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六十六回 起黑心莽秀纔被辱 盟白首死和尚招親      李涵秋 Li Hanqiu

  且祝前回書中,正講到諸位先生一篇烈烈轟轟的殉節大文章,十分熱鬧,有一般人還說看他們不出,雖說都是大清國小小秀纔的職分,卻做這大大忠臣的事業,比較那些趨炎附勢,方纔丟了大清國的官,又就急急去謀這民國的職位,一個人兩副面孔的人,好多着呢。偏不料到其中忽然跳出一個芮大姑娘來,鬧出這樣大煞風景,而且他同嚴先生大成尚揪滾在明倫堂上,並未交代下落。不曉得其中緣故的,還疑惑我著書的沒有本領結束這一篇絢爛文字,故意捏造出這個女子來藉此收常其實嚴先生同芮大姑娘這段遠因,已造在大清國未曾光復之先,其間還干涉着淨慧寺一位大和尚身世。
  諸公要知道一個壞胚子的人,那刁鑽險惡的情形,那擺在面子上的,尚不算為大壞人。最可惡的,面子上擺了一副道學家的神氣,肚皮裏卻懷着種種齷齪不堪的惡意,這種人就其心不堪問了,那嚴大成先生,就是這種人物。所以竟為同那芮大姑娘打起交道來了。諸公若不忙着同何其翁一齊的效命清廷,到還可以破點餘閑,讓我將這原委敘述出來,到可以算得是佛地奇談,叢林豔史呢。且說揚州南門城外,沿運河堤上,有敕建大寺院一所,名淨慧寺,清高宗南巡時,該寺粉堊一新,擬為駐蹕之地。後因年久失修,畫棟雕檐,漸形剝落,歷年來又因駐紮湘軍,因此遊人不常去隨喜,更顯得門掩蒼苔,殿封鴿糞。光宣年間朝廷註重徵兵,所有緑營,漸歸淘汰,湘軍同時亦調至他處。是時該寺住持為一有道高僧。法名叫做月航,幼年曾讀儒書,博通經史。三十歲上,便祝發為僧,足跡半天下。所有名公鉅卿,鹹慕其名,許為方外知己。月航又有一手絶妙蘭竹,寸縑尺楮,人得之爭以為寶。
  總督劉坤一坐鎮兩江,曾使人受意乞其畫鄭月航是時正遊覽雨花臺,得此消息,便虔虔誠誠的先三日齋戒,買的上好輕白絹素,精心結撰,畫了八張大屏幅兒,用楠木盒子裝好,恭呈帥覽。製軍大喜,立時賞了四百塊洋圓。月航那裏肯受,敬謹璧還。製軍好生過意不去,便問他現時卓錫何寺?月航其時已註意揚州淨慧寺方丈,有意無意的托製軍麾下親近人物,轉達帥聽,擬重修該寺,了此宏願。製軍滿心歡喜,便寫給他五千元緣簿。又交給他一函,是轉緻兩淮????運使,囑他照應月航的。月航得了此番際遇,高興非常,立時束裝渡江,甫到揚州,便嚮運使衙門投函。運使知道是製軍所垂青的和尚,格外看待,又另給一千元為裝修該寺之費。不到半年上,將一個垂敗的淨慧寺,修整得煥然一新,又添置了許多田地房産。自此以後,月航便不肯輕易替人作畫了。又另外刻了一方圓章,篆文是製軍賞鑒四個小字。
  月航這時候已有五十多歲的人了,深居禪室,除得與當地達官貴紳趨承奔走,別人輕易也不得窺其顔色。宣統二年七月,是時剛是秋稻登場,黃雲遍地。一日午飯以後,月航閑着無事。因為他這寺中左右前後所有田畝,全是廟産,正雇着一班佃夫替他打稻。邪許之聲,隨風而至,頗有可聽。月航靜中生動,也不呼喚侍者,自傢便款款從寺內走出來,沿着一帶長堤,負手閑望。不知不覺走下去有三四裏遠近,柳陰蟬噪,荷沼蛙鳴,風景頗復不惡,無奈那時天氣正值夏末秋初,一霎時四南角上起了一片黑雲,頓時遮滿了半天,烏光漆黑,紅日匿影,那座天象要墜下來的光景。涼風起處,吹得月航那件褡衣,飄飄然有凌雲之想。