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 王蒙談紅說事：不奴隸，毋寧死？   》 第67節：五○、賈寶玉的兼容性      王蒙 Wang Meng

　　五○、賈寶玉的兼容性
　　用電腦的語言表述，寶玉的兼容性能比較好。他可以規規矩矩地去謁見北靜王；他可以乖乖地作賈母的好孫子王夫人的好兒子；他可以與花襲人或不止是花襲人"初試雲雨情"同時乖乖地聽襲人的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教訓，像對待自己的姐姐；他可以與黛玉互為知己，心心相印並張揚另類叛逆情愫；他可以與秦鐘一見如故，發展準同性戀的關係；他可以與晴雯共同任性而為，胡闹一番；他可以與茗煙一起大鬧書房；他可以與衆姐妹一起結社吟詩；他也可以與薛蟠、馮紫英、伶人蔣玉菡和妓女雲兒等為伍去吃酒鬼混，與蔣玉菡交換貼身汗巾，與他們一起唱豔麯。
　　當然，寶玉唱得雅一些：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咽不下玉粒金蒓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緑水悠悠。
　　是富貴閑人之麯，也是悲哀惆悵之音，卻又變成了佐酒的輕薄小麯。麯詞越是精緻，越是具有炫技性、形式性、玩深沉玩悲愁玩情感性。
　　雲兒唱得在當時就相當出格兒了，果然是妓女腔調：
　　荳蔻開花三月三，一個蟲兒往裏鑽。鑽了半日不得進去，爬到花兒上打鞦韆。肉兒小心肝，我不開了你怎麽鑽?
　　馮紫英唱得很有點眼下的流行歌麯味道：
　　你是個可人，你是個多情，你是個刁鑽古怪鬼靈精，你是個神仙也不靈。我說的話兒你全不信，衹叫你去背地裏細打聽，纔知道我疼你不疼！
　　這首麯的詞使人想起信天遊裏的句子：
　　說下日子你不來，
　　崖畔上跑爛我十雙鞋……
　　還有舊時代的所謂靡靡之音：
　　我這心裏一大塊，
　　左推右推推不開……
　　或者是鄧麗君的歌：
　　三百六十五個日子不好過……
　　把我的愛情還給我……
　　把"愛情"調情化，把疼愛輕飄化、開心化，把傾訴表演化，把真心娛樂化，是這一類麯子的特點。
　　至於到了薛蟠那裏，則近於混鬧、攪局、大葷大素耍流氓了。這也是《紅樓夢》的一個特點，不懼雅，不懼俗，不避文，不避野，能寫高層次的貴妃省親，也能寫低級下流的賈璉偷腥與薛蟠攪局。
　　蔣玉菡的麯詞是：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這幾句詞富有戲麯特點，符合蔣的身份，難得。不論什麽小地方，曹氏都不忘每個人與他人的不同，能使你從他的聲氣舉止中想象出他的特點來。
　　我們可以設想，這裏有幾個賈寶玉。寂寞的性靈的鐘情的與孤獨的、略帶詩人與哲人氣質的、除黛玉再無知音的賈寶玉，這是一個；享受的成為嬌寵中心的紈絝子弟賈寶玉，與花天酒地、不無偷雞摸狗初期習性的無賴少爺賈寶玉，這是另外一兩個。他視為比生命還重要的愛情，到了馮、薛、蔣、雲這裏，變成了娛樂開心解悶消閑放肆的題目。當然，與賈璉賈珍賈蓉等相比，寶玉參加的這些上不得臺盤的活動尚屬謔而不虐，無大傷。
　　女性就要承受多得多的清規戒律，無法像寶玉這樣兼容。不但黛玉這種個性清高難於從俗者，就是天生公關能手寶釵，也無法把身段放得太低，無法與薛、馮、蔣、雲為伍，雖然薛蟠是她的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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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第1節：一、關於書名(1)第2節：一、關於書名(2)
第3節：二、通靈寶玉第4節：三、寶玉摔玉
第5節：四、從許由到寶玉(1)第6節：四、從許由到寶玉(2)
第7節：五、賈寶玉喜歡女孩子第8節：六、黛玉開始很乖
第9節：七、寶釵的藥方第10節：八、你的脖子上挂着什麽
第11節：九、如果你的老闆是寶二爺(1)第12節：九、如果你的老闆是寶二爺(2)
第13節：一○、為什麽說讀《詩（經）》是掩耳盜鈴第14節：一一、鬧得痛快
第15節：一二、璜大奶奶與魯迅的愛姑(1)第16節：一二、璜大奶奶與魯迅的愛姑(2)
第17節：一三、秦可卿的病第18節：一四、宿命的悲哀
第19節：一五、寶玉舉薦鳳姐第20節：一六、管理的潛暴力實質
第21節：一七、秦可卿喪事的消解第22節：一八、人才與權力(1)
第23節：一八、人才與權力(2)第24節：一九、對額--符號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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