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豔理親喪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寶玉生日有夜宴,平兒生日有答席,與別人生日不同,變換不板。
  敘林傢查夜一層與日間查看一層,兩兩對照,筆法周密。
  寶釵、探春、李紈、湘雲、香菱、麝月、黛玉、襲人等所製花名俱與本人身分貼切,而香菱之並蒂花、湘雲之睡海棠更與上回並蒂蕙、芍藥裀,關照得妙。
  別人生日妙玉不賀,獨賀寶玉芳辰,其意何居?其情可見。是文章暗描法。
  鳳姐生日鬧出鮑妻自縊,平兒答席忽有賈敬暴亡,且尤二姐、尤三姐亦於是時引出,寧府不祥種種已兆。
  第五十七回至六十三回上半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五十七回為一段,寫寶、黛兩人之癡情。五十八、九回為一段,敘園中人多,漸生口舌是非。六十回、六十一回[為一段],為趙姨,女伶等不安分,乘間生事。六十二、六十三上半回為一段,寫賈母、王夫人出門,寶玉、平兒生日放膽宴會。】
  
  
  
  
  【張新之:自此回至六十六回為一大段,入尤傢案,仍是釵、黛案,側重黛玉文字也,故起以芳官,結以湘蓮,兩人皆寶、黛合影者。
  上回用湘雲、香菱以合演釵、玉之實,為上半部作結,此回用芳官以單演寶、黛之處,為下半部作起;乃全本戲文重整排場處,故兩處都先着林之孝傢的一番訓誡,必不脫“孝”字也。
  上半回為寶、黛叫不平之書也,作者外金玉而金玉究成,內木石而木石終敗,大無可如何之事也。於是強為撮合,使必為一聚,因立此芳、寶同夢一重公案,然究竟是情是意是虛,而必不同於寶釵之實事。看兩個玉色新枕頭之“新”字,此意便見。而芳官究是頭枕炕沿,則臉上何嘗真抹黑墨?雖黛而不黛也。此篇文字與“情悟梨香院”回,皆最深晦難讀。
  下半回上找“死封竜禁尉”,下遞“殉主登太虛”,亦是書一大過脈處。故中間著甌傢人送東西,及檻外人若幹寓意。】
  
  
  
  【姚燮:象牙簽上所有之字,各藏意義,預為他日之兆。
  佩鳳、偕鸞二妹,豈忘引玉?其罷鞦千,即行悤悤判袂,特以衆香窟裏,悉屬柳腰檀臉,斷難攙越。又宅隔東西,弗剋常聚,不如以免記挂,綽於無情處見其多情。
  聞祖父之死,不聞其哭;聞姨娘來傢,笑容滿面。蓉見之居心可知矣!
  此回仍是癸醜年夏間事。】
  
  
  
  
  
  
  話說寶玉回至房中洗手,因與襲人商議:“晚間吃酒,大傢取樂,不可拘泥。如今吃什麽,好早說給他們備辦去。”襲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紋四個人,每人五錢銀子,共是二兩。芳官、碧痕、小燕、四兒四個人,每人三錢銀子,他們有假的不算,共是三兩二錢銀子,早已交給了柳嫂子,預備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兒說了,已經擡了一壇好紹興酒藏在那邊了。我們八個人單替你過生日。”寶玉聽了,喜的忙說:“他們是那裏的錢,不該叫他們出纔是。”晴雯道:“他們沒錢,難道我們是有錢的!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衹管領他們的情就是。”寶玉聽了,笑說:“你說的是。”襲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兩句硬話村你,你再過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學壞了,專會架橋撥火兒。”說着,大傢都笑了。寶玉說:“關院門去罷。”襲人笑道:“怪不得人說你是‘無事忙’,這會子關了門,人倒疑惑
  起來,【東觀閣側批:舌忠忌惑什麽。】【姚燮側批:
  不知疑惑什麽。】【姚燮眉批:關門而慮人疑惑虛心假作小心惜其圭角已露。】越性再等一等。”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小燕一個跟我來罷。”說着,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東觀閣側批:
  弟去拈。】【姚燮側批:卻也關心。】小燕道:“我纔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喜歡的很。衹是五兒那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傢去又氣病了,那裏來得。衹等好了罷。”【東觀閣側批:
  好事多傢[磨]。】【姚燮眉批:五兒又病好事多磨,短姻緣莫非前定,豈可勉強。】寶玉聽了,不免後悔長嘆,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不曾。”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已是掌燈時分,聽得院門前有一群人進來。大傢隔窗悄視,果見林之孝傢的和幾個管事的女人走來,前頭一人提着大燈籠。晴雯悄笑道:“他們查上夜的人來了。這一出去,咱們好關門了。”衹見怡紅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傢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傢的吩咐:“別耍錢吃酒,放倒頭睡到大天亮。我聽見是不依的。”衆人都笑說:“那裏有那樣大膽子的人。”林之孝傢的又問:“寶二爺睡下了沒有?”衆人都回不知道。襲人忙推寶玉。寶玉靸了鞋,便迎出來,笑道:“我還沒睡呢。媽媽進來歇歇。”又叫:“襲人倒茶來。”林之孝傢的忙進來,笑說:“還沒睡?如今天長夜短了,該早些睡,明兒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遲了,人笑話說不是個讀書上學的公子了,倒像那起挑腳漢了。”