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欧文先生有一篇小说《李伯大梦》。男主角李伯先生有一天上山打猎,看见一群穿着古装的荷兰移民在打九柱球,并且敬了他两盅老酒。酒醒之后,回到故居一瞧,已面目全非。初上山时尚呀呀学语的小女儿已嫁人生子,原来尚在怀抱中的儿子,则长的跟自己一样的高、而且一样的好吃懒做。老朋友有的死运亨通,去阎王殿报到。有的官运亨通,去华盛顿当了参议员。当年爬在他肩上翻筋斗,跟在他屁股后追逐吆喝的一些顽童,现在全成了有选举权的美利坚合众国公民,使他恍如隔世,不胜瞪眼。只有一件差堪告慰的事,就是他那花样百出的妻子,在他上山不久的一天,向一个小贩光火,而终于一命归阴。
常有些朋友拿柏杨先生跟李伯先生相比,问曰:“老头,你虽然没有喝荷兰酒,可是恍如隔世则一,李伯的感受我们已知道啦,你一去十载,可觉得台北有啥改变也哉。”呜呼,台北恐怕是世界上改变最大的都市之一,像房子越来越多,人越来越挤,汽车越来越排长龙,钱越来越不值钱。然而,仔细想起来,这都没啥,柏老久经沧桑,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一样使我花容失色的就是女人。盖从前是男人看女人,现在则是女人看男人;从前是男人追女人,现在则是女人追男人;从前是男人泼皮,现在则是女人的脸似乎更厚(以致连胡子都长不出);从前是男人赤膊上阵、闯五关、斩六将、献身事业,现在的女人则十指尖尖,犹如钢爪,把男人抓的呼天抢地。于是,柏老喟然叹曰:“女人,你的名字,强哉骄。”
“强哉骄”是吾友孔丘先生发明的,在儒书里,他阁下诗兴大发,冒出来一连串的“强哉骄”——“君子和而不流,强哉骄。中立而不倚,强哉骄。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骄。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骄”。柏杨先生因而套之,不过是赶着何仙姑叫二姨,沾点仙气儿,以便流传万年,家喻户晓。有人说,孔丘先生用的是“矫”,而不是“骄”,老头何得乱改。问题就出在这里,学问庞大之士,啥都敢改,我老人家还是小改,一旦自以为可以一手遮天,我还要大改。
“强哉骄”者,“既强悍又骄傲”值得我们递佩服书之意也。吾友莎士比亚先生曾宣传女人是弱者,在他那个时代,大概有真理在焉。可是真理也会变,时间能够改变太多的事物,他老哥如果今天从棺材里爬出来,抬头一瞧,女人忽然“强哉骄”,恐怕羞愧难当。
台北一家著名的大学堂外文系毕业的女学生,系花兼校花也,长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有一天,路过一公司门口,看见一辆一九九九的宾士汽车,(在柏老看来,凡是四个轮子而自己会跑的玩艺都是汽车,后来才晓得等级奇多,在目前的台北,“宾士”属于九段,价值三百万元——把柏老捆起来当猪崽卖,也抵不上一个轮胎。据说屁股坐在上面,舒服得要命。)她阁下见了该“宾士”,立刻浑身发软,绕着它左转右转,前转后转,伸出纤纤玉手,把车身摸了个遍,啧啧称赞,口水四流。一会经理老爷上车,该强哉骄马上抓住天赐良机,未语先笑,嗲曰:“这车是你的呀。”经理老爷眼睛一亮,应曰:“噎死。”强哉骄曰:“我好想坐一坐,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带我兜兜风。”经理老爷曰:“欧开,欧开,扑里死,扑里死。”强哉骄乃轻迈莲步,慢移玉臀,缓缓坐在经理身旁。以后经过,我不知道,反正是郎有心,妾有意,狗皮倒灶,结论是,经理老爷跟太太离婚,落入强哉骄之手,双双去了洋大人之国。(柏老听了这个故事,就开始担心,一旦该强哉骄在纽约遇到了一辆“砍的拉屎”,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去乱摸。)