覺得身子異常快活,又恐怕有暴雨將至,不敢貪玩村景,立刻折轉身子,便想仍回寺中。誰知走不了幾步,那雨點子早劈劈拍拍平空價直摜下來,打得那個光頭上晶瑩亮潔,好似水浸葫蘆一般。月航用兩衹大袖子蒙着頭,直望前走。幸得這地方一帶林樹,其下月幾傢村莊,茅檐淅瀝,土墻上貼的牛糞,一般有栳栳大校有一傢人傢柴門虛虛掩着,內中有兩個小孩子,正仰首望着天,朗朗的唱道:“壞雨飛上天,好雨落下田,栽秧的姐姐躲在樹旁邊,遇見割稻的哥兒溜近前。我的姐兒呀,昨天托我傢爹娘嚮你傢爹娘說,幾時還禮,幾時下聘,幾時成就了我與姐的好姻緣。”
  月航暗暗盤算,知道這路途離着寺門還遠,一時怕趕不及回去,不如權且藉着人傢歇一歇腳兒,等雨稍住,再走不遲。主意已定,便三腳兩步跑到唱歌的那個孩子身邊笑問道:“你傢有爹娘沒有?我因為遇着這傾盆大雨,想在你們這裏避一避,你去告訴爹娘,還可以不可以?”那兩個小孩子擡頭將月航望得一望,齊聲笑道:“原來是廟裏的大和尚,和尚你不認得我,我到認得你呢。記得今年春天裏,我在你那個廟裏扒在你傢那顆櫻桃樹上,偷摘櫻桃吃,被你看見了,你就叫你廟裏的夥夫,拿棍子打我的腿,幾乎吃跌下來,我那時候氣起來,你越是打得我利害,我越是吃得你的櫻桃利害。後來你還要捆我在那樹上,大和尚幾顆櫻桃,值得甚麽,你便不認我們村鄰了。不料你還有今天來到我們傢裏避雨的日子。我們好好人傢,為甚放你和尚進門。”說着撲通就把兩扇柴門閉了,還用身子靠着,恐怕和尚推搡。月航一見如此情形,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待同他們較量,又苦人傢是小孩子見識,自己偌大年紀,鬧起來也被人傢笑話,衹得忍氣吞聲,袖手立在檐下。
  誰知這小孩子講話時辰,早被內裏一位婆子聽見了,趕緊冒着雨跑到門口,一把將那孩子打了一個耳颳子,駡道:“死不了的奴才,你又待你媽捶你了。這門又不是你傢的,你們霸占着,也不識羞恥,還不替我滾過去,看我揪下你頭上這腦蓋兒。”那兩個小孩子見婆子發作,噗哧一笑,躲過一旁去了,衹用手指指點點嚮婆子暗駡。那婆子忙忙開了門,伸頭嚮外面望,還疑惑和尚已經去了,及至看見和尚依然還立在門首,婆子不由堆着滿臉笑容,殷殷勤勤嚮和尚說道:“阿彌陀佛,不當人傢花拉子。這樣大的雨兒,纍你老人傢濕得這個樣兒,天老爺也沒有眼睛。你老人傢不嫌我們這份人傢腌,快請進來略歇歇,叫我傢女孩子替你老人傢將這件袈裟脫下來晾一晾。不然像這樣水淋雞兒似的,跑回店裏去,還被別的和尚笑,難道我們這莊子上人都死光了,就沒有一個人護持你這大和尚。惱了佛爺,衹須揀在這五荒六月散點瘟疫兒,怕不叫閤村的人生災害病,那時候吃不了還要兜着走呢。”
  婆子說着,已超過月航面前,意思就想推和尚進去。月航這纔歡喜,含笑合掌說道:“善哉善哉,不料這地方還有像女菩薩這樣好人,難得難得。好在此刻雨已漸漸止了,地下到不狠潮濕,我也要隨即回廟,不再嚮府上打擾。女菩薩的盛情,總算我心領就是。”那婆子那裏容得,忙攔着道:“哎呀,這是和尚惱我了。和尚你不知適纔那兩個拖牢洞的孩子,不是我傢的,我傢沒有男人,衹有個女孩子。我們孤兒寡婦,在此度日。和尚若是不肯進去,不是拂了我們的窮心,你看地下幹一塊濕一塊,像和尚這般尊貴的人,如何能走得,好歹和尚賞個臉給我這婆子罷。”