說畢,又笑。寶玉忙笑道:“媽媽說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媽媽每日進來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經睡了。今兒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頑一會子。”林之孝傢的又嚮襲人等笑說:“該沏些個普洱茶吃。”襲人晴雯二人忙笑說:“沏了一{吊皿}子女兒茶,已經吃過兩碗了。大娘也嘗一碗,都是現成的。”說着,晴雯便倒了一碗來。林之孝傢的又笑道:“這些時我聽見二爺嘴裏都換了字眼,趕着這幾位大姑娘們竟叫起名字來。雖然在這屋裏,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還該嘴裏尊重些纔是。若一時半刻偶然叫一聲使得,若衹管叫起來,怕以後兄弟侄兒照樣,便惹人笑話,說這傢子的人眼裏沒有長輩。”寶玉笑道:“媽媽說的是。我原不過是一時半刻的。”襲人晴雯都笑說:“這可別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沒離了口。不過頑的時候叫一聲半聲名字,若當着人卻是和先一樣。”林之孝傢的笑道:“這纔好呢,這纔是讀書知禮的。越自己謙越尊重,別說是三五代的陳人,現從老太太,太太屋裏撥過來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裏的貓兒狗兒,輕易也傷他不的。這纔是受過調教的公子行事。”說畢,吃了茶,便說:“請安歇罷,我們走了。”寶玉還說:“再歇歇。”那林之孝傢的已帶了衆人,又查別處去了。
  這裏晴雯等忙命關了門,進來笑說:“這位奶奶那裏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東觀閣側批:
  急煞。】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兒。也隄防着怕走了大褶兒的意思。”說着,一面擺上酒果。襲人道:“不用圍桌,咱們把那張花梨圓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寬綽,又便宜。”說着,大傢果然擡來。麝月和四兒那邊去搬果子,用兩個大茶盤做四五次方搬運了來。兩個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篩酒。寶玉說:“天熱,咱們都脫了大衣裳纔好。”衆人笑道:“你要脫你脫,我們還要輪流安席呢。”寶玉笑道:“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這會子還慪我就不好了。”衆人聽了,都說:“依你。”於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妝寬衣。
  一時將正裝卸去,頭上衹隨便輓着纂兒,身上皆是長裙短襖。寶玉衹穿着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緑綾彈墨袷褲,散着褲腳,倚着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劃拳。當時芳官滿口嚷熱,衹穿着一件玉色紅青酡糹式三色緞子鬥的水田小夾襖,束着一條柳緑汗巾,底下水紅撒花夾褲,也散着褲腿。頭上眉額編着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右耳眼內衹塞着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着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衆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東觀閣(姚燮)側批:
  特寫芳官(格外渲染)。】【東觀閣(姚燮)側批:
  亦可謂並蒂菱否?此種女(子)千古少有。】襲人等一一的斟了酒來,說:“且等等再劃拳,雖不安席,每人在手裏吃我們一口罷了。”於是襲人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餘依次下去,一一吃過,大傢方團圓坐定。小燕四兒因炕沿坐不下。便端了兩張椅子,近炕放下。那四十個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窯的,不過衹有小茶碟大,裏面不過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國,或幹或鮮,或水或陸,天下所有的酒饌果菜。寶玉因說:“咱們也該行個令纔好。”襲人道:“斯文些的纔好,別大呼小叫,惹人聽見。二則我們不識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們搶紅罷。”寶玉道:“沒趣,不好。咱們占花名兒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這個頑意兒。”襲人道:“這個頑意雖好,人少了沒趣。”小燕笑道:“依我說,咱們竟悄悄的把寶姑娘林姑娘請了來頑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遲。”【東觀閣側批:
  春燕知趣。】襲人道:“又開門喝戶的鬧,倘或遇見巡夜的問呢?”寶玉道:“怕什麽,咱們三姑娘也吃酒,再請他一聲纔好。還有琴姑娘。”衆人都道:“琴姑娘罷了,他在大奶奶屋裏,叨登的大發了。”寶玉道:“怕什麽,你們就快請去。”小燕四兒都得不了一聲,二人忙命開了門,分頭去請。
