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集 欧阳修集   》 卷六十六 居士外集卷十六      欧阳修 Ouyang Xiu

  ◎序十二首〈传一首附〉
  【张应之字序】
  《传》曰名以制义,谓乎名之必可言也。世之士君子,名而无所言,则不能
  称述以见乎远。余友河南主簿张君名谷,字仲容。谷之为义,洼而不盈,动而能
  应,湛然而深,有似乎贤人君子之德,其所谓名而可言者也。然尝窃谓仲容之字,
  不足以表其所以名之之义。大凡物以至虚而为用者有三,其体殊焉。有虚其形而
  能受者,器之圆方是也。然受则有量,故多盈溢败覆之过;有虚其中而能鸣乎外
  者,钟鼓是也,然鸣必假物,故须簨虡考击之设;有虚其体而能应物者,空谷是
  也,然应必有待,故常自然,以至静接物而无穷。士之以是为其名,则君之道从
  可知也,宜易其字曰应之。盖容以言其虚之状,不若应以体乎容之德也。
  君早以孝廉文艺考行于乡里,荐之于有司,而又试其用于春官者之选。深中
  隐厚,学优道充,其有以应乎物矣。然今方为小官,主簿书,其所应者近而小,
  诚未能有以发乎其声也。余知夫虚以待之,则物之来者益广,响之应者益远,可
  涯也哉?
  余与君同以进士登于科,又同为吏于此,群居肩随,宴间相语,得以字而相
  呼。故于是不能让而默也,敢为序以易之。
  【尹源字子渐序】
  奉礼尹君之将西也,称古仁者送人之义,责言于其交之所尝厚者,其友人渤
  海欧阳修在饯中,率然曰:余无似,虽不能窃仁者之号,奈尝辱君之道义切劘
  为最深,是以不能无言。然君之文行,余既友慕钦揖之不暇,顾岂有遗忽乏少之
  可以进于言邪!因姑请更君之字,以塞其求云。
  君之名源,而字子渊。夫源发于渊,深且止也,于诂训既不类,又无所表发
  其名之美,甚非称。据礼家之说曰:“三王之祭川也,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
  委也。盖谓其源发而渐进于广大,委其注积也。扬子曰:“百川学海,而至于海。”
  今君之学也,皆古文字圣贤之事业,至其尤深而钜者,又乌止渊之譬邪?然亦欲
  君之渐进不已,而至深远博大之无际也,请字之曰子渐。
  古者男子之生,举以礼而名之。年既长,见庙筮宾而加元服,服加而后字,
  示尊其名以隆成人也。夫君子所以自厚重其名字,如此之甚也,诚以其贤否丑美,
  必常与名字相上下而始终。邾娄一小国君,片善可称,《春秋》褒之曰仪甫。解
  者谓国不如名,名不如字,以为极美之谈是也。子渐行矣,勉之。
  【胡寅字序】
  寅之为言,恭且畏之辞。《虞书》“寅宾出日”、“寅饯纳日”云者,尧命
  其臣义和者修其官,而史美之之文。又曰“夙夜惟寅”云者,舜敕其臣伯夷之辞
  也。又曰、同寅协恭,和哀哉”云者,皋陶戒禹之言也。尧、舜、禹之事,载于
  《书》者,为万世之法。而其君臣之际,相言语者如是,是知恭恪畏慎。以思其
  事,虽圣人犹然。
  尉氏胡君名寅,以问于余,且将字之。余以谓名者,古之人生而有别之称尔。
  若太甲、盘庚、仲壬者,又直识其次第而已。至于左丘明者载鲁大夫之语,始谓
  命名必有义,而学者又以文王、武王、伯鱼之类附其说者,尤非也。文王之世为
  商诸侯,偶商不幸而纣为淫虐,然犹身服事之,岂其生也已有灭商自大之心而名
  昌?其子始生又期使杀君而发其功业哉?孔子之生子,适有馈鲤者,遂名之。若
  史鱼、孔鲋,又有馈者乎?则是直为识别之称,未尝有义也。然考古人之命字者,
  则似若有义,盖将释其名,曰其字若此而已。
  胡君曰:“我所以问其字者,将知其寅者何谓?”然因考于古,取尧、舜、
  禹之《书》常所道告之,而字曰子畏,作字说。
  【送方希则序〈天圣八年〉】
  蒙庄以绅笏为柴栅,班伯以名声为缰锁。夫轩裳、辉华,人之所甚欲,彼岂
  恶之邪?盖将有激云尔。是以君子轻去就,随卷舒,富贵不可诱。故其气浩然,
  勇过乎贲、育,毁誉不以屑,其量恬然不见于喜愠。能及是者,达人之节而大方
  之家乎!
