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议九首
【代张方平谏用兵书(熙宁十年)】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
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
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迟而
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何
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
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后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
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
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
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
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吴越,戍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
代,而坟土未干,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就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尝有也。
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遂使侵寻及于诸国,岁岁调发,
所向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
是师行三十余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
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殁身之恨,已无及矣。隋
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
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
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难,唐
室凌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
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由此观之,汉、唐用兵
于宽仁之后,故其胜而仅存。秦、隋用兵于残暴之余,故其胜而遂灭。臣每读书
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
衄,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
功利,虑患不深。臣故曰: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
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
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
不得已之实故也。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候邻国。
群臣百寮,窥见此指,多言用兵。其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枢
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遂
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
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
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
士无怨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
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
熙河,章惇造衅于横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贼已降,俘累老弱困弊腹
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
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而五六,道
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
之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凌
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
至于远方之民,肝脑屠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
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
譬犹屠杀牛羊、刳脔鱼鳖以为饍馐,食者甚美,见食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
于挺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
以为耳目之观乎?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
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在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
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
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
且饥役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
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
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恸哭而不能自止也。且臣闻之:
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
天心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
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
譬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思引咎自责,庶岁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
恣行箠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
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固社稷长久之计。上以安
二宫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昔汉祖
破灭群雄,遂有天下,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
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
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人臣纳说于君,因
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
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
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
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
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
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代滕甫论西夏书】
臣素无学术,老不读书。每欲披竭愚忠,上补圣明万一,而肝肺枯涸,卒无
可言。近者因病求医,偶悟一事,推之有政,似可施行,惟陛下财幸。臣近患积
聚,医云:据病,当下,一月而愈。若不下,半年而愈。然中年以后,一下一衰,
积衰之患,终身之忧也。臣私计之,终不以一月之快,而易终身之忧。遂用其言,
以善药磨治半年而愈。初不伤气,体力益完。因悟近日臣僚献言欲用兵西方,皆
是医人欲下一月而愈者也。其势亦未必不成。然终非臣子深爱君父欲出万全之道