  婆子這一番話,轉把個月航和尚說得狠不過意,衹得隨着婆子進了那籬笆門。門裏卻還有一塊大大院落,婆子順手在門後提起一把破傘撐着,跟在和尚背後,替他遮雨,好像捧寶也似的,捧入屋裏。婆子將傘忙摜在階沿下,先跳入屋裏,從桌子底下拖出一條板凳,用自己圍的裙子,左抹右抹,拿手撲撲,又穩一穩,口裏嚷道:“和尚老爺,請坐一坐。你老人傢今天這兩條腿,也算是吃了苦兒。我去倒茶給你老人傢吃一杯。”
  月航笑道:“女菩薩,你不用忙着,我從廟裏吃過茶出來的。”一面說,一面便在凳上坐下,擡眼看見他堂上,也還放着三張佛櫃,上面供着關聖帝君神像。旁邊兩副紅紙對聯,已被風吹得沒有甚麽顔色。房屋雖不甚寬大,到還收拾得清潔。婆子此時拿手摸了摸茶壺,偏生茶又沒了,急得甚麽似的,嘴裏直嚷道:“大丫頭,你白望着我在這裏忙,你通動撣也不動撣兒,鎮日價衹顧躲在房裏做生活,好個千金小姐似的,好姑娘,我們這份人傢狠不用一手好針黹,你也須聽見大和尚難得到了我們傢裏了,你便是死的,也該有兩個耳朵。……”
  婆子衹顧咕嚕,月航便不由的斜乜着眼睛,嚮房裏瞥了一瞥,果然靠着一截土墻裏面順放着一張梳桌兒,側邊正坐着一個女子,約莫有二十來歲光景,聽她母親在外間發話,她不由噗哧笑了,纔將身邊一張綉花棚兒,推了一推,輕輕擡起雙臂,舉得比頭還高,將一雙小腳兒蹬得一蹬,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兒。囀着那嚦嚦鶯聲,含笑說道:“娘,你老人傢又嚕蘇起來了。誰在這裏偷懶的,若是要茶,我便燒去,也值得這般發急。”說着就一步跨出房外,見和尚坐在堂屋裏,她刁了一眼,就把個頭低下來,似乎羞得緋紅的臉,咭咯咭咯移動金蓮,便要走嚮廚下去燒茶。那月航和尚好生不過意,忙呵着腰,攔着婆子說道:“快不用如此費心,我到可以在此多坐一會。若起動姑娘們費事,我便走了。”
  婆子纔笑起來,又攔着他女兒說道:“既是和尚老爺這般說法,我們到不可違拗他老人傢的意思。你看你房裏可還有幹淨茶食,裝出兩碟子來,孝敬孝敬他老人傢罷。”月航也再不謙遜,便嚮那婆子搭訕說道:“還不曾動問女菩薩貴姓?傢中除得你們娘兒兩人,還有甚麽官客?”婆子此時將身子正倚在房門側邊,見和尚同她講話,忙笑答道:“不瞞和尚老爺說,我們當傢的,在日也是耕種度活,不幸三年前便拋下我們死了。我傢姓芮,當傢的在日,人都喊他叫芮大,他也有個名兒,我通記不得了。大和尚莫要瞧不起我們這姓芮的,我們同城裏芮傢是一個枝葉兒,不過年代久遠了,我們又窮,誰還敢去嚮他們攀認本傢。日遠日疏,我們這一芮,便比不得城裏那一芮了。”
  月航聽了笑道:“失敬失敬,原來女菩薩便同城裏芮傢是一族。芮傢是小廟施主,常常有些少爺小姐們到我這廟裏隨喜隨喜,穿金帶銀,好生威武。女菩薩不要生氣,我說一句勢利話,若比着女菩薩傢這般清苦,真是天堂地獄了咳,這也是各人前生緣法,佛菩薩是一點不會分派錯了的。女菩薩,你若是遇着閑空時,到是常常念些彌陀經,修修來世,保不定佛菩薩不可憐你,來生投入富貴人傢去享福。我還有一句話,問問女菩薩,你一年到頭可還吃吃花齋?”那婆子笑起來說道:“若說是吃齋呢,我們到不一定揀着甚麽日子纔去吃齋。好在我們這份窮苦門戶,一年三百六十天,除得青菜蘿蔔,通沒有一點葷腥去潤澤潤澤腸胃,不算吃齋,也算是吃齋了。若是因為沒有葷腥吃,便哄騙菩薩,說我們是吃的長素,不怕遭菩薩嗔怪,叫天雷來劈我。”月航嘆道:“善哉善哉,世上的人,誰像女菩薩這般誠實君子,真叫人佩服極了。……”