  希则茂才入官,三举进士不利,命乎数奇。时不见用,宜其夷然拂衣,师心
  自往,推否泰以消息,轻寄物之去来,渊乎其大雅之君子,而几类于昔贤者乎!
  余自来上都,寓谒舍,化衣京{鹿土}、穿履金门者,再见春矣。会天子方向
  儒学,招徕俊良,开贤科,命乡举,而四方之杰贲贡函诣公车者,十百千数。余
  虽后进晚出,而掎裳摩趺攘臂以游其间,交者固已多矣。晚方得君,倾盖道涂,
  一笑相乐,形忘乎外,心照乎内,虽濠梁之游不若是也。未几,君召试中台,以
  枉于有司,夺席见罢。搢绅议者咸伤冤之,君方澹乎冲襟,竟于使人不能窥也。
  后数日,贲装具舟,泛然东下。以余辱交者,索言以为赠。
  夫恢识宇以见乎远,穷倚伏以至于命,此非可为浅见寡闻者道也。希则,达
  人尔,可一言之。昔公孙尝退归,乡人再推,射策遂第一,更生书数十上,每闻
  报罢,而终为汉名臣。以希则之资材识业而沈冥郁堙者,岂非天将张之而固翕之
  邪?不然,何邅回而若此也?夫良工晚成者器之大,后发先至者骥之良。异日垂
  光虹蜺,濯发云汉,使诸儒后生企仰而不暇,此固希则褚囊中所畜尔,岂假予说
  言之哉?觞行酒半,坐者皆欲去,操觚率然,辞不逮意。同年景山、钦之、识之
  亦赋诗以为别,则祖离道旧之情备之矣,此不复云。
  【送陈经秀才序〈明道元年〉】
  伊出陆浑,略国南,绝山而下,东以会河。山夹水东西,北直国门,当双阙。
  隋炀帝初营宫洛阳,登邙山南望,曰:“此岂非龙门邪!”世因谓之龙门,非
  《禹贡》所谓导河自积石而号龙门者也。然山形中断,岩崖缺砑,若断若钅兔。
  当禹之治水九州,披山斩木,遍行天下,凡水之破山而出之者,皆禹凿之,岂必
  龙门?然伊之流最清浅,水溅溅鸣石间。刺舟随波,可为浮泛;钓鲂擉鳖,可
  供膳羞。山两麓浸流,中无岩崭颓怪盘绝之险。而可以登高顾望。自长夏而往,
  才十八里,可以朝游而暮归。故人之游此者,欣然得山水之乐,而未尝有筋骸之
  劳,虽数至不厌也。
  然洛阳西都,来此者多达官尊重,不可辄轻出。幸时一往,则驺奴从骑,吏
  属遮道,唱呵后先,前傧旁扶,登览未周、意已怠矣。故非有激流上下,与鱼鸟
  相傲然徒倚之适也。然能得此者,惟卑且闲者宜之。修为从事,子聪参军,应之
  主县簿,秀才陈生旅游,皆卑且闲者,因相与期于兹。夜宿西峰,步月松林间,
  登山上方,路穷而返。明日,上香山石楼,听八节滩,晚泛舟,傍山足夷犹而下,
  赋诗饮酒,暮已归。后三日,陈生告予且西。予方得生,喜与之游也,又遽去,
  因书其所以游以赠其行。
  【送梅圣俞归河阳序〈明道元年〉】
  至宝潜乎山川之幽,而能先群物以贵于世者,负其有异而已。故珠潜于泥,
  玉潜于璞,不与夫蜃蛤、珉石混而弃者,其先膺美泽之气,辉然特见于外也。士
  固有潜乎卑位,而与夫庸庸之流俯仰上下,然卒不混者,其文章才美之光气,亦
  有辉然而特见者矣。然求珠者必之乎海,求玉者必之乎蓝田,求贤士者必之乎通
  邑大都,据其会,就其名,而择其精焉尔。洛阳,天子之西都,距京师不数驿,
  搢绅仕宦杂然而处,其亦珠玉之渊海欤!予方据是而择之,独得于梅君圣俞,其
  所谓辉然特见而精者邪!