这位女士,可称之为“摸汽车型”的强哉骄。而另一位女士,则属于另一种型的焉,说来就话长啦。柏老有位年轻朋友,已过五十岁大关,尚未婚配,老实忠厚(这可不是赞美之词,用另外一句同性质的话来说,老实忠厚,不过冤大头罢啦),见了女人,先脸红,后心跳,舌头上像拴了一块十公斤重的铁饼,连话都说不清。女朋友永远绝缘,妻子更不必谈。柏杨先生就为他出主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征婚,直截了当地解决问题。
就在去年(一九七七)九月,征婚大典开幕,启事在报上刊出后,应征信件雪片飞来,老朋友们组织了一个审查委员会,挑选出最最理想的一位,由柏杨先生率领该朋友,按址前往晋谒。该小姐相貌端庄,职业高尚,虽是半老徐娘,却也仪态万千。柏杨先生一见钟情,对朋友训之曰:“小子,小子,好自为之。”当时约定第二天由他们单独见面。就在晚间,柏老又把朋友召到汽车间,面授种种机宜,认为十拿九稳。
第二天晚上,柏杨先生正襟危坐,等候消息,直等到半夜,朋友像斗败了的鹌鹑,垂头丧气,踉踉跄跄跑进来,我一瞧就知道他遇到的对手不是莎士比亚先生的“弱者”,而是柏杨先生的“强哉骄”。原来二人最初约定在一个较小的餐厅见面,强哉骄坚持去一家台北最大的餐厅。朋友本来打算吃个A餐B餐的,强哉骄却非点菜不可,第一盘就来了一个伟大龙虾。嗟夫,到西餐馆点菜,真得有点银子才行,然而这还不足以使朋友出汗,使朋友出汗的是,强哉骄玉音曰:“你今年多大啦,报上登的年龄可是真的?”朋友曰:“是真的,不信可以看身份证。”强哉骄曰:“身份证也有假的,也有当初虚报年龄的,看它干啥,我只问你今年多大啦?”朋友告诉了她,强哉骄曰:“你现在干啥?”朋友曰:“在夜间部教课。”强哉骄曰:“那你白天干啥?”朋友曰:“不干啥,只在家里看书。”强哉骄曰:“你白天为啥不各处活动活动,力图上进。”朋友这时已开始发毛,强哉骄续问曰:“你有没有机会出国?”朋友结巴曰:“恐怕没有。”强哉骄曰:“别人都有机会出国,都有绿卡,你年将半百,为啥没有?”朋友紧张曰:“我不知道。”强哉骄曰:“你一月多少钱?”朋友曰:“六七千元。”强哉骄曰:“六七千元,怎么能养家活口,我过惯了舒服的日子,可不能受苦。”朋友满面羞惭,大汗猛出,然后强哉骄曰:“征婚启事上说,你有房子,到底有几栋?”朋友曰:“一栋。”强哉骄大惊曰:“一栋?你这么一把年纪,只有一栋?”朋友曰:“一栋,一栋。”强哉骄曰:“在啥地方?”朋友告诉她地方,强哉骄曰:“几楼?”朋友告诉她几楼,强哉骄曰:“是木门窗,还是铝门窗?”朋友曰:“木门窗。”强哉骄再度大惊曰:“木门窗的,那房子准不值钱。”朋友喃喃曰:“不值钱,不值钱。”强哉骄向朋友脸上端详了一阵,厉声问曰:“你脸上开过刀没有?”朋友这一辈子从没有开过刀,可是这时已神志不清,急忙应曰:“开过刀,开过刀。”强哉骄曰:“你走路怎么外八字?”朋友根本不是外八字,这时也坦承不讳他是外八字。好容易账单送来,两个人吃了一千八百元,大概只有地藏王菩萨知道我那位朋友是怎么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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