  兩人正在屋裏寒暄,果然她那女孩子早在房間裏親手捧出兩個磁盤子,一盤裝着十多枚蜜棗,一盤裝着幾片雲片糕,輕輕端來放在桌上,一共也不開口,衣衫拂處,卻的有一股花露香水,隨風飄入和尚鼻觀。月航不由打了一個寒噤。自然而然的將兩衹眼睛,飄嚮那女子身上去了。衹見那女子一個長苗條身材,穿着一件白底印着藍花的夏布衫子,雲鬢疏鬆,鴨蛋臉兒,搽得一臉雲白杭粉,衹眉眼角上薄薄施了一層胭脂,顴骨高聳,鼻間微微現着幾點俊俏碎麻子,將盤子急急放下,轉過身子待走,月航忙欠欠腰,口裏不住稱謝道:“哎呀,又生受姑娘費心,叫我如何剋當?”那女子也衹笑了一笑,像個穿花蝴蝶似的,一溜煙又躲嚮她自己房裏去了。那婆子見和尚謙虛,女兒又不理她,忙接口說道:“你老人傢那裏有眼睛瞧這些粗茶食,不過是我娘兒們一點敬意兒,好歹你老人傢賞個臉兒吃兩片,我們娘兒們死了也得好處。”又笑道:“你老人傢不用瞧不起我這女孩子。她還有一手好烹調,個肉圓兒,粉嫩的,衹愁夾不上筋子。她死過的大娘,是鎮江人,鎮江人的肉圓,是最有名的,我這女孩子就學她的大娘手段兒,改一天我叫我這女孩子一盤肉圓子出來請你老人傢。……”
  婆子剛說到此,忽然又用手掌在自己腮頰上劈拍打了一個嘴巴子,笑道:“阿彌陀佛,不當人花拉子,和尚是佛門弟子,有道行的高僧,我這老貨嚼舌頭嚼昏了,怎麽說出這樣話來,你老人傢耽代我年紀老罷,不用怪我。”月航忙笑答道:“女菩薩說那裏話來,果然你的姑娘有這好手段,我便情願開齋,也須過來奉擾。”又低低笑道:“不瞞女菩薩說,做和尚的人,誰當真去吃齋,也不過拿着這話去騙騙施主們罷咧。我們在廟裏,一般的買着尿壺兒煨豬肚肺,雞子鴨子連毛在腳爐上燉吃,真是別有風味呢。我把女菩薩當着親人看待,纔告訴你,你千萬不可去告訴別人。”婆子笑道:“你老人傢衹管放一千二百個心。我便爛掉了舌頭,也不敢講你老人傢短處。”月航此時真個拈了兩片雲片糕,在嘴裏嚼吃。又笑問道:“女菩薩真是福氣,千金這般長成一個好人材,將來招個女婿,怕不好好的送終養老。”
  婆子見和尚提到這話,忽的拈起衣衫角兒揩拭眼淚,說道:“和尚休提這話了,總是我們娘兒們命苦,她今二十四歲,乙亥那年生的,屬豬,自小兒替她算命,總說她命中旺夫旺子,還該嫁個一個貴人。前年他王伯伯代她做媒,聘給這南門城外開油坊的王小老闆,這王傢傢私不算多,也有一萬多銀子的産業,幾盒糕兒,幾瓶茶葉兒,一對小金如意,我好生歡喜,便給他傢放下聘了。不料聘下我這女兒沒上半年,那小老闆忽然得了喉痧,三五天功夫,把個生竜活虎小官兒就蹺了辮子了。我接着這信,痛痛的哭了一常依我這女兒的愚見,她還要到王傢去對靈開臉,守那望門寡兒。大和尚,你老人傢替我想想,我是沒有丈夫的人,一樹果子便望他紅,她又是個一朵未開的花,後頭好日子正長呢,做了這不長進事,可不白白辜負她這個人了。後來被我左勸右勸,纔把她這顆心冷下來,接二連三的,便有人傢來替她做媒,鬧到今日,依然是高不成低不就,我這一截腸子總不曾放下,若是再延捱個一年半截,白白將她少年光陰辜負了,我可也對不住她。”那婆子衹顧嘮嘮叨叨在外邊講話,他女兒聽見有些不耐煩起來,在裏面嚷道:“媽媽,你看天色已大晴了,趁這斜陽兒,你可以替我將早間那件汗衫,重行晾到檐口去罷。衹顧講那辰年到卯年的話做甚麽?”
