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67节：2.虚假的高潮(3)      赵柏田 Zhao Baitian

　　可是再怎么累，他也要把这条疲惫的赴死之路走到终点。从舟山到宁波再到杭州，他一路吟咏着。生命的紧迫感催生了诗情，在行驶的船上，在中途休息的官亭衙署，在杭州狱中，他共计写下了二十余首诗歌。平均两天一首，有时一天数首。这些诗作在诗艺上较为出色的有《被执归故里》、《甲辰九月感怀》、《忆西湖》等，而其中更为时人传诵的不是“国破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的两首辞故里诗，而是他作于杭州狱中的一曲《柳梢青》：
　　无数江山，何人断送？雨暗烟蛮。故国莺花，旧家燕子，一样阑珊。 此身原是天顽，梦魂到处也间关。白发镜中，青萍匣里，和泪相看。①
　　其间流露的伤感与掩饰不住的颓败情绪，倒也符合一晌贪欢的杭人口味。
　　到了省城，总督赵廷臣待若上宾，命令狱中吏卒不得失礼。张的旧时部属，投诚过去后大多作了新朝的幕府僚属，闻听故主到了杭州，此时多来拜会。总督以下各级官吏也多有前来探视的。他们来了，张端坐椅上，只是拱手致意。势利的杭州市民争相贿赂看守来见他，为的却是求他的一纸手书。张也不拒绝，致使案上堆积如山。其受追捧程度几不下于今日的影视或体育明星。
　　据记载，张苍水到了杭州后就绝食了，每日只是作诗自娱。看守恳请他进食。他说，是啊，既然就是一死，何苦累了你们。于是同意进食。但每日的饮食也只是吃几枚水果。
　　在狱中三天后，自称大明遗臣的张苍水给浙江总督赵廷臣发出了一封信，这封著名的狱中书简《贻赵廷臣书》②实际上是一封求死书。自从兵败海上，张全部的生活几乎就在冥想他的死亡，这个曾经仗剑海边的诗人从那时起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哲学家。在这封信中，他同样没有忘记和赵总督就生死问题进行一番道德讨论。张说，自古以来，一个个朝代起起落落，废兴之际，哪一代没有忠臣呢，哪一代没有贰臣呢，“义当所死，死贤于生，义当所生，生贤于死”，所以，生死一事全不是自己能掌握的，而是取决于一个“义”字。自己被俘以来，之所以每思慷慨引决，并不是好死而恶生，也全在这一个“义”字。他还重提了去年写给赵的一封拒降书，事已至此，那就让我就做个文天祥第二吧。
　　他告诉总督大人，住在这里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为什么？想死都找不到机会，每时每刻都被您的手下看得紧紧的。这不，才绝食几天，就引得你对属下大光其火，为了不至于跟狱卒们为难，我才勉强进食几枚水果。但是——张写这封信时，肯定想象总督大人正坐在他的面前听他慷慨陈词——“大丈夫冰视鼎镬，慷慨从容，原无二义”，他恳请总督大人“立赐处决”，并以略带讥讽的口气说，这也许是您所能施与我的最大的造化了，至于我死之后，乘风驭气，翱翔碧落，到底是成为神仙还是厉鬼，那就不是您总督大人所能预料的了。
　　九月初七日，赵总督来了，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老先生，刑部批准下达执行死刑的批文到了。”张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到了城西弼教坊官巷口，遥看凤凰山一带，张叹了一句：“好山色１随即吟出早就打好了腹稿的绝命诗一首：“我年适五九，乃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吟毕，站着受刑。据说刽子手的砍刀在落到张的头颈时竟然一折为二。天也突然下起了大雨，天色昏暗得如同夜晚一般。
　　在悬山岛上一同被捕的幕客罗纶和一个叫杨冠玉的十五六岁少年陪同受死。杨是个孤儿，鄞县人，世家子弟，父母死后一直跟随着张飘浮在海上。此人年少有姿容，《张公苍水传》说他“谐美谨愿，公绝爱幸之，卧起饮食必与共”。张心情不好时，与少年在一起就马上消解了。张自从1646年浮于海，近二十年来未尝一近女色，这个少年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抚慰了他身体和灵魂双重的孤独。张在散兵之后潜隐在悬山岛的日子里，这个娈童也还一直陪侍左右。张既受刑，旗人中有南风之癖者看中了杨的姿色，想把他要去，杨说了一番话：“司马公死于忠，某义不忍独生。”也把头颈伸到了刀刃之下。这一节因有损张的道德形象，大多史家都有意无意地隐去了，只有一个叫沈冰壶①的山阴贡生把它记录在一个关于张的非官方的传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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