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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 》 守望的距離 》
第66節:智者的最後弱點2
周國平 Zhou Guoping
在有的哲學家看來,關心身後名聲更加可笑。馬可·奧勒留說,其可笑程度正和關心自己出生之前的名聲一樣,因為兩者都是期望得到自己從未見過且永遠不可能見到的人的贊揚。帕斯卡爾也說:"我們是如此狂妄,以至於想要為全世界所知,甚至為我們不復存在以後的來者所知;我們又是如此虛榮,以至於我們周圍的五六個人的尊敬就會使我們歡喜和滿意了。"
中國文人歷來把文章看作"不朽之盛事",幻想藉"立言"流芳百世。還是杜甫想得開:"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我也認為身後名聲是不值得企望的。一個作傢决心要寫出傳世之作,無非是表明他在藝術上有很認真的追求。奧古斯丁說,不朽是"衹有上帝才能賜予的榮譽"。對作傢來說,他的藝術良知即他的上帝,所謂傳世之作就是他的藝術良知所認可的作品。我一定要寫出我最好的作品,至於事實上我的作品能否留傳下去,就不是我所能求得,更不是我所應該操心的了。因為當我不復存在之時,世上一切事情都不再和我有關,包括我的名聲這麽一件區區小事。
話說回來,對於身前的名聲,一個作傢不可能也不必毫不在乎。袁宏道說,凡從事詩文者,即是"名根未盡",他自嘆"畢竟諸緣皆易斷,而此獨難除"。其實他應該寬容自己這一點兒名根。如果說名聲是虛幻的,那麽,按照同樣的悲觀邏輯,人生也是虛幻的,我們不是仍要好好活下去?名聲是一陣風,而我們在辛苦創作之後是有權享受一陣好風的。最瞭解我們的五六個朋友尊敬我們,我們不該愉快嗎?再擴大一些,我們自己喜歡的一部作品獲得了五六十或五六萬個讀者的贊揚,我們不該高興嗎?亞裏士多德認為,我們重視自己敬佩和喜歡的人對我們的評價,期望從有見識的人那裏得到贊賞,以肯定我們對自己的看法,是完全正當的。雪萊也反對把愛名聲看作自私,他說,在多數情況下,"對名聲的愛好無非是希望別人的感情能夠肯定、證明我們自己的感情,或者與我們自己的感情發生共鳴。"他引用彌爾頓的一句詩,稱這種愛好為"高貴心靈的最後的弱點"。彌爾頓的這句詩又脫胎於塔西佗《歷史》中的一句話:"即使在智者那裏,對名聲的渴望也是要到最後才能擺脫的弱點。"我很滿意有這麽多智者來為智者的最後弱點辯護。衹要我們看重的是人們的"心的點頭"(康德語),而非表面的喝彩,就算這是虛榮心,有這麽一點虛榮心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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