山門口的樣兒,就是沒有這小橋。”柏夫人搖頭道:“不像。”正說着過了橋。那山門口有幾個道姑站着迎接,柏夫人們走到面前,一齊稽首說道:“奉觀主之命,在此迎接太太。”吳傢的在旁邊指道:“這就是我姐姐。”對着李行雲道:“這位是祝大人的太太,這是大奶奶,這位是蓉姑娘。”李行雲們都趕着施禮。伺候太太到殿上拈過香,柏夫人問道:“觀主在那裏?”李行雲答道:“觀主從來不出院門,請太太雲房相見。”
柏夫人聽了十分欽仰,命道姑領路,一直來到後邊院子門口。袁可石將銅環扣了幾下,有人答應來開院門,讓太太們進去。衹聽見董傢的問道:“你不是入畫嗎?怎麽又在這裏?”
入畫定晴細看,叫道:“哎呀,你不是董嫂子?怎麽不在府裏,又跟了這位太太?咱們姑娘做了這裏觀主,是我的師父。”董嫂子樂極了,對柏夫人道:“原來這觀主是咱們的惜春姑娘。”
吳傢的道:“還有一位姐姐呢?”董傢的問入畫道:“姑娘還有什麽姐姐?”入畫道:“就是珍珠四姑娘。”柏夫人們一齊大驚,問道:“怎麽四姑娘也在這裏?是幾時來的?”入畫道:“其中有個緣故,太太進去見面自然知道。”柏夫人對董嫂子道:“你快去對四姑娘說我來了。”董傢的答應,叫入畫領着,飛跑先去通知。
此時,柏夫人想起夢中之事,不覺喜極。也不用人扶,走的甚快,轉過一帶竹林山子,剛到雲房門口,聽見有人叫道:“媽媽今日受驚了。”柏夫人聽見是珠珠的聲音,忙應道:“孩子,我來了。”衹見竹簾掀起,出來一人,後面跟着珍珠。
柏夫人知道是惜春姑娘,一手拉着一個,走到屋裏。先讓惜春拜見,又同秋瑞們施禮,這纔珍珠跪下,抱着柏夫人的兩腿,放聲大哭。柏夫人也哭了一會。拜完起來,柏夫人指道:“這是你秋瑞妹妹。”秋瑞道:“雖同姐姐今日見面,但早已心交。”
同着芙蓉三人對拜。
柏夫人悲喜異常,看着珍珠不知要從那一句話說起。吳傢的忙問道:“這兩個姑娘是太太的親戚嗎?”柏夫人點頭指道:“都是金陵賈太太的姑娘。他是我的甥女,他是我的女兒。”
吳傢的道:“怨不得那天瞧見都是大傢氣概,又知道咱們傢事。”祝府的姑娘、嫂子們拉着珍珠十分親熱。惜春讓柏夫人們坐下。入畫磕了頭,倒上茶來,珍珠親自送茶。惜春候柏夫人用過茶,開口笑道:“今日還了姨媽的珍珠。”柏夫人點頭道:“數皆前定,我早已知有今日。”
秋瑞問道:“四姐姐,你怎麽不小心掉下江去?”柏夫人急問道:“你掉下了江嗎?”珍珠未曾答應,秋瑞道:“四姐姐在金山寺掉下江去,將大姨媽急的要死,同着寶姐姐們幾乎將眼睛哭瞎了。多少水鬼子下去打撈,並無影響。第二天同着二嬸子們到金山去接大姨媽,纔知道這信兒。咱們都大哭了一場,夢玉哭的暈了過去。還在妙高臺設祭,兩處差了好些人沿江打撈,不知是誰傢的一個娘兒屍首叫人撈住,楊華瞧見忙來通信,咱們陪着大姨媽到大王廟。夢玉先去拉着好哭叫,寶姐姐瞧見說,穿着紅鞋,不是四姐姐。白出了多少眼淚。衆人好笑道:‘看那姑娘雖在水中淹死,倒還面目端正,不是窮傢婦女。’夢玉說道:‘這姑娘與咱們有一面之緣,也是他的福氣,就給他好好的棺殮,埋在廟的旁邊。’誰知那姑娘倒沾了四姑娘的光,真是數由前定。”
惜春笑道:“那姑娘同四姑娘彼此得了便宜,兩下沾光。”
柏夫人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你說珍珠得他的什麽好處?”
