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秋水堂論金瓶梅   》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      田曉菲 Tian Xiaofei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
  一、雪的傳奇
  殘雪初晴照紙窗,地爐灰燼冷侵床。
  個中邂逅相思夢,風撲梅花鬥帳香。
  這一回的主題,是雪。《金瓶梅》這部書的天氣,漸漸寒冷下來。十月二十一口,落了這年鼕天的第一場雪。此回甫一開始,西門慶還沒起床,丫環玉簫便已報告:"天氣好不陰得重!"四月二十一日來為官哥兒剃頭的小周兒再次出現,再次為西門慶做按摩、推拿。西門慶嚮伯爵抱怨,近來"身上常發酸起來,腰背疼痛"。隨着西門慶死期臨近,這樣的暗示開始越來越多。
  此回場景佈局,好似戲劇。以西門慶"筆硯瓶梅、琴書蕭灑"的藏春閣書房為舞臺背景,發生了一係列事件:第一個出現的,是剃頭師父小周兒;此後便是應伯爵,"頭戴氈帽,身穿緑絨襖子,腳穿一雙舊皂靴棕套"' ,報告說外邊飄雪花兒了,好不寒冷。韓道國第三個來,談說十月二十四日起身去外地做買賣事宜。接着請來了溫秀纔,溫秀纔"峨冠博帶而至"。這時,小周兒已是賞了錢,吃了點心,打發去了(第一個走);西門慶則梳了頭,換了衣服,重新上場,頭戴白絨忠靖冠,身披絨裘。第五個來到的,是被逼着作了"孝子"的陳敬濟,"頭戴孝巾、身穿白道袍"(陳敬濟自己的父母雙雙健在,為瓶兒作孝子、穿孝服是很不吉利的)。吃了粥之後,韓道國起身去了(第二個走)。溫秀纔則把寫給翟管傢的回信拿給西門慶看。這時,"雪下得大了。"
  第六個上場的人,且不現身,先在暖簾外探頭,等西門慶叫,纔進來,原來是鄭愛月的兄弟鄭春,被愛月派來送茶食。其中一味酥油泡蠃,是一種西門慶特別喜愛、整治起來十分麻煩、以前衹有瓶兒會做的精緻小吃。愛月善勾情,伯爵會解趣,書房賞雪一幕,漸漸熱鬧起來。正喝酒時,玳安來報:外面李三、黃四,送銀子來了。因在大廳中穿插一段黃四為嶽父嚮西門慶求情。黃四說完走了。西門慶回到書房,覷那門外下雪越發大了,"紛紛揚揚,猶如風飄柳絮,亂舞梨花相似"。這時,天已嚮晚--何以知道?因為西門慶派琴童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罷。"
  書房裏,這時有西門慶、應伯爵、溫秀纔、陳敬濟,兩個小廝春鴻、王經伺候,還有鄭愛月兒的兄弟鄭春。最後的高潮,是衆人飲酒行令。溫秀纔要求每人說一句,無論詩詞歌賦,都帶個雪字。伯爵想半天,說不出,好容易說出一句,又不通,很像《紅樓夢》裏薛蟠的作風。及至吃一種稀罕的糖食衣梅,伯爵半天猜不出究係何物.西門慶解釋給他衣梅的製造方法和效用,伯爵便要包回傢兩個,給老婆嚐鮮,則又分明是二進賈府的劉姥姥廠。從行令,唱麯,小吃,到書房中懸挂的對聯,處處透露"梅"的消息。
  陳敬濟看西門慶和伯爵說笑近衷,便起身走了(第三個走)。於是席兒衹剩下了西門慶、應伯爵、溫秀纔。溫秀纔終於不勝酒力,西門慶着畫童送他走,溫秀纔"得不的一聲,作別去了"(第四個走)。書房中如今衹有西門慶和應伯爵。飲勾多時,伯爵告辭,因見天陰地下滑,因要了一支燈籠,和鄭春作伴而去(第五、第六個走)。至此,席終人散,走得精光,而雪也停矣。走馬燈式的人物上場下場,伴隨着雪的由無到小,由小變大,再由大變小,由小變無,完全是傳奇劇的寫法,除了偶爾穿插大廳、儀門、月娘房裏之外,布景始終衹是西門慶的書房。然而書房的戲還沒有完全結束:三兩日之後,殘雪未消,西門慶在書房獨眠,夢見瓶兒,二人抱頭痛哭。西門慶"從睡夢中直哭醒來,看見簾影射人,正當日午,由不得心中痛切"。情人人夢,是極為抒情的事件,而簾影日照的射人,把生與死兩個世界在夢中的交叉寫得恍恍惚惚,尤傳白晝夢回之神。作者引用的七言詩"殘雪初晴照紙窗"是點睛之筆,因為這的確是一個詩意的境界。我們可以設想,當一個明朝或者清朝的文人讀者在讀到這一段描寫時,必然會聯想到古典詩詞中無數夢中相思、夢醒空餘惆悵的情景:因為這正是李商隱的《燕臺四首· 春》中所歌詠的,"醉起微陽若初曙,映簾夢斷聞殘語"的境界。而下面的"愁將鐵網冒珊瑚,海闊天翻迷處所",難道不可以描寫雖然衹不過是一個西門慶心中的那份慘痛情感嗎。