  月航被這女孩子一句話提醒,再伸頭嚮院落裏一望,果然殘霞倒映,暴雨新晴,射得屋裏分外明亮,趕緊拍拍衣裳,站起來嚮婆子告辭,說:“多有打擾,改日再謝。”那婆子見和尚要走,知道要留也留不住,一直送出院子來,眼睜睜望着和尚上了大路,纔轉身走入屋裏,瞥眼看見和尚坐的那張凳子上,放着一塊白手巾兒。起先和尚怕凳子不潔淨,特地用自傢手巾蒙着坐的。因為走得匆遽,便忘卻拿去了。婆子着慌,忙攜了手巾追得出來。及至走出門首,那和尚已去得遠了。婆子高一腳低一腳的在後趕着,口裏不住聲的喊和尚。先前那鄰傢兩個小孩子,見婆子如此張緻,不禁從旁拍手笑道:“芮老奶奶,和尚是你傢孤老,你這般趕他。”
  婆子見趕不着和尚,又被孩子嘲笑,恨得趕上去要打那孩子,那孩子非常積伶,舉起四個小拳頭,嚮婆子臉上照得一照,掉轉身子便跑。婆子不肯饒他,衹趕那孩子打。不妨地上新雨微滑,趕不上兩步,一交便栽倒了,手腳朝天,飛舞的異樣好看,引得兩個孩子拍手大笑。他也怕婆子起來不饒他,早一溜煙躲得無影無蹤。婆子好容易掙了半會,纔扒起來,望望手巾,已染得烏光漆黑,嘴裏衹千刀萬刀價駡。她女孩子已趕在門首,望婆子笑道:“媽媽也太不尷尬,一塊手巾,值得去忙着趕他。你老人傢將手巾放下來罷,等我拿去洗一洗,晾幹淨了,改一日命便人捎去還他,也不為遲。”
  婆子見他女兒話說得有理,這纔不言語了。果然不曾捱到兩個日子,和尚藉着尋取手巾為名,又踅到婆子傢來了,手裏拎了兩包茶食,一包是八珍粉子,一包是茯芩糕,殷殷勤勤送給婆子,補他那天情兒。婆子好生歡喜。口裏衹嚷着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面拿嚮房裏去,叫她女兒收了,便在房裏將前日手巾取出來,已經洗得雪白幹淨,似乎還有些餘香染在上面。月航千謝萬謝,說生受大姑娘情意,又勞動大姑娘貴手兒。如此已非一次,有時也同芮大姑娘答話說話,暗中也有些眉來眼去,衹做沒下手處。偏生那婆子會湊趣兒,揀在重陽那一天,自傢同女兒親手剝了好些螃蟹肉兒,又拿了好幾百錢,巴巴的趕得進城,將五花三層肉多精少肥的花豬,買了五六斤,央着他女兒肉圓兒,說是要請和尚吃飯。他女兒故意扭頭搖腦的不肯動手,那婆子百般央告,她女兒纔答應了,圍起青布裙兒,更用一方青布,將頭上青絲攏護着,走入廚裏,調和五味。那肉圓兒內裏又夾着螃蟹熱騰騰的,正在那裏放香。婆子匆匆的親自跑嚮廟裏去請和尚,那婆子來此已非一次了,廟裏上下人等沒有一個人不認識她,今日巧碰着月航一個徒弟,法名叫做印靈的。正在方丈階沿石底下用噴壺兜着井水澆灌菊花,一眼又看見婆子鬼張鬼智的,心中老大不願意,喃喃駡道:“老子又來撞甚麽魂呢?”