也。以陛下圣明,将贤士勇,何往不克,而臣尚以为非万全者。俗言彭祖观井,
自系大木之上,以车轮覆井,而后敢观。此言虽鄙而切于事。陛下爱民忧国,非
特如彭祖之爱身。而兵者凶器,动有存亡,其陷人可畏,有甚于井。故臣愿陛下
之用兵,如彭祖之观井,然后为得也。
臣窃观自古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灭袁氏,最有巧思。请试为陛下论之。
袁绍以十倍之众,大败于官渡,仅以身免。而操敛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缓绍而
乱其国也。绍归国益骄,忠贤就戮,嫡庶并争,不及八年,而袁氏无遗种矣。向
使操急之,绍既未可以一举荡灭,若惧而修政,用田丰而立袁谭,则成败未可知
也。其后北征乌丸,讨袁尚、袁熙,尚、熙走辽东,或劝操遂平之。操曰:“彼
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则合,缓之则自相图。其势然也。”遂引兵还。曰:“吾方
使公孙康斩送其首。”已而果然。若操者,可谓巧于灭国矣。灭国,大事也。不
可以速。譬如小儿之毁齿,以渐摇撼之,则齿脱而小儿不知。若不以渐,一拔而
得齿,则毁齿可以杀儿。故臣愿陛下之取西夏,如曹操之取袁氏也。
方元昊强时,谋臣猛将,尽其智力,十年而不敢近。今者主弱臣强,其国内
乱。陛下使偏师一出,斩名王,虏伪公主,筑兰,会等州,此真千载一时,天以
此贼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之:同舟而遇风,则胡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虽
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肯俯道首连臂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
为一,坚壁清野以抗王师,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风之势也,法当缓之。
今天威已震,臣愿陛下选用大臣宿将素为贼所畏服者,使兼帅五路。聚重兵
境上,号称百万,薈乘补卒,牛酒日至。金鼓之声,闻于数百里间,外为必讨之
势,而实不出境。多出金帛遣间使辩士离坏其党与。且下令曰:“尺土吾不爱,
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与众降者,即以封之。有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斩。”
不出一年,必有权均力敌内自相疑者。人情不远,各欲求全,及王师之未出,争
为先降,以邀重赏。陛下因而分裂之,即用其酋豪,命以爵秩,棋布错峙,务使
相仇,如汉封呼韩邪通西域故事。不过于要害处筑一城,屯数千人,置一将以护
诸部,可使数百年面内保境,不烦城守馈运,岂非万全之至计哉?臣愿陛下断之
于中,深虑而远计之。
夫为人臣计与为人主计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掳,无以为功,为陛下计,惟
天下安、社稷固否耳。陛下神圣冠古,动容举意,皆是功德。但能措泰山之安,
与天地等寿,则竹帛不可胜纪,而尧、舜、禹、汤不足过也。议者不知出此,争
欲急于功名,履危犯难,以劳圣虑,臣窃不取。古人有言:“省功不如省事,省
事不如清心。”刘洎谏唐太宗曰:“皇天以不言为贵,圣人以不言为德。老子称
大辩若讷,庄子言至道无文。且多记则损心,多言则耗气,心气内损,形神外劳,
初虽不觉,后必为累。须为社稷自爱。”人臣爱君,未有如洎之深至者也。臣窃
慕之。虽谪守在外,不当妄言,然自念旧臣,譬之老马,虽筋力已衰,不堪致远,
而经涉险阻,粗识道路,惟陛下哀愍其愚而怜其意。不胜幸甚。
【代滕甫辨谤乞郡状】
臣闻人情不问贤愚,莫不畏天而严父。然而疾痛则呼父。穷窘则号天,盖情
发于中,言无所择。岂以号呼之故,谓无严畏之心。今臣之所患,不止于疾痛,
而所忧有甚于穷窘,若不号呼于君父,更将趋赴于何人。伏望圣慈,少加怜察。
中谢。
臣本无学术,亦无材能,惟有忠义之心,生而自许。昔季孙有言:“见有礼
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鹯之逐鸟雀
也。”臣虽不肖,允蹈斯言。但信道直前,谓人如己。既蒙深知于圣主,肯复借
交于众人!任其蠢愚,积成仇怨。一自离去左右,十有二年,浸润之言,何所不
有。至谓臣阴党反者,故纵罪人,若快斯言,死未塞责。
窃伏思宣帝,汉之英主也。以片言而诛杨惲。太宗,唐之兴王也。以单词而
杀刘洎。自古忠臣烈士,遭时得君而免于祸者,何可胜数。而臣独蒙皇帝陛下始
终照察,爱惜保全,则陛下圣度已过于宣帝、太宗,而臣之遭逢,亦古人所未有。
日月在上,更何忧虞。但念世之憎臣者多,而臣之赋命至薄,积毁消骨,巧言铄
金,市虎成于三人,投杼起于屡至,倘因疑似,复至人言,至时虽欲自明,陛下
亦难屡赦。是以及今无事之日,少陈危苦之词。
晋王导,乃王敦之弟也,而不害其为元臣。崔造,源休之甥也,而不废其为