  圣俞志高而行洁,气秀而色和,崭然独出于众人中。初为河南主簿,以亲嫌
  移佐河阳,常喜与洛之士游,故因吏事而至于此。余尝与之徜徉于嵩洛之下,每
  得绝崖倒壑、深林古宇,则必相与吟哦其间,始而欢然以相得,终则畅然觉乎薰
  蒸浸渍之为益也,故久而不厌。既而以吏事讫,言归。余且惜其去,又悲夫潜乎
  下邑,混于庸庸。然所谓能先群物而贵于世者,恃其异而已,则光气之辉然者,
  岂能掩之哉!
  【送杨子聪户曹序〈明道二年〉】
  士之仕于州郡者,必视其地大小高下之望以为轻重。河南,大府也,参军虽
  卑,以望而高下之,固与他州郡异矣。然地大望高,居者皆将相、名臣、达官,
  居又不久,率一二岁,而甚者半岁而易。故河南吏民闲坐而偶语,道某相、某将、
  某官者,常名斥而一二岁数之。至于郎官、御史、方镇、牧守、使人、贵客由河
  南出者,入不候于疆,去不饯于郊,途逢而不避,市坐者不起,岂素慢哉?盖其
  见之习也。彼视公卿、大臣、要官其易如此,矧所谓参军者邪!其不群嘲而随侮
  之,幸也。参军每上府,望门而趋,吏摩以肩,过不揖。反就焉,持刺执版,求
  通姓名。虽心负其所有,欲进自达,不可得。其势郁郁,卑且贱,反甚于他州郡,
  故为之者示尝乐也。然其间能自以头角颀然而出者鲜矣,其才能之美非有异乎众,
  莫能也。
  户曹参军杨子聪居府中,常衣青衫,骑破虎鞯,出入府门下,人固辈视而概
  易之。居一岁,相国彭城公荐之,集贤学士谢公又荐之,士之有文而贤者尽交之,
  其能出其头角矣。若去而之他州郡,不特颀然而出矣,遂将杰然以独立也。子聪
  南人,乐其土风,今秩满调于吏部,必吏于南也。吾见南之州郡有杰然而独出者?
  必杨子聪也。
  【送廖倚归衡山序〈明道八年〉】
  元气之融结为山川,山川之秀丽称衡湘,其蒸为云霓,其生为杞梓,人居其
  间得之为俊杰。秀才生于衡山之阳,而秀丽之精英者得之尤多,故其文则云霓,
  其材则杞梓。始以乡进士举于有司,不中,遂游公卿间,所至无不虚馆设席,争
  以礼下之。今永兴太原公雅识沈正,器君尤深。初其镇秦州也,请君与俱行,遂
  趋函关以览秦都,则西方士君子得以承望乎风采矣。
  凡居秦几岁而东,将过京师以归。予尝以上计吏客都中,识君于交逵,辱之
  以友益。当君之西也,获饯于国门。及夫斯来,又相见于洛,道语故旧,数日乃
  行。夫山川固能产异物,而不能畜之者,诚有利其用者尔。今君之行也,予疑夫
  不能久畜于衡山之阿也。
  【送王圣纪赴扶风主簿序〈景祐三年〉】
  前年五月,大霖雨杀麦,河溢东畿,浸下田。已而不雨,至于八月,菽粟死
  高田。三司有言:“前时溢博州,民冒河为言,得免租者盖万计。今岁秋当租,
  惧民幸水旱,因缘得妄免,以亏兵食,慎敕有司谨之。”朝廷因举田令,约束
  县吏。吏无远近,皆望风恶民言水旱,一以农田敕限,甚者笞而绝之。畿之民诉
  其县,不听;则诉于开封,又不听;则相与聚立宣德门外,诉于宰相。于是遣吏
  四出视诸县。视者还,而或言灾,或言否,然言否者十七八。最后视者还,言民
  实灾,而吏徒畏约束以苟自免尔。天子闻之恻然,尽蠲畿民之租。
  余尝窃叹曰:民生幸而为畿民,有缓急,近而易知也。雨降于天,河溢于地,
  与赤日之出,是三者物之易见也。前二三岁,旱蝗相连,朝廷岁岁随其灾之厚薄,
  蠲其赋之多少,至兵食不足,则岁籴或入粟以爵而充之。是在上者之爱人,而仁
  人之心易恻也。以易知之近,言易见之事,告易恻之仁,然吏一壅之,几不得达。
  况四海之大,几万里而远,事之难知,不若霖潦赤日之易见者何数!使上有恻之
  之心不得达于下,下有思告之苦不得通于上者,吏居其间而壅之尔,可胜叹哉!
