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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67.白居易諷諭詩:兩朱閣
施蜇存 Shi Zhecun
在郊島的寒瘦與昌𠔌、溫、李的穠豔之外,元和、長慶年間,還有一個極為流行的元白詩派。元是元稹、白是白居易。他們是親密的詩友,互相唱酬,互相影響。由於志同道合,他們的詩自成一種風格,當時被稱為元和體。他們的詩,無論文字或思想內容,都力求明白淺顯,走文學大衆化的道路。元稹在為白居易詩集作的序文中,說他們的詩,在“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白居易自己也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裏,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這是他們的詩在當時普遍為各階層士民傳誦的記錄。但是,明白淺顯、流利通俗的詩歌,很容易為典雅派詩人所輕視。時代稍後一些,有詩人杜牧,在他為李戡作的墓志中,敘述李戡的文藝思想雲:“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鼕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治之。”這是杜牧用李戡的名義說出來的自己的觀點。到了宋代,蘇東坡在“郊寒島瘦”一句之下,又加了一句“元輕白俗”,他批評元稹的詩體為輕薄,白居易的詩體為淺俗。古今中外,每一個國傢民族的文學,自有這兩種風格。走通俗化道路的文學,不能為士大夫所欣賞;文字典雅的士大夫文學,也不能為人民大衆所欣賞。各有各的服務對象,我們無須在他們之間評定甲乙。
元白詩在唐詩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並不是由於他們的詩體通俗化,取得廣大士民的愛好,而是他們首先有意識地提出了現實主義的文藝理論,強調文學的社會意義。陳子昂早已提出過詩要合於風雅比興。元結也主張詩要“極帝王理亂之道,係古人規諷之流。”韓愈也有過“文以載道”的理論,這些觀點,都是為元稹、白居易開了先河。到白居易纔正面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所謂“為時”,就是說文藝創作必須能反映時代現實,並為時代現實服務;所謂“為事”,就是說文藝作品必須寫政治、社會、人民生活的具體事實,從而達到反映現實的目的。
白居易以為《詩經》的六義,比興最為重要。通過比興這種創作方法,使詩歌能起諷諭的作用。他列舉《詩經》以後的詩人,如屈原、宋玉的楚辭,蘇武、李陵的五言詩,他們所寫的衹是個人的牢騷失意,“河梁之句,止於傷別;澤畔之吟,歸於怨思”。雖然蘇、李以雙鳧一雁為離別的比喻,楚辭以香草惡鳥為君子小人的諷刺,還不失比興之義,但畢竟題材衹限於寫個人的彷徨抑鬱,不及其他。晉宋以後,謝靈運的詩歌,多寫山水;陶淵明的題材,亦限於田園。此外江淹、鮑昭之流,題材更狹。直到梁陳之世,詩人所作,都是嘲風雪、弄花草而已。論到本朝,白居易肯定了陳子昂、鮑防的“感遇”、“感興”。對於李白,他以為是別人所不能企及的奇才,但是又說:在李白的詩中,風雅比興,連十分之一都不到。對於杜甫,他首先贊揚杜甫的詩格律精細,盡善盡工,可以傳世者千餘首。但是接着又說,杜詩中有諷諭意義的詩,如“三吏”、“三別”諸作,“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等句子,也不過占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三四①。