宰相。臣与反者,义同路人。独于宽大之朝,为臣终身之累,亦同悲矣。凡今游
宦之士,稍与贵近之人有葭莩之亲,半面之旧,则所至便蒙异待,人亦不敢交攻。
况臣受知于陛下中兴之初,效力于众人未遇之日,而乃毁訾不忌,践踏无严,臣
何足言,有辱天眷。此臣所以涕泣而自伤者也。
今臣既安善地,又忝清班,非敢别有侥求,更思录用。但患难之后,积忧伤
心,风波之间,怖畏成疾。敢望陛下悯余生之无几,究前日之异恩。或乞移臣淮
浙间一小郡,稍近坟墓,渐谋归休。异日复得以枯朽之余,仰瞻天日之表,然后
退伏田野,自称老臣,追叙始终之遭逢,以诧乡邻之父老,区区志愿,永毕于斯。
伏愿陛下怜其志、察其愚而赦其罪,臣无任感恩知罪激切屏营之至。
【代李宗论京东盗贼状(元丰)】
右臣伏见自来河北、京东,常苦盗贼,而京东尤甚。不独穿窬祛箧椎埋发冢
之奸,至有飞扬跋扈割据僣拟之志。近者李逢徒党,青、徐妖贼,皆在京东。凶
愚之民,殆已成俗。自昔大盗之发,必有衅端。今朝廷清明,四方无虞,而此等
常有不轨之意者,殆土地风气习俗使然。不可不察也。汉高帝,沛人;项羽,宿
迁人;刘裕,彭城人;黄巢,宛朐人;朱全忠,砀山人。其余历代豪杰出于京东
者,不可胜数。故凶愚之人,常以此藉口,而其材力心胆,实亦过人。加以近年
改更贡举条制,扫除腐烂。专取学术,其秀民善士,既以改业,而其朴鲁强悍难
化之流,抱其无用之书,各怀不逞之意。朝廷虽敕有司别立字号,以收三路举人,
而此等自以世传朴学,无由复践场屋,老死田里,不入彀中,私出怨言,幸灾伺
隙。臣每虑及此,即为寒心。
扬雄有言:“御得其道,则天下狙诈咸作使,御失其道,则天下狙诈咸作敌。”
而班固亦论剧孟、郭解之流,皆有绝异之姿,而惜其“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
流”。是知人之善恶,本无常性。若御得其道,则向之奸猾,尽是忠良。故许子
将谓曹操曰:“子,治朝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使韩、彭不遇汉高,亦与盗贼
何异。臣窃尝为朝廷计,以为穷其党而去之,不如因其材而用之。何者?其党不
可胜去,而其材自有可用。昔汉武尝遣绣衣直指督捕盗贼,所去以军兴从事,斩
二千石以下,可谓急矣。而盗贼不为少衰者,其党固不可尽也。若朝廷因其材而
用之,则盗贼自消,而豪杰之士可得而使。请以唐事明之。自天宝以后,河北诸
镇相继僣乱,虽宪宗英武,亦不能平。观其主帅,皆卒伍庸材,而能于六七十年
间与朝廷相抗者,徒以好乱乐祸之人,背公死党之士,相与出力而辅之也。至穆
宗之初,刘总入朝,而河北始平,总知河北之乱,权在此辈,于是尽籍军中宿将
名豪如朱克融之流。荐于朝,冀厚与爵位,使北方之人,羡慕向进,革其乱心。
而宰相崔植、杜元颖,皆庸人无远虑,以为河北既平,天下无事。克融辈久留京
师,终不录用,饥寒无告,怨忿思乱。会张洪靖赴镇,遂遣还幽州,而克融等作
乱,复失河朔。
今陛下鉴唐室既往之咎,当收京东、河北豪杰之心。臣伏见近日沂州百姓程
棐,告获妖贼郭进等。窃闻棐之弟岳,乃是李逢之党,配在桂州,豪侠武健,又
过于棐。京东州郡如棐、岳者,不可胜数。此等弃而不用,即作贼。收而用之,
即捉贼。其理甚明。臣愿陛下精选青、郓两师,京东东西职司,及徐、沂、兖、
单、濰、密、淄、齐、曹、濮知州,谕以此意。使阴求部内豪猾之士,或有武力,
或多权谋,或通知术,数而晓兵,或家富于财而好施,如此之类,皆召而劝奖,
使以告捕自效。籍其姓名以闻于朝,所获盗贼,量轻重酬赏。若获真盗大奸,随
即录用。若只是寻常劫贼,即累其人数,酬以一官。使此辈歆艳其利,以为进身
之资。但能拔擢数人,则一路自然竞劝。贡举之外,别设此科。则向之遗材,皆
为我用。纵有奸雄啸聚,亦自无徒。但每州搜罗得一二十人,即耳目遍地,盗贼
无容足之处矣。历观自古奇伟之士,如周处、戴渊之流,皆出于群盗,改恶修善,
不害为贤。而况以捉贼出身,有何不可。若朝廷随材试用。异日攘戎狄,立功名,
未必不由此途出也。非陛下神圣英武,不能决行此策。臣虽非职事,而受恩至深,
有所见闻,不敢瘄默。谨录奏闻,伏望敕旨。
【代吕大防乞录用吕诲子孙札子(元祐元年)】
臣窃见故御史中丞吕诲,忠于先朝,极陈谠论,至忤时宰,继死外藩。臣等
皆尝与之同官,备闻论议,一切出于至诚,而有不挠不回之节。虽处散地,未尝
一日有忘朝廷之意。忧伤愤疾,以致殒没。临终之日,召司马光面托后事,无一
言及其家私,惟云朝廷事犹可救,愿公更且竭力。历观前后议臣,忠勤忘身,少
见其比。今其家甚贫,诸子仕于常调。欲望圣慈特赐矜悯,优加赠典,录用诸子
之才者,以旌名臣之后,取进止。(奉圣旨,吕由庚除太常寺太祝。)
【代吕申公上初即位论治道二首·道德】
人君以至诚为道,以至仁为德。守此二言,终身不易,尧舜之主也。至诚之
外,更行他道,皆为非道。至仁之外,更作他德,皆为非德。
何谓至诚?上自大臣,下至小民,内自亲戚,外至四夷,皆推赤心以待之,
不可以丝毫伪也。如此,则四海之内,亲之如父子,信之如心眼。未有父子相图、
心眼相欺者,如此而天下之不治,未之有也。丝毫之伪,一萌于心,如人有病,
先见于脉,如人饮酒,先见于色。声色动于几微之间,而猜阻行于千里之外,强