  扶风为县,限关之西,讵京师在千里外,民之不幸而事有隐畏者何限,其能
  生死曲直之者,令与主簿、尉三人。而民之志得不壅而闻于州,州不壅而闻于上,
  县不壅而民志通者,令与主簿、尉达之而已。王君圣纪主簿于其县。圣纪好学有
  文,佐是县也,始试其为政焉,故以夫素所叹者告之。景祐三年二月二十四日,
  庐陵欧阳修序。
  【送太原王秀才序〈宝元二年〉】
  仲尼之徒子思伋记中庸事,列于曲台学。欲服圆冠、习矩步者,皆造次必于
  《中庸》。闻太原生得之矣,生之履行无改是也。月旅析木,地居轸斿,霜风动
  天,万窍号怒,摇鞭长跋,强饭自重。时宝元二年十月初七日,乾德令尹欧阳修
  序。
  【送陈子履赴绛州翼城序〈皇祐二年〉】
  予昔过郑,遇子履于管城。其后二岁,子履西自冯翊,会予于洛阳而去。又
  明年,复来,遂与乡进士,自河南贡于京师。又明年,予方解官洛阳以来,则子
  履中甲科,为校书郎。其冬,得翼城于绛。又明年春,西拜其亲于洛而后行。自
  郑之遇及兹行,凡六岁而四见之焉。其始也,纯然气和而貌野。再见之,则道所
  学问,出其文辞,炜然有出于众人矣。又见之,则挟其艺以较于群士,而以其能
  胜之。今之行也,又曰我将试其为政于绛,而且力广其学,当尽落其华而成其实,
  直取古人之所尚。以距今之为者,其修己力行之道屡见而屡进,进且不已,而志
  又大焉,孔子曰“未见其止”、孟子曰“孰能御之”者欤!
  夫年少者心锐,气盛者好刚,苟有志焉,无不至也。然君子之于临政也,欲
  果其行,必审其思,审而后果,则不可易而无悔。而学者亦在一明其所趋,而后
  博其闻,其致思必精,其发辞必易,待其足于中,而后见于外。予友河南富彦国
  常与予语于此,今彦国在绛,而子履往焉,又从而辨之。后之复见子履,岂特若
  前之见者乎,将有骇然者矣。
  【送孙屯田〈字延仲〉序】
  良金美玉藏乎矿石,而追师冶工莫不孜孜攻且炼焉,吾诚有以利其用也。况
  材臣贤士世不众出,而物官者得不贪以为利乎!故今兹屯田孙公,始以尚书郎来
  贰洛政。未逾岁,则复乘两马之传东上,将冠惠文以肃台宪。居不皇暖席,行不
  及具驾,盖被知者之用,且祗君命之速也。
  御史本为秦官,出入殿中,督察监视,事无大小皆得以法绳之。至按章举劾,
  发奸治狱,以清风轨,则朝廷之得失,御史系焉。然过者为之,至有伺求以为察,
  刚讦以为直,惊愚激俗以速名誉,至于纪纲大政则蔑乎无闻也。故于是选,必要
  以文儒,沈正闳达大体,然后謇謇王廷,为天子司直之臣。况乎白笔霜简,君家
  旧物,握兰卧锦,为世名郎,缘饰以儒雅,济之以文敏。余知夫振颓纲,举旧典,
  嗣先声,扬休闻,在此行也。而洛之士君子,故相与翘足企耸,东向而望,俟闻
  凛然之余风矣。盍各赋《棫朴》以歌能官,且贺举者之得人也。犯軷长道,
  掺祛为别,又乌足效儿女之悲哉!