  晴雯、麝月、襲人三人又說:“他兩個去請,衹怕寶林兩個不肯來,須得我們請去,死活拉他來。”於是襲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個燈籠,二人又去。果然寶釵說夜深了,黛玉說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說:“好歹給我們一點體面,略坐坐再來。”探春聽了卻也歡喜。因想:“不請李紈,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請了李紈和寶琴二人,會齊,先後都到了怡紅院中。襲人又死活拉了香菱來。炕上又並了一張桌子,方坐開了。
  寶玉忙說:“林妹妹怕冷,過這邊靠板壁坐。”又拿個靠背墊着些。襲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黛玉卻離桌遠遠的靠着靠背,因笑嚮寶釵、李紈、探春等道:“你們日日說人夜聚飲博,今兒我們自己也如此,往後怎麽說人。”李紈笑道:“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過生日節間如此,並無夜夜如此,這倒也不怕。”說着,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裏面裝着像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搖了一搖,揭開一看,裏面是五點,數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麽來。”說着,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傢一看,衹見簽上畫着一支牡丹,題着“豔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鎸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各人所掣之讖,)每句各有深意,預為他日之兆。】【姚燮
  側批:卻為寶姑娘寫照。】又註着:“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
  衆人看了,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說着,大傢共賀了一杯。寶釵吃過,便笑說:“芳官唱一支我們聽罷。”芳官道:“既這樣,大傢吃門杯好聽的。”於是大傢吃酒。芳官便唱:“壽筵開處風光好。”衆人都道:“快打回去。這會子很不用你來上壽,揀你極好的唱來。”芳官衹得細細的唱了一支《賞花時》:
  翠鳳毛翎紥帚叉,閑踏天門掃落花。您看那風起玉塵沙。
  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劍斬黃竜一綫兒差,再休嚮東老貧窮賣酒傢。
  您與俺眼嚮雲霞。洞賓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兒回話,
  若遲呵,錯教人留恨碧桃花。
  
  纔罷。寶玉卻衹管拿着那簽,口內顛來倒去念“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麯子,眼看着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麽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衆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衆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着“瑤池仙品”四字,詩云:
  日邊紅杏倚雲栽。【東觀閣側批:預兆好。】【姚燮側批:
  好個預兆。】【姚燮眉批:卻切不移。】註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傢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
  衆人笑道:“我說是什麽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傢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着,大傢來敬。探春那裏肯飲,卻被史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春衹命蠲了這個,再行別的,衆人斷不肯依。湘雲拿着他的手強擲了個十九點出來,便該李氏掣。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勞什子竟有些意思。”衆人瞧那簽上,畫着一枝老梅,是寫着“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
  竹籬茅捨自甘心。【東觀閣(姚燮)側批:
  恰切。】註云:“自飲一杯,下傢擲骰。”
  李紈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衹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說着,便吃酒,將骰過與黛玉。黛玉一擲,是個十八點,便該湘雲掣。湘雲笑着,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來。大傢看時,一面畫着一枝海棠,題着“香夢沉酣”四字,那面詩道是:
  衹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衆人便知他趣白日間湘雲醉臥的事,都笑了。【姚燮側批:
  我亦
  不禁軒[笑]渠。】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傢去罷,別多話了。”【東觀閣側批:
  回顧上我囬,妙於忠[渲]染。】【姚燮側批:回顧有緻。】衆人都笑了。因看註云:“既雲‘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衹令上下二傢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傢,寶玉是下傢。二人斟了兩杯衹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衹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湘雲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傢看時,這面上一枝荼コ花,題着“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着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屟花事了。註云:“在席各飲三杯送春。”
  麝月問怎麽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說着大傢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東觀閣側批(姚燮眉批):
  又映上文並蒂菱。】題着“聯春繞瑞”,那面寫着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註云:“共賀掣者三杯,大傢陪飲一杯。”
  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麽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衹見上面畫着一枝芙蓉,題着“風露清愁”四字,【姚燮(東觀閣)側批:
  四字(恰)切。】那面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東觀閣側批:衹好顧影自憐耳。】【姚燮側批:
  吾為顰兒一嘆。】註云:“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東觀閣側批:
  已預兆寶釵好事之必黃矣。】【姚燮眉批:
  牡丹陪飲,明明寶釵為主人矣,又云人傢不得貴婿,全部主腦,故為重巽以伸。】
  衆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着襲人。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着“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面舊詩寫着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含蓄下文。】註云:“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
  衆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傢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衹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鐘。”於是大傢斟了酒,黛玉因嚮探春笑道:“命中該着招貴婿的,你是杏花,【東觀閣(姚燮)側批:
  得毋願東風乎?】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什麽,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李紈笑道:“人傢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東觀閣側批:
  二話刺人。】【姚燮眉批:無心之言已伏後事。】說的衆人都笑了。
  襲人才要擲,衹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衆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鐘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衆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着衆人。李紈寶釵等都說:“夜太深了不像,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着,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
  關了門,大傢復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鐘斟了幾鐘,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麯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壇已罄,衆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東觀閣側批:
  時註芳官。】【姚燮側批:嬌稚可愛。】眉稍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衹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良情睡(嬌)態,無不入妙。】【姚燮眉批:
  寫得興會淋漓。】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衹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面榻上倒下。
  大傢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衹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嚮對面床上瞧了一瞧,衹見芳官頭枕着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麽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東觀閣(姚燮)側批:
  情景可想。】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麽吃的不知道了。”【東觀閣側批:
  知道心妙。知道心妙。】【姚燮側批:是夢初醒抑是醉初醒,曰不知道,其信然也。】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着,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麽,不過纔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罎子酒,怎麽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樣纔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後味了,【東觀閣側批:
  《紅樓夢》一記之旨如何?】【姚燮側批:此二句包括全書。】【姚燮眉批:
  興盡反無餘味,彼昏暗癡迷者,其以此語為大智慧燈。興盡反無餘味,彼昏暗癡迷者,其以此語為大智慧燈。】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鱢也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衆人聽了,俱紅了臉,【東觀閣側批:
  紅了臉,(姚燮側批:)便(
  將)如何?】用兩手握着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衆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裏做什麽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兒夜裏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着衆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東觀閣(姚燮)側批:
  我亦云然。】【姚燮眉批:藉着告平兒,一邊再將夜間情事總述幾句,自今以往此境不再得矣。】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鱢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竪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着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東觀閣側批:
  他着我也。】【姚燮側批:他字妙。】等着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東觀閣側批:
  亦傢妙絶。】【姚燮側批:詰得妙。】【姚燮眉批:
  他就是他,你管他是誰,他之所以雲他者,即你稱璉二爺之他也。】【姚燮眉批:平姑娘二語是從“我不卿卿”、“誰敢卿卿”二語翻出來的。】晴雯聽了趕着笑打,說着:“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幹事去了。一回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
  這裏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臺底下壓着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麽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臺下是什麽?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晴雯忙啓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面寫着“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東觀閣(姚燮側批:
  新)樣,何不充你秘內人。】【姚燮側批:
  妙姑久闊了。】【姚燮眉批:承蒙惠問理應合十跪迎。】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衹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裏,誰知一頓酒就忘了。”衆人聽了,道:“我當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時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着“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麽字樣纔相敵。衹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