  婆子笑道:“你駡我駡得好,我不告訴你那師父,我便不是人養的。我也不叫你師父捶你,衹須用個法兒,便叫你彀受用的了。”兩人正在階下打渾,月航聽見聲息,早從自傢臥室裏笑嘻嘻的走得出來。婆子看見月航,滿面堆下笑來,便將女兒要肉圓子請他的話,說了一遍。月航笑道:“我也沒有甚麽孝敬你娘兒們,疊次打擾着,狠抱不安。”婆子笑道:“和尚說那裏話,難得和尚肯賞臉給我們,就喜歡不盡了,如此說來,反增我娘兒們慚愧。”
  月航纔不得已重新換了直裰兒,加上新製成的墨色夏布褡衣,婆子前行,和尚後走,又一直徑嚮芮大姑娘傢來了。好個芮大姑娘,真是了得,廚上廚下,忙得十分幹淨,此時早又重勻脂粉,洗濯了玉手,另外備了四個小碟兒,一壺白玫瑰酒,伶伶俐俐,放在桌上。婆子邀和尚上座,自傢側首相陪。吃了半會,那和尚衹時沒有甚麽興味兒。婆子瞧出光景,卻好自傢也灌了幾鐘黃湯,酒遮了臉,笑嚮她女兒說道:“好孩子,大和尚是一傢子人,不用避甚麽嫌疑。好孩子,你也坐上桌來吃一杯兒,省得三三兩兩的,又污着一張桌子。”
  芮大姑娘衹顧抿着嘴笑,也不理會婆子的話。和尚見這光景,越發抓耳撓腮。那時候情形,十分難看。婆子見她女兒不肯攏來,又笑道:“不錯不錯,我們傢房屋淺窄,孩子坐上桌來,萬一被別人瞧見,不成模樣。來來來,我有一個好主意,好在今日天氣還不很熱,最好將這些酒菜,挪入女孩子房裏去,大傢吃個暢快,又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多少是好。”
  婆子說着,隨即動手,和尚也是十分高興,幫着婆子搬碗盞,扯桌凳,眨眨眼已移入芮大姑娘房裏去了。和尚坐下婆子也坐下,芮大姑娘不由的也跟着坐下。和尚同婆子坐的是對面。芮大姑娘打橫,和尚酒入歡腸,異常美快。飲酒中間,衹顧拿眼來瞧芮大姑娘的眉毛。芮大姑娘初則不理,繼而也拿眼瞧着和尚,四目相對,兩人都紅了臉,將頭一齊低下來。此時酒壺本來拿在婆子手裏,和尚沒有搭訕,一把將酒壺奪過來笑道:“藉花獻佛,我來敬女菩薩一鐘兒。”說着便嚮婆子酒杯裏斟酌,婆子笑着站起來,口中衹念不當人花拉子,不當人花拉子。芮大姑娘異常瓏玲,猜定和尚敬過他母親,必定要來敬我,她早已用一隻雪白甜香的玉手,將自傢一個酒杯子,輕輕按住,和尚斟過婆子的酒,果然轉過來就敬芮大姑娘,猛的看見這光景,轉引得和尚笑了,說道:“哎呀,難道大姑娘就不賞個臉給我?請姑娘擡一擡貴手,讓和尚盡個心兒。”說了半晌,芮大姑娘衹是笑着不理。月航笑道:“大姑娘不理我我也有法。”一面說,一面便將自傢吃的一個酒杯子,深深的斟滿了一杯酒,把來頂在光頭上,輕輕將雙膝跪下,端端正正,還用兩衹手搭服在芮大姑娘兩個膝蓋子上,頭上那杯酒,顫巍巍的一直送至芮大姑娘口邊。引得婆子拍手打掌的哈哈大笑,芮大姑娘也笑得喘不過氣來,又不敢避讓,怕將和尚頭上的酒杯子打落了。婆子笑駡道:“壞蹄子,你就吃和尚一杯酒,也值甚麽,你好意思纍着大和尚下這身分敬你。”