  但是,如果我們細看夢的內容,卻是瓶兒訴說被前夫花子虛告狀,關在陰間的牢獄裏,血水淋漓,與污穢做一處受苦,多虧黃真人超拔,纔得脫免,將去投生;又警告西門慶說子虛早晚要來報仇。這一席話,不但完全沒有七言絶句所描繪的優美氛圍,而且十分陰森凄慘。這是《金瓶梅》常用的手法:當讀者驀然看到抒情詩的上下敘事語境,纔會意識到在這"詩意境界"背後,那毫無浪漫詩意可言的可怖現實。然而情人入夢之後,緊接着就描寫金蓮來到書房,一眼看出西門慶哭過,用半是認真、半是嘲戲的口氣說了一番醋話:"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們是心外的人,人不上數… … 到明日死了,苦惱,也沒那人想念!"在金蓮面前,西門慶不能不感到慚愧,因為在一個女人面前回憶另一個女人總是尷尬的,何況當初他們曾是多麽熱烈的情人,這一點,在《金瓶梅》讀到後來的時候很容易忘記:西門慶對金蓮其實是負心的,因為金蓮要的,不是娶進門來而已,而是如膠似漆、誓共生死的情意。慚愧之餘,西門慶開始用身體的親熱來彌補,而金蓮嬌豔、熱情、充滿生命的肉體,遂把西門慶完全拉回了現實人生。很多讀者看到下文西門慶教金蓮"品簫",一定會覺得西門慶毫無心肝:怎麽可以把相思夢和品簫連在一起?然而,這正是《金瓶梅》一書的深厚之處:它寫的,不是那經過了理想化和浪漫誇張的感情,而是人生的本來面目。這個本來面目,也不像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淫蕩無情:西門慶為瓶兒而流的眼淚是真實的,金蓮的吃醋是真實的,西門慶對金蓮的慚愧也是真實的,企圖用做愛來安撫金蓮,同時填補內心因失去瓶兒感到的空虛,也還是真實的。前文西門慶對瓶兒的養娘如意兒愛屋及烏- "我摟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也是同樣道理。這些都是感情,都是人世所實有的,真實而復雜的感情。
  西門慶和金蓮在書房裏,聽到伯爵來訪,來安請伯爵且閃閃,伯爵便走到鬆墻旁邊,看雪塢竹子,金蓮急忙趁機離開:"正是雪隱鷺鷺飛始見,柳藏鵝鵡語方知。"雪的意象在這裏再次出現,至此,纔算真正完成"雪"在本回中的意象結構。
  二、伯爵一傢
  伯爵的妾春花給他生了個兒子,伯爵來嚮西門慶告貸。張竹坡雲:"伯爵生兒,特刺西門之心,又為孝哥作映。"然而西門慶還是拿了五十兩銀子周濟他。回到月娘屋裏,月娘便問:"頭裏你要那封銀子與誰?"張竹坡評:"月娘亦狠,無微不至。"西門慶和伯爵開玩笑:"好歹把春花那奴才收拾起來,牽了來我瞧瞧。"伯爵回答:"你春姨他說來:有了兒子,不用着你了。"張竹坡評:"明說孝哥。"因孝哥生之日,正是西門慶死之時。
  應伯爵在談話中提到第二個女兒"交年便是十三歲",昨日媒人來討帖子,被伯爵回以"早哩,你且去着",與第九十七回中春梅為陳敬濟娶親,媒人來說伯爵第二個女兒遙遙相應。彼時伯爵已死,春梅嫌他的女兒在"大爺手內聘嫁,沒甚陪送",於是親事未成。正應了伯爵在這回中說:"傢兄那裏是不管的。"又說,大女兒的陪送還是多虧了西門慶的資助。讀此書,極有人世滄桑之感,《紅樓夢》的後半,便缺少這一種回味。
  (圖)這是《金瓶梅》紛像本原來就有的插圖。西門慶在書房夢見瓶兒。我最喜歡古代中國人在圖書裏表現夢境的手法:從沉睡的人頭上升起一婆煙霧,代表了這個人的生魂離開了他的身體,打一個旋兒,拓開一片空白,夢境就在這片空白中展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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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作者簡介前言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武二郎冷遇親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設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飲鴆藥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武都頭誤打李皂隸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西門慶梳籠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劉理星魘勝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子虛因氣喪身,李瓶兒迎姦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狎客幫嫖麗春院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李瓶兒許嫁蔣竹山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草裏蛇邏打蔣竹山,李瓶兒情感西門慶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應伯爵簪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春梅姐正色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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