者为敌,弱者为怨。四海之内,如盗贼之憎主人,鸟兽之畏弋猎,则人主孤立而
危亡至矣。何谓至仁?视臣如手足,视民如赤子,戢兵,省刑,时使,薄敛,行
此六事而已矣。祸莫逆于好用兵,怨莫大于好起狱,灾莫深于兴土功,毒莫深于
夺民利。此四者,陷民之坑穽,而伐国之斧钺也。去此四者,行彼六者,而仁不
可胜用矣。《传》曰:“至诚如神。”又曰:“至仁无敌。”审能行之,当获四
种福。以人事言之,则主逸而国安;以天道言之,则享年永而卜世长。此必然之
理,古今已试之效乱也。
去圣益远,邪说滋炽,厌常道而求异术,文奸言以济暴行。为申、商之学者,
则曰:“人主不可以不学术数”;人主,天下之父也,为人父而用术于其子,可
乎?为庄、老之学者,则曰:“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欲穷兵黩武,则曰:
“吾以威四夷而安中国”;欲烦刑多杀,则曰:“吾以禁奸慝而全善人”;欲虐
使厚敛,则曰:“吾以强兵革而诛暴乱,虽若不仁而卒归于仁。”此皆亡国之言
也,秦二世、王莽尝用之矣,皆以经术附会其说。
《书》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此言威福不可移于臣下也。欲威福不
移于臣下,则莫若舍己而从众,众之所是,我则与之,众之所非,我则去之。夫
众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议之主也,如此,则威福将安归乎?今之说者则
不然,曰,人主不可以不作威福,于是违众而用己。己之耳目,终不能遍天下,
要必资之于人,爱憎喜怒,各行其私,而浸润肤受之说行矣。然后从而赏罚之,
虽名为人主之威福,而其实左右之私意也。奸人窃吾威福,而卖之于外,则权与
人主侔矣。
《书》曰:“威克厥爱允济,爱克厥威允罔功。”威者,畏威之谓也。爱者,
怀私之谓也。管仲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畏威之心,
胜于怀私,则事无不成。”今之说者则不然,曰:“人君当使威刑胜于惠爱。”
如是则予不如夺,生不如杀,尧不如桀,而幽、厉、桓、灵之君长有天下。此不
可不辨也。
【代吕申公上初即位论治道二首·刑政】
《书》曰:“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此百世不易之道也。昔汉高帝约法三
章,萧何定律九篇而已。至于文、景,刑措不用。历魏至晋,条目滋章,断罪所
用,至二万六千二百七十二条,而奸益不胜,民无所措手足。唐及五代止用律令,
国初加以注疏,情文备矣。今《编敕》续降,动若牛毛,人之耳目所不能周,思
虑所不能照,而法病矣。
臣愚谓当熟议而少宽之。人主前旒蔽明,黈纩塞耳,耳目所及,尚不敢尽,
而况察人于耳目之外乎?今御史六察,专务钩考簿书,责发细微,自三公九卿,
救过不暇。夫详于小,必略于大,其文密者,其实必疏。故近岁以来,水旱盗贼,
四民流亡,边鄙不宁,皆不以责宰相,而尚书诸曹,文牍繁重,穷日之力,书纸
尾不暇,此皆苛察之过也。不可以不变。
《易》曰:“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先王之理财也,必继之以正辞,
其辞正则其取之也义。三代之君食租衣税而已,是以辞正而民服。自汉以来,盐
铁酒茗之禁,贷榷易之利,皆心知其非而冒行之,故辞曲而民为盗。今欲严刑妄
赏以去盗,不若捐利以予民,衣食足而盗贼自止。
夫兴利以聚财者,人臣之利也,非社稷之福。省费以养财者,社稷之福也,
非人臣之利。何以言之?民者国之本,而刑者民之贼。兴利以聚财,必先烦刑以
贼民,国本摇矣,而言利之臣,先受其赏,近岁宫室城池之投,南蛮、西夏之师,
车服器械之资,略计其费,不下五千万缗,求其所补,卒亦安在?若以此积粮,
则沿边皆有九年之蓄,西夷北边,望而不敢近矣。赵充国有言:“湟中谷斛八钱。
吾谓籴三百万斛,羌人不敢动矣。”不待烦刑贼民,而边鄙以安。然为人臣之计,
则无功可赏。故凡人臣欲兴利而不欲省费者,皆为身谋,非为社稷计也。人主不
察,乃以社稷之深忧,而徇人臣之私计,岂不过甚矣哉。
【代宋选奏乞封太白山神状】
伏见当府郿县太白山,雄镇一方,载在祀典。案,唐天宝八年,诏封山神为
神应公。迨至皇朝,始改封侯,而加以济民之号。自去岁九月不雨,徂冬及春,
农民拱手,以待饥馑,粒食将绝,盗贼且兴。臣采之道途,得于父老,咸谓此山
旧有湫水,试加祷请,必获响应。寻令择日斋戒,差官莅取。臣与百姓数千人,
待于郊外,风色惨变,从东南来,隆隆猎猎,若有驱导。既至之日,阴威凛然,
油云蔚兴,始如车盖,既日不散,遂弥四方,化为大雨。罔不周饫。破骄阳于鼎
盛,起二麦于垂枯。鬼神虽幽,报答甚著。臣窃以为功效乱至大,封爵未充,使
其昔公而今侯,是为自我而左降,揆以人意,殊为不安。且此山崇高,足亚五岳,
若赐公爵,尚虚王称,校其有功,实未为过。伏乞朝廷更下所司,详酌可否,特
赐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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