  想罷,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裏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衹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傢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裏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着,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評得的)也。】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麽道理。”【東觀閣(姚燮)側批:
  恰切。】【姚燮眉批:無一句不是的評。】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麽字樣纔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衹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連取(用)三字,妙不可言,可於言外得之。】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衹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衹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傢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面衹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衹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輓起纂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發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鼕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着褲腿,衹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纔別緻。”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衹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纔的。咱傢現有幾傢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幹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着,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藉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
  究竟賈府二宅皆有先人當年所獲之囚賜為奴隸,衹不過令其飼養馬匹,皆不堪大用。湘雲素習憨戲異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自己束鑾帶,穿折袖。近見寶玉將芳官扮成男子,他便將葵官也扮了個小子。那葵官本是常颳剔短發,好便於面上粉墨油彩,手腳又伶便,打扮了又省一層手。李紈探春見了也愛,便將寶琴的荳官也就命他打扮了一個小童,頭上兩個丫髻,短襖紅鞋,衹差了塗臉,便儼是戲上的一個琴童。湘雲將葵官改了,換作“大英”。因他姓韋,便叫他作韋大英,方合自己的意思,暗有‘惟大英雄能本色’之語,何必塗朱抹粉,纔是男子。荳官身量年紀皆極小,又極鬼靈,故曰荳官。園中人也喚他作“阿荳“的,也有喚作“炒豆子“的。寶琴反說琴童書童等名太熟了,竟是荳字別緻,便換作“荳童”。
  因飯後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便在榆蔭堂中擺了幾席新酒佳餚。可喜尤氏又帶了佩鳳偕鴛二妾過來遊頑。這二妾亦是青年姣憨女子,不常過來的,今既入了這園,再遇見湘雲,香菱,芳蕊一幹女子,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二語不錯,衹見他們說笑不了,也不管尤氏在那裏,衹憑丫鬟們去伏侍,且同衆人的遊頑。一時到了怡紅院,忽聽寶玉叫“耶律雄奴”,把佩鳳、偕鴛、香菱三個人笑在一處,問是什麽話,大傢也學着叫這名字,又叫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來,引的合園中人凡聽見無不笑倒。寶玉又見人人取笑,恐作賤了他,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為‘溫都裏納’。如今將你比作他,就改名喚叫‘溫都裏納’可好?”芳官聽了更喜,說:“就是這樣罷。”因此又喚了這名。衆人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喚“玻璃”。
  閑言少述,且說當下衆人都在榆蔭堂中以酒為名,大傢頑笑,命女先兒擊鼓。平兒采了一枝芍藥,大傢約二十來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因人回說:“甄傢有兩個女人送東西來了。”探春和李紈尤氏三人出去議事廳相見,這裏衆人且出來散一散。佩鳳偕鴛兩個去打鞦韆頑耍,寶玉便說:“你兩個上去,讓我送。”【東觀閣側批:
  不敢動勞。】【姚燮側批:不敢不敢。】【姚燮眉批:寶玉真是到處打混。】慌的佩鳳說:“罷了,別替我們鬧亂子,倒是叫‘野驢子’來送送使得。”寶玉忙笑說:“好姐姐們別頑了,沒的叫人跟着你們學着駡他。”偕鴛又說:“笑軟了,怎麽打呢。掉下來栽出你的黃子來。”佩鳳便趕着他打。
  正頑笑不絶,忽見東府中幾個人慌慌張張跑來說:“老爺賓天了。”衆人聽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說:“好好的並無疾病,怎麽就沒了?”傢下人說:“老爺天天修煉,定是功行圓滿,升仙去了。”尤氏一聞此言,又見賈珍父子並賈璉等皆不在傢,一時竟沒個着己的男子來,未免忙了。衹得忙卸了妝飾,命人先到玄真觀將所有的道士都鎖了起來,等大爺來傢審問。一面忙忙坐車帶了賴升一幹傢人媳婦出城。又請太醫看視到底係何病。大夫們見人已死,何處診脈來,素知賈敬導氣之術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鬥,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為,過於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的。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便嚮媳婦回說:“係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衆道士慌的回說:“原是老爺秘法新製的丹砂吃壞事,小道們也曾勸說‘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爺於今夜守庚申時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這恐是虔心得道,已出苦海,脫去皮囊,自了去也。”尤氏也不聽,衹命鎖着,等賈珍來發放,且命人去飛馬報信。一面看視這裏窄狹,不能停放,橫竪也不能進城的,忙裝裹好了,用軟轎擡至鐵檻寺來停放,掐指算來,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賈珍方能來到。目今天氣炎熱,實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擇了日期入殮。壽木已係早年備下寄在此廟的,甚是便宜。三日後便開喪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場來等賈珍。
  榮府中鳳姐兒出不來,李紈又照顧姊妹,寶玉不識事體,衹得將外頭之事暫托了幾個傢中二等管事人。賈(王扁)、賈珖、賈珩、賈瓔、賈菖、賈菱等各有執事。尤氏不能回傢,便將他繼母接來在寧府看傢。他這繼母衹得將兩個未出嫁的
  女孩兒帶來,
  一同住着纔放心。【東觀閣側批:並住着,真不放心。】【姚燮側批:
  大書特書。】【姚燮眉批:未必放心,大孽從此埋根。】
  且說賈珍聞了此信,即忙告假,並賈蓉是有職之員。禮部見當今隆敦孝弟,不敢自專,具本請旨。原來天子極是仁孝過天的,且更隆重功臣之裔,一見此本,便詔問賈敬何職。禮部代奏:“係進士出身,祖職已蔭其子賈珍。賈敬因年邁多疾,常養靜於都城之外玄真觀。今因疾歿於寺中,其子珍,其孫蓉,現因國喪隨駕在此,故乞假歸殮。”天子聽了,忙下額外恩旨曰:“賈敬雖白衣無功於國,念彼祖父之功,追賜五品之職。令其子孫扶柩由北下之門進都,入彼私第殯殮。任子孫盡喪禮畢扶柩回籍外,着光祿寺按上例賜祭。朝中由王公以下準其祭吊。欽此。”此旨一下,不但賈府中人謝恩,連朝中所有大臣皆嵩呼稱頌不絶。
  賈珍父子星夜馳回,半路中又見賈扁、賈珖二人領傢丁飛騎而來,看見賈珍,一齊滾鞍下馬請安。賈珍忙問:“作什麽?”賈(王扁)回說:“嫂子恐哥哥和侄兒來了,老太太路上無人,叫我們兩個來護送老太太的。”賈珍聽了,贊稱不絶,又問傢中如何料理。賈
  (王扁)等便將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傢廟,怕傢內無人接了親傢母和兩個姨娘在上房住着。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喜的笑容滿面。【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孝服在身上,(而)笑容滿面,何也?】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加鞭便走,店也不投,連夜換馬飛馳。一日到了都門,先奔入鐵檻寺。那天已是四更天氣,坐更的聞知,忙喝起衆人來。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尤氏等都一齊見過。賈珍父子忙按禮換了兇服,在棺前俯伏,無奈自要理事,竟不能目不視物,耳不聞聲,少不得減些悲戚,好指揮衆人。因將恩旨備述與衆親友聽了。一面先打發賈蓉傢中料理停靈之事。
  賈蓉得不得一聲兒,先騎馬飛來至傢,忙命前廳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門前起鼓手棚牌樓等事。又忙着進來看外祖母兩個姨娘。原來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頭們作活計,他來了都道煩惱。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東觀閣側批:
  淫語無狄[狀]。】我們父親正想你呢。”【姚燮側批:
  該死的是何言語。】尤二姐便紅了臉,駡道:“蓉小子,我過兩日不駡你幾句,你就過不得了。越發連個體統都沒了。還虧你是大傢公子哥兒,每日念書學禮的,越發連那小傢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說着順手拿起一個熨鬥來,摟頭就打,嚇的賈蓉抱着頭滾到懷裏告饒。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傢,咱們告訴他。”【東觀閣(姚燮)側批:
  三姐正色。】賈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東觀閣(姚燮)側批:
  傳神!】賈蓉用舌頭都舔着吃了。衆丫頭看不過,都笑說:“熱孝在身上,老娘纔睡了覺,他兩個雖小,到底是姨娘傢,你太眼裏沒有奶奶了。回來告訴爺,你吃不了兜着走。”賈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頭們親嘴:【東觀閣(姚燮)側批:
  淫蕩至此(至)。】“我的心肝,你說的是,咱們讒他兩個。”丫頭們忙推他,恨的駡:“短命鬼兒,你一般有老婆丫頭,衹和我們鬧,知道的說是頑,不知道的人,再遇見那髒心爛肺的愛多管閑事嚼舌頭的人,吵嚷的那府裏誰不知道,誰不背地裏嚼舌說咱們這邊亂帳。”【東觀閣側批:
  咱們不混賬。】【姚燮側批:此話已非一日矣。】賈蓉笑道:“各門另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至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髒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傢。誰傢沒風流事,別討我說出來。連那邊大老爺這麽利害,璉叔還和那小姨娘不幹淨呢。鳳姑娘那樣剛強,瑞叔還想他的帳。那一件瞞了我!”【東觀閣側批:
  切深囗[處]總用旁筆寫出,非他小說傢所能。】【姚燮眉批:旁寫得好,非他小說傢所能。】
  賈蓉衹管信口開合鬍言亂道之間,衹見他老娘醒了,請安問好,又說:“難為老祖宗勞心,又難為兩位姨娘受委屈,我們爺兒們感戴不盡。惟有等事完了,我們閤家大小,登門去磕頭。”尤老人點頭道:“我的兒,倒是你們會說話。親戚們原是該的。”又問:“你父親好?幾時得了信趕到的?”賈蓉笑道:“纔剛趕到的,先打發我瞧你老人傢來了。好歹求你老人傢事完了再去。”說着,又和他二姨擠眼,那尤二姐便悄悄咬牙含笑駡:“很會嚼舌頭的猴兒崽子,留下我們給你爹作娘不成!”【東觀閣側批:
  正願如此。】【姚燮側批:豈敢。】【姚燮眉批:給你做爹媽不成,嘻駡也,而竟為吐實,非口銳者多誕。】賈蓉又戲他老娘道:“放心罷,我父親每日為兩位姨娘操心,要尋兩個又有根基又富貴又年青又俏皮的兩位姨爹,好聘嫁這二位姨娘的。這幾年總沒揀得,可巧前日路上纔相準了一個。”【東觀閣(姚燮)側批:
  可巧就是本傢璉叔。】尤老衹當真話,忙問是誰傢的,二姊妹丟了活計,一頭笑,一頭趕着打。說:“媽別信這
  混賬孩子的話。”三姐兒道:“蓉兒,你說是說,別衹管嘴裏這麽不清不渾的。”【東觀閣側批:
  三姐正色。】【姚燮眉批:藉三姐收殺得妙。】說着人來回話
  說:“事已完了,請哥兒出去看了,回爺的話去呢。”那賈蓉方笑嘻嘻的出來。不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陳其泰:前段是前回之事,後段開後回之事。慶壽,吉也。群芳爭豔,恐盛極而將衰。持喪,兇也。二美方來,宜有憂而反喜。搜園之事,敗亡之兆,於此見矣。
  此回酒令簽上詩句,皆確切其人。謂寶玉為無情於寶釵,作者固已明明揭破矣。寶釵之心乎寶玉,亦不得為有情也。
  賈氏世祿之傢,連姻自必門戶相當。賈赦賈珍現襲世職,豈少公侯之女與之締婚。乃邢夫人、尤氏、秦氏、鬍氏等傢世,皆與賈府門第不稱,殊不人情。此書往往有自逞筆便,不計情理之處。蓋立意傳寶玉、黛玉二人,餘皆略不經意,故不求其絲絲人扣也。】
  
  
  【哈斯寶:不料峋煙竟與妙玉是舊相識,可見人間離合無定。
  這是兇兆。晴雯不以襲人的行止為然,這是她倆不合的先聲。
  寶玉愛瀟湘,出於真誠,而瀟湘總思量寶玉是否知道我對他愛之已極。瀟湘愛寶玉,也出自真誠,而寶玉總思量瀟湘是否知道我對她愛之已極。此語不逢出自寶玉之口,送入瀟湘耳中的機會,猶如不逢出自瀟湘之口,送人寶玉耳中的機會。如此則二人互不相知。愛之已極而互不相知,呵,還不如雙雙死去的好!虧得事有因,話有機,去看一對金麒麟,因為提到“金玉姻緣”,寶玉發急說了句“你放心”,黛玉說“你的話我都知道了”。衹有此時,瀟湘纔知道寶玉對己愛之已極。寶玉早已知道黛玉愛己已極,依他想來:你我相愛相知,心是一個。心一個,那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雖是一體,奈何身居兩處!若我是女兒身,我倆就可在一窗之下作女紅,一帳中睡下談心,或你若是男兒,我倆就可在一張桌上讀書,一條凳上促膝並坐。偏不如此,我必為男兒,你定是女兒!孟子說:男女授受不親,禮也。你我在此不能任性,上無父母之命,下無媒約之言,使得你我不能處在一起!你我心雖一個,卻至終不能合在一起,這樣活着勿寧死了的好!唉!又奈何死也不能在一起,現在衹好面對而泣—這是何等的苦,何等的悲哀!才子佳人這付苦衷腸豈是淫夫蕩婦所能理會的!
  
  薛寶釵害瀟湘,已勝過楊玉環譏梅妃。她送土物,是愛還是害?她是否知道黛玉脾氣?“人離鄉輕,物離鄉貴”,三尺童子都通曉這話,豈不刺透瀟湘骨髓?鵑姐姐勸她姑娘:“這不是寶姑娘送東西來,倒叫姑娘煩惱不成?”這是聰明還是傻?】
   (哈斯寶簡本第二十二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六十三、六十四、六十七、七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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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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