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我们要解读苏轼那首极为著名的词作《贺新郎》了。这是一篇屡屡让世人为之倾倒、也每每让人形同猜谜的作品,凡细心玩味过的,无不盛赞它“冠绝古今,托意高远 ”、“别(具)一格 ”、臻至“咏物妙境 ”,甚至是“词骨词品,高绝卓绝 ”,苏轼的“风流太守 ”之誉,也由此词而获得;而词的内容究竟表达什么,到底为谁而作,至少有五六种见解。为弄清原意,必须细读全词:
乳燕飞华屋。
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渐困倚、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
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秋风惊绿。
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
共粉泪、两簌簌。
与苏轼同时稍后的杨湜,说这首词是为杭州官妓秀兰作,上文已经提及;稍后的胡仔认为此词“托意高远”,寓有东坡身世之感,而且“怨而不怒,哀而不伤。 ”清人黄蓼园则云:“前一阕是写所居之幽辟,次阕又借榴花以比此心蕴结,未获达于朝廷,又恐其年已老也 ”,大有屈原《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之幽怨。然而苏轼“修名”之立甚早,不能及时归还山林,才是他的最大遗憾,晚年更是屡“达于朝廷”,都因自己再三请求,才放外任。就情调而论,东坡素来喜欢清高淡雅的竹、梅,飘逸出尘的鸾、鹤,怎会以“秾艳”的榴花自喻?东坡晚年见到树木,总是满眼“老叶翳蝉 ”、“孤城烟树 ”,若用榴树自况,也当是苍干如鳞,苔藓满目,怎会自言“扇手一时似玉”?
正因为此,近年来才有一种说法,说这首词是“为爱妾朝云作”的,“全词既写女子的孤芳,更是赞美朝云的坚贞品格 ”。有的著作甚至引用五代人欧阳炯《南乡子》中“石榴花发海南天”为证,将此词定于绍圣二年或三年(1095/1096)初夏“作于惠州 ”。其实这些都是假设在先,凑泊于后。
首先,此词若是写给朝云,则必定写在早年为杭州通判或密州太守时,那时才有“乳燕飞华屋”之喻。东坡被编管黄州时,朝云曾经育过一子,已与乳燕大不相侔;绍圣年间南迁,东坡则已“老云”称之,他们到了惠州,寄居在公共场所合江楼及嘉祐寺内,所谓“落日孤烟知谁恨,短篱破屋为谁香 ”,是其处境之写照,与“华屋”大相径庭。
其次,苏轼写给朝云的诗词,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玉骨”、“雪肌”(详见下篇论述),到了惠州,更是不离“维摩禅语”,而此词不仅了无“禅味”,且与空空色色之幻境大为抵触,“扇手一时似玉”之语,乃描绘少女所用,特别是“秾艳”二字,与晚年朝云全然不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欧阳炯平生大都在蜀川为官,从来没去过岭南,他那首《南乡子》中的“石榴花发海南天”乃想像之词,或像时人一样,将某一湖泽或园池称做“海”(古人园林多“穿池运石、为山学海”之举),因为从植物学的角度考察,岭南与海隅,绝少秾艳的石榴花。
石榴在古时又称“安石榴”,晋人张华《博物志》载:“陆机与弟(陆)云书曰:‘张骞为汉使(在)外国十八年,得涂林安石榴种。’盖自西域来中国也。”石榴自西域引进后,主要生长在黄河、长江流域 ,苏轼在杭、苏、密、徐诸州以及在汴京时多次吟咏,到了岭南之后,从未题咏过眼前的榴花。相反,当其表兄程才之寄来水果时,他在惠州回了这样一封信:
寄贶酥梨、猫笋、五味煎、榴、枣等北方珍奇,物意两重,感佩无穷。
——《与程正辅四十七首》之二
若是东坡在岭南见过石榴,并曾借榴花赞美朝云,岂会在此信中说“榴、枣”为“北方珍奇”?
那么,这首词究竟为谁而作、写于何时呢?
其实宋人早就有过说明,请看下面两则史料:
陆辰州子逸左丞,农师之孙……公尝谓余曰:“曾看东坡《贺新郎》词否?”余对以世所共歌者,公云:“东坡此词,人皆知其为佳,但后攧用榴花事,人少知其意。某尝于晁以道家见东坡真迹,晁氏云:‘东坡有妾,名曰朝云、榴花,朝云死于岭外,东坡尝作《西江月》一阕,寓意于梅,所谓“高情已逐晓云空”是也。惟榴花独存,故其词多及之,观“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可见其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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