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66節:鄧 山 東(2)      蕭乾 Xiao Qian

  "來了!"孫傢福嚮大傢打一個招呼,就領頭嚮北跑去了。
  在拐角處我們見到他了:一個高大魁偉的漢子,紫紅臉膛,有着一副詼諧的表情,毛藍褲竹標襖的中腰還紮着一根破舊的皮帶,胸前係着一個小籃子。他把手嚮耳邊一捎,頭嚮天一仰,就又唱了起來。
  "嗨,賣炸食的,站住!"孫傢福用一個熟朋友的口氣迎頭截住了他。這漢子響亮地笑了起來,馬上就蹲在靠近電綫桿子的墻根下了。
  "你們小哥兒幾個可得多照顧啊!"他一面揭開籃子上蓋的布罩一面說,那腔調恰像推水車的山東佬。
  籃子裏放着一個長方匣子,一格一格地放着各樣吃食。有能抽成三四尺的長壽皮糖,有滿身是白綫的桔子糖球。匣子一端整齊地堆着一包包的小炸食,上面各打着一個四方的紅印:"鄧山東記"。
  "賣炸食的,再給我唱一回《餑餑陣》好嗎?"孫傢福扯了他胳膊說。
  "你們可得買啊!麯兒俺有的是。"
  "你放心,準買。我先把一個銅子兒押在這兒。"說着,我就把一個滾熱的銅子兒放在那紙包堆上。
  "慢着,少爺"他拾起那銅子兒,還給了我。"別亂擱。俺說着玩兒呢。唱個麯兒還過不着!別說一個,十個俺也中。"
  他先唱的是《餑餑陣》,是用我們常吃的點心的名字編成一個陣勢。隨後,我買了一包小炸食,叫他唱一支逗樂兒的。他唱的是《醜妞兒出閣》。唱到"洗臉盆本是沙鍋底兒,蟋蟀罐兒當作胰子盒"時,把我笑得差點倒在地上。每唱完一支,總有人買一點東西,並且還爭着嚷:"先給我唱!"唱出來自然是大傢聽。
  我們問他嗓子怎麽那麽好。
  "這算啥!俺在兵營裏頭領過一營人唱軍歌。那威風!"說到這兒,他嘆息地摸一摸腰間的皮帶。"不是大帥打了敗仗,俺這時早當旅長啦。"提起心事了,於是他搖搖頭,嘴裏低哼着:
  一願軍人志氣強,人無志氣鐵無鋼……
  我數着他臉上的紅疙瘩,看着他脖下那隨着歌聲一起一伏的圓卵,像雄雞在打鳴。
  歌聽完了後,我們各人把買到的東西往袋裏塞。孫傢福指給他前面伸到藍天裏的那旗桿頂,告訴他那就是我們的學校。
  "沒錯兒,明兒俺就去。"
  這人不失信。第二天我們正上國文時,墻外送進一陣親切的歌聲。
  我們都知道這是唱給我們聽的,就格外留心了: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學生吃了程度高喲!
  中學畢業大學考呀,
  歐美留洋創辦學校!
  聽得連教員都噗哧笑了。
  午學一下,我們一群就像蜂子似地撲到校門口,密密匝匝地圍起他來。一下,糖和炸食全賣光了。他高興地唱了兩段梆子腔。
  他說他得"擴充"了。小炸食太油膩。幾天以後,他竟擺出一副用磁漆油得雪白的擔子,玻璃蓋底下是五顔六色的糖果。
  從此,對我們來說,學校不再是那樣可憎了,雖然老師板子的分量並未減輕。
  "黃少爺,今兒又挨了幾板兒?"他常握着我那藏起來的腕子溫看西湖景圖。因為天下美景,無能出西湖之右者,所以取名為"看西湖景"。小販遊街穿巷,有的用銅鑼鳴唱,有的指畫中景緻而解說。
  存地問。這時,如另一個同學替我回答,比方說,三板兒吧,他就會由玻璃格中捏出三顆小糖球硬塞到我紅腫發燙的手心裏,拍着我肩膀:"別委屈。俺這糖專治手疼。讓老師管教好,將來吃一輩子糖,別像俺,光賣糖呀!"
  他的熱心腸是我們受到老師苦打後唯一的補償,甚至我們中間自己有了糾紛時,也去麻煩他。他總是東點點頭,西點點頭,說:"都有理,都有理。不該動手啊!"
  孫傢福因為朝會上偷看《七俠五義》,齋務長罰他不準回傢吃飯,空着肚子立正。這消息傳到鄧山東耳裏後,就交給我一包芙蓉糕。
  "想法遞給孫二少。真是,哪有餓着孩子的呢!"
  "錢呢?"我問。
  "什麽話呢!"他怪我傻相。事實上我們都不欠他一個錢。"俺眼並沒都長在錢上。朋友講的是交情。過去!"他做了一個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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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上海三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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