惜春道:“四姐姐大得那姑娘的好處。”隨將藉體還魂之事說了一遍。柏夫人道:“怎麽臉嘴一點不錯呢?”惜春又將留面換身,詳為細說;叫珍珠走到柏夫人面前,解開領扣,驗看上下肉色,周圍紅綫,宛然分判。柏夫人們不勝驚異。芙蓉道:“姐姐胸前朱記不知尚在否?”珍珠開懷指道:“已無此物。”
芙蓉同柏夫人此時驚喜非凡。柏夫人道:“相離未幾,誰知你遭此一番顛險,再世重生,真是古今奇事。怨不得昨日我問起,你們二嬸子含糊答應,扯了別的話遮掩開去。誰知有這緣故。”
柏夫人正說着,媳婦們來回:“二太太們的船都在對江不遠,紅船來了好些,打聽太太的住處,說咱們傢的船都平安無事。”柏夫人聽說甚喜,吩咐差幾個人四處報信,“說我遇着了賈府四姑娘、五姑娘,因修船耽擱,明日一同傢去。並趕着去回老太太知道”。媳婦們答應,出去吩咐。秋瑞道:“老太太為了四姐姐,將二嬸子們都得有不是。今日知道這信兒,不知要怎麽樣的喜歡。”
柏夫人對珍珠道:“我今日就在這裏耽擱一夜,明日一早上船,領着你姐妹傢去。”惜春笑道:“四姐姐是偶爾停雲,自然傢去。甥女久已隔斷紅塵,與花月為伍,幾篇貝葉,了此餘生。自從棲息此間,足跡未嘗出此院門,錯蒙慈愛,不敢從命。”柏夫人道:“名門閨秀,豈可寄跡荒林。我傢頗有靜室,很可羈棲自適。”秋瑞、芙蓉亦再三苦勸,惜春總不應允。珍珠笑道:“五妹妹嚮來性執,且過一夜再慢慢商量。”
惜春對入畫道:“叫他們好好收拾素齋,伺候太太吃飯。”
芙蓉、秋瑞同祝府的姑娘、嫂子圍着珍珠問不盡的說話。那董升的傢裏見了兩個姑娘異常的歡喜。柏夫人們又敘談一會,天已將晚,在雲房裏擺了晚飯,座船上又將太太的晚飯送來。
柏夫人領着珍珠、惜春、秋瑞、芙蓉正在吃飯,傢人們進來報道:“二太太們船衹都放過江來了,離港不遠。”柏夫人聽說大喜,吩咐:“二太太們灣住船,都請到這裏來。”衆人答應,出去伺候。
柏夫人們吃了飯,趕着叫人收拾。不一會,桂夫人的船衹到齊,邀着王夫人一同上岸。夢玉等不得叫人領着,先往清涼觀來。到院裏,那些姑娘們瞧見笑道:“大爺來了。”夢玉不及說話,掀開門簾叫道:“太太剛纔駭着沒有?”走到面前請安。柏夫人喜極,拉起他來說道:“大虧這風報,遇着你四姐姐、五姐姐。”夢玉急忙問道:“那一個是四姐姐?”芙蓉笑道:“你看誰是四姐姐?”夢玉兩邊一瞧,指道:“這不出傢的是他。”說着,趕着面前連忙下拜,說道:“姐姐,你叫我白丟掉好些眼淚。”珍珠纔見夢玉進來,儼似寶玉,心中悲喜交加,不知所嚮。見夢玉走到面前,拜了下去,竟止不住無限傷心,紛紛落淚。兩人拜哭一回,轉身又同惜春拜見,說道:“這五姐姐,怎麽我與認得?”秋瑞笑道:“這就是給林姑娘畫’行樂圖’的惜春姐姐。”夢玉道:“怎麽這就是惜春姐姐?哎呀!還得再拜幾拜。”趕着又跪下去,惹的柏夫人們好笑。
惜春問道:“兄弟怎麽知道我給林姐姐畫’行樂圖’?”夢玉笑道:“不但知道,連姐姐的大筆,林姐姐都交給了我收着呢。”
惜春正要再問,媳婦們通報二太太們來了。柏夫人命秋瑞、芙蓉同着惜春、珍珠去接。四個姐妹離了雲房,剛轉過竹林山子,衹聽見有人叫道:“哎喲!這是那裏說起!”不知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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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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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自序 | 凡例 | 第一回 幻虛境册開因果 大觀園夢啓情緣 | 第二回 為恩情賈郎遊地獄 還孽債鳳姐說藏珠 | 第三回 係朱繩美人夢覺 服靈藥慈母病痊 | 第四回 稽首蓮臺萬緣獨立 相逢萍水一諾千金 | 第五回 賈郎君纏綿銷宿帳 祝夫人邂逅結因緣 | 第六回 釋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願兩粒明珠 | 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隱事 小郎君代說衷情 | 第八回 故作情濃心非惜玉 溫存杯酒意在埋金 | 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歸裏 賈郎君懺孽修橋 | 第十回 慶端陽夫妻分袂 敘傢事姑表聯姻 | 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繼女 張姑娘飛彈驚人 | 第十二回 皮老爺無心獲盜 祝公子有意鄰船 | 第十三回 贈佩盟心緑楊城郭 淚痕留面風雨歸舟 | 第十四回 鬆節度平山奬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 | 第十五回 俏郎君夢中逢醜婦 相思女紙上遇知音 |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閣興掃癡婆 | 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悶衆美聯芳 |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陣 銀鈎滿幅寫芳名 | 第十九回 魏紫簫燈前鴛譜 周婉貞膝上蓮鈎 |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 | 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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