  芮大姑娘纔不得而已便就和尚頭上,輕輕將酒杯子裏的酒一吸而盡,將杯子替他放在桌上。和尚纔笑得站起來,還在那膝蓋子上重重按搽了幾下子。芮大姑娘呸了一口,轉在和尚杯裏,重斟滿了酒,和尚也吸幹了。和尚此時格外放蕩,暗中便伸過一隻腳來從桌底下搭在芮大姑娘腿上。芮大姑娘到此也不避讓,兩條粉腿,已做了和尚擱腿的肉架子。飲了好一會,酒壺裏酒忽然又罄了。婆子提在手裏搖了搖,又揭起蓋子,細着一隻眼縫,嚮裏張了張,說道:“奇怪,酒如何到沒了,好好還纍老身進城去跑一趟,再買些來,大傢吃個爽快。”
  此時和尚望着芮大姑娘,衹不答話,任婆子出去買酒。婆子抖抖衣服,徑自出門去了,空房寂靜,粉氣花香。兩個人酒入歡腸,更不客氣,寬衣解帶,便老實在芮大姑娘幹淨床鋪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剛剛事畢,芮大姑娘正站在床面前係褲帶子。那婆子撲地早揭起門簾,衝進來,看見如此情形,陡然放下一副鐵青面孔,大聲吆喝道:“,好一個方丈大和尚,我請你來吃酒,我並不曾請你來污衊我女兒,我拼着這女孩子不要了,我立刻出去喚幾個佃戶進來,將你們兩姦夫淫婦,活活捆綁起來再說。”
  芮大姑娘聽她母親發話,並不羞懼,衹紅着臉低着頭,訕訕的拈弄衣角兒。至於月航從這數月以來,豈不知道婆子的用心,拿得穩穩的,以為便做了這事,也是個順水推舟,別無妨礙,卻斷想不到此時,婆子會變了臉,侃侃的說出這幾句冠冕堂皇的話來,不由大大吃了一嚇,頓時矮下半截身子,撲通嚮婆子身邊一跪,低低央告道:“總求太太包荒則個。”
  婆子依然揚着頭,待理不理。月航口裏央告着,早又從那大袖子裏掏出一疊鈔票兒,每張十元,共計五張。輕輕遞入婆子手裏。婆子雖然認不得多字,這鈔票上數目,卻是認得清清楚楚,不由哈哈大笑起來,說道:“阿彌陀佛,不當人花拉子,你是個有道行,至誠的和尚,如何嚮我跪着,不怕我老身草料折盡了,快點起來,快點起來。適纔我吃了幾杯酒,平時吃了酒,必發酒瘋,故意同和尚鬧着頑笑,求你不用嗔怪我,衹是我有一件分付,你從今以後你須不可將我女兒拋棄了,每夜必到這裏來宿歇。你若是不依,就不用怪老身咒你肉片片兒飛。”月航纔將一顆心放下,疾便站起身子笑道:“我依着娘。我如何忍心負了小姐。”
  婆子笑道:“好好,如今我又將酒添得來了,大傢再喝幾杯,又當會親,又當合卺。”這幾句話,轉把芮大姑娘羞得粉面通紅,轉不好意思入席,衹懨懨的坐在床邊上。婆子笑道:“他小人傢害羞,我來陪我這和尚姑爺吃一杯罷。”於是婆子同和尚又吃了好些酒,纔端上飯來。婆子畢竟也勸芮大姑娘吃了。話休絮煩。自此以後,月航和尚,便同芮大姑娘,打得火一般熱。在第二個年頭上,芮大姑娘又懷了孕,把個月航和尚歡喜了不得,衹氣得他那個徒弟印靈在人前背後,說他師父閑話。後來不幸又小産了,於是南門城外,有些遊手好閑的子弟,曉得這件事情,大傢編着歌謠兒,滿鄉滿鎮上替他張貼起來,漸漸傳入那一班學界敗類耳朵裏,如劉祖翼劉四太爺那些人,也常來百般辱惱,想嚮和尚榨些油水。無奈月航神通廣大,他省裏有好些靠傍,都算是他的大護法,衹須乞個字帖兒寄給地方官,那揚州一府兩縣,不但不敢去奈何他,轉大傢聯銜結結實實替他出了一張諭禁告示,不許閑雜人等人,入寺妄自行動,如有不法棍徒,托名學界,藉端生事,准許寺僧扭控來轅,重辦不貸。
  劉祖翼得了這個消息,知道石卵不敵,衹得縮頭而返,敢怒而不敢言,和尚益發肆無忌憚。每逢春秋佳日,簡直大開筵宴