  【桑怿传〈皇祐二年〉】
  桑怿,开封雍丘人。其兄慥,本举进士有名。怿亦举进士,再不中。去游
  汝、颍间,得龙城废田数顷,退而力耕。岁凶,汝旁诸县多盗,怿白令,愿为耆
  长,往来里中奸民。因召里中少年,戒曰:“盗不可为也,吾在此,不汝容也。”
  少年皆诺。里老父子死未敛,盗夜脱其衣,里老父怯,无他子,不敢告县,裸其
  尸不能葬。怿闻而悲之,然疑少年王生者,夜入其家,探其箧,不使之知觉。明
  日遇之,问曰:“尔诺我不为盗矣,今又盗里父子尸者,非尔邪?”少年色动。
  即推仆地,缚之,诘共盗者。王生指某少年。怿呼壮丁守王生,又自驰取少年者,
  送县,皆伏法。
  又尝之郏城,遇尉方出捕盗,招怿饮酒,遂与俱行。至贼所藏,尉怯,阳为
  不知以过。怿曰:“贼在此,何之乎?”下马独格杀数人,因尽缚之。又闻襄城
  有盗十许人,独提一剑以往,杀数人,缚其余。汝旁县为之无盗。京西转运使奏
  其事,授郏城尉。
  天圣中,河南诸县多盗,转运奏移渑池尉。崤,古险地,多深山,而青灰山
  尤阻险,为盗所恃。恶盗王伯者,藏此山,时出为近县害。当此时,王伯名闻朝
  廷,为巡检者皆授名以捕之。既怿至,巡检者伪为宣头以示怿,将谋招出之。怿
  信之,不疑其伪也,因谍知伯所在,挺身入贼中招之,与伯同卧起十余日。信之,
  乃出。巡检者反以兵邀于山口,怿几不自免。怿曰:“巡检授名,惧无功尔。”
  即以伯与巡检,使自为功,不复自言。巡检俘献京师,朝廷知其实,罪黜巡检。
  怿为尉岁余,改授右班殿直、永安县巡检。
  明道、景祐之交,天下旱蝗,盗贼稍稍起其间,有恶贼二十三人不能捕,枢
  密院以传召怿至京,授二十三人名,使往捕。怿谋曰:盗畏吾名,必已溃,溃则
  难得矣,宜先示之以怯。至则闭栅,戒军吏,无一人得辄出,居数日,军吏不知
  所为,数请出自效,辄不许。既而夜与数卒变为盗服以出,迹盗所尝行处。入民
  家,民皆走,独有一媪留,为作饮食馈之如盗。乃归,复闭栅。三日又往,则携
  其具就媪馔,而以其余遗媪,媪待以为真盗矣。乃稍就媪,与语及群盗辈,媪曰:
  “彼闻桑怿来,始畏之,皆遁矣。又闻怿闭营不出,知其不足畏,今皆还也。某
  在某处,某在某所矣。”怿尽钩得之。复三日,又往厚遗之,遂以实告曰:“我,
  桑怿也。烦媪为察其实而慎勿泄,后三日,我复来矣。”后又三日往,媪察其实
  审矣。明旦,部分军士,用甲若干人于某所取某盗,卒若干人于某处取某盗。其
  尤强者在某所,则自驰马以往,士卒不及从,惟四骑追之,遂与贼遇,手杀三人。
  凡二十三人者,一日皆获。
  二十八日,复命京师。枢密吏谓曰:“与我银,为君致阁职。”怿曰:“用
  赂得官,非我欲,况贫无银;有,固不可也。”吏怒,匿其阀,以免短使送三班。
  三班用例,与兵马监押,未行,会交趾獠叛,杀海上巡检,昭化诸州皆警,往者
  数辈不能定,因命怿往,尽手杀之。还,乃授閤门祗候。怿曰:“是行也,非独
  吾功,位有居吾上者,吾乃其佐也。今彼留而我还,我赏厚而彼轻,得不疑我盖
  其功而自伐乎?受之,徒惭吾心。”将让其赏归己上者,以奏稿示予。予谓曰:
  “让之,必不听,徒以好名与诈取讥也。”怿叹曰:“亦思之,然士顾其心何如
  尔,当自信其心以行,讥何累也!若欲避名,则善皆不可为也已。”余惭其言。
  卒让之,不听。
  怿虽举进士而不甚知书,然其所为皆合道理,多此类。始居雍丘,遭大水,
  有粟二廪,将以舟载之,见民走避溺者,遂弃其粟,以舟载之。见民荒岁,聚其
  里人饲之,粟尽乃止。
  怿善剑及铁简,力过数人,而有谋略。遇人常畏,若不自足。其为人不甚长
  大,亦自修为威仪,言语如不出其口,卒然遇,人不知其健且勇也。
  庐陵欧阳修曰:“勇力人所有,而能知用其勇者少矣。若怿可谓义勇之士,
  其学问不深而能者,盖天性也。余固喜传人事,尤爱司马迁善传,而其所书皆伟
  烈奇节,士喜读之。欲学其作,而怪今人如迁所书者何少也,乃疑迁特雄文,善
  壮其说,而古人未必然也。及得桑怿事,乃知古之人有然焉,迁书不诬也,知今
  人固有而但不尽知也。怿所为壮矣,而不知予文能如迁书使人读而喜否?姑次第
  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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