白居易對歷代大詩人的評論顯然是太苛刻了一點,但他並不是看不起他們,而是為了強調他所主張的詩要有諷諭作用這個觀點。白居易生於大歷七年(公元七七二年),正是杜甫逝世之後一年。貞元十六年(公元八OO年)舉進士第,年二十八。貞元、元和之際,白居易在長安,把平日所聞所見的事情,寫成十首《秦中吟》,開始實踐他的詩歌理論。《秦中吟》十首的題材如《議婚》,勸人娶妻不要娶富傢女。《傷宅》勸有錢人不要大興土木,建造園林;不如把錢財用於拯救窮賤人。《不致仕》諷刺年滿七十還不肯退休的官員。《輕肥》揭發宦官享用豪奢,與江南旱災、衢州人吃人的慘況對照。這些題材,還衹是一般的社會現象,可是這些詩流傳出去以後,立刻引起貴人和閑人的反感。在《傷唐衢詩》中,白居易述說過當時的情況:
憶昨元和初,忝備諫官位。
是時兵革後,生民正憔悴。
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貴人皆怪怒,閑人亦非訾。
天高未及聞,荊棘生滿地。
但是白居易並不因荊棘滿地而感到此道難行。在元和四年,他又作了五十首《新樂府》,並且在序文裏說明了他作這一組詩的方法與目的。他說:“詩共五十篇,九千二百五十二字。每篇沒有一定的句數,每句字數也不一定。關係在思想內容,不在文字表面。每篇第一句就是題目,每篇末句說明了主題,這是摹仿《詩經》的辦法。詩的文辭樸素而直爽,是為了使讀者容易瞭解。話講得老實而迫切,是為了使聽到的人受到教育。詩中所寫的都是真實的事情,是為了使采錄的人有根有據。詩體流利暢達,是為了可以作麯歌唱。總而言之,我這一組詩的創作動機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並不是為作詩而作。”
這五十首《新樂府》,諷刺了當時宮廷裏和政治上許多使人民不滿的現實,它們和《秦中吟》成為白居易的諷諭詩的代表作。當時白居易的官職是左拾遺,這是一個諫官,朝廷政治有什麽不適當,諫官有進言規諫的責任。他作《秦中嶺》和《新樂府》,自以為也是盡了諫官的責任,希望皇帝宰相看到他的詩,采用他的意見,以改革朝政。那裏知道,詩流傳之後,皇帝宰相還沒有知道,已惹起了許多有關人物的憎恨。他在給元稹的信中說:“凡聞僕《賀雨詩》,而衆口籍籍,已謂非宜矣。聞僕哭孔戡詩,衆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偏舉。”
這是白居易成進士後積極做官,也積極做詩的結果。元和十年六月,宰相武元衡被刺死,白居易上書請查究刺客的背景。這樣一來,他又得罪了幕後的文武大官。終於被降謫出去做江州司馬,從此不再做諷諭詩。
《新樂府》五十首中,一般選本總是選《新豐折臂翁》、《上陽白發人》、《澗底鬆》、《賣炭翁》、《紅綫毯》等篇,現在我們避熟就生,選了這篇:
兩朱閣刺佛寺浸多也
兩朱閣,南北相對起。
藉問何人傢,貞元雙帝子。
帝子吹簫雙得仙,五雲飄颻飛上天。
第宅亭臺不將去,化為佛寺在人間。
妝閣妓樓何寂靜,柳似舞腰池似鏡。
花落黃昏悄悄時,不聞歌吹聞鐘磬。
寺門勒榜金字書,尼院佛庭寬有餘。
青苔明月多閑地,比屋齊人無處居。
憶昨平陽宅初置,吞併平人幾傢地。
仙去雙雙作梵宮,漸恐人間盡為寺。
這首詩以一個三言句、一個五言句開始。第一句就是題目。第三、四句均為五言句,以下七言到底,共十六句。這就是序文所謂“篇無定句,句無定字”。題目下面有一句“刺佛寺浸多也”,是摹仿《詩經》的小序,說明這首詩的主題思想,也就是詩的末句所諷諭的意義。
全詩開頭四句,差不多是序言,還不是詩的本體,故不用七言句。看見長安大道邊,有兩座紅樓相對着,就要問:這是誰的傢?有人回說:這是貞元皇帝的兩位公主的住宅。這兩句是問答句,上句問,下句答。唐詩中常見這種句法。用“藉問”這個語詞的,尤其明顯。“藉問酒傢何處有”,是問句。“牧童遙指杏花村”是詩人用敘述式作的答語。《新樂府》第三十一首《繚綾》有句云:“織者何人衣者誰,越溪寒女漢宮姬。”這是雙問雙答式的句法。這些豪華美麗的繚綾是誰織造的?又是誰用來做衣裳穿著的?這是上句雙問。是越溪上貧女所織造,是供皇宮裏的妃嬪穿着的。這是下句雙答。“帝子”這個名詞,男女通用,王子和公主都可以稱為帝子。
說明了兩座紅樓的來歷之後,用四句七言來敘述兩位公主死後,她們的住宅改為佛寺,給尼姑居住供養。詩人不直說公主死去,而用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吹簫騎鳳,得道成仙的故事來作比喻。以下四句寫公主住宅改為佛寺後的寂靜情況。接下去寫這兩所挂着“勅建”金字匾額的佛寺,空房閑地多得很,而佛寺鄰居的老百姓卻苦於沒有住處。“比屋齊人無處居”是關鍵性的句子,相當於七言絶句的第三句,是轉句,由此句轉到主題思想。接下去說,記得當年公主建造住宅的時候,強占了好幾傢平民的土地,現在公主亡故,住宅改為佛寺,這樣下去,恐怕天下到處都會變成佛寺了。齊人,就是齊民,人間,就是民間。唐人避李世民的諱,凡是用到世字,都缺一筆,寫作丗,凡是民字都改用人字。
貞元是唐德宗的年號。德宗有十一個女兒,這首詩中所說的不知是那兩位。十一位公主中沒有平陽公主。衹有高祖李淵有一個女兒封為平陽公主,時代已遠,白居易此詩用“憶昨”字,不可能是指這位平陽公主。因此,這“平陽”二字,尚待考索。
新樂府並不是白居易首創的。當時有一位詩人李紳,字公垂,作了二十篇諷諭時事的樂府詩,標題曰《樂府新題》。元稹見到之後,選取了他認為最切時弊的十二篇,寫了和詩。總題曰《新樂府》。白居易見了李、元二人所作,就擴大題材,陸續寫成了五十篇,亦題曰《新樂府》。李紳的二十篇《樂府新題》已亡佚,現在見不到了。元稹的十二篇在《元氏長慶集》中,詩藝不及白居易。
所謂“樂府新題”,是對“樂府古題”而言。元稹另外有一捲詩,題名就是《樂府古題》。他有一篇序文,講到有諷諭作用的樂府詩,儘管內容是刺美當今時事,但題目卻都是沿襲漢魏以來樂府舊題。後來看到杜甫有《悲陳陶》、《哀江頭》、《兵車行》、《麗人行》等歌行,都是就事命題,不再依傍古題。他與李紳、白居易認為杜甫這個辦法是適當的,從此他也不再用古題作樂府詩。
由此可見,元、白的“新樂府”並不是他們創造的文學形式,而止是繼承杜甫的創造。所謂“新”,是指新的題目,並不是新的麯調。原有的樂府舊題,如“飲馬長城窟”、“東門行”,“上留田”之類,都是麯調名;而杜甫、元稹、白居易所作,都是概括詩的內容,以定題目。這種所謂“樂府新題”,事實上衹是詩題,而不是樂府題。因此,元稹不采用李紳的《樂府新題》而改為《新樂府》。白居易又跟着用這個名詞,使文學史傢對唐代樂府的認識,易有錯誤。我們應當知道:杜甫的《悲陳陶》、《哀江頭》等作品,雖然摹仿樂府古題,自標新題,它們還是歌行體詩,而不是樂府。元稹、白居易的《新樂府》,也還是詩,可以稱為樂府詩,而絶不是樂府。白居易把他自己的《秦中吟》十首,《新樂府》五十首編在“諷諭詩”四捲中,並不另分樂府一類,可見他自己也以為這些作品是詩而不是樂府。
唐詩中有許多用當時流行麯調名為標題的絶句或長短句詩,例如“涼州詞”、“甘州”、“伊州”、“鬍渭州”、“徵步郎”、“回波樂”等等,倒是真正的唐代新樂府。白居易自己也有“樂世”、“急世樂”、“何滿子”、“楊柳枝”等作品,都用麯調名為題目,而且正是譜入這些麯子裏令伶人歌唱的,這也是名副其實的唐代新樂府。《全唐詩》捲前有《樂府》十三捲,其取捨標準,頗有問題,還可以商榷,但杜甫、元稹、白居易以及其他詩人所作“新樂府”,都不予收錄,這一點卻是不錯的。郭茂倩《樂府詩集》收入了元、白《新樂府》,對“新樂府”這個名詞也不作分析解釋,可知郭氏對唐代樂府的認識還沒有清楚。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五日
①白居易對於詩的觀點,主要見於他的《與元九書》,《新樂府序》,本文中所用,或引原文,或用意譯,不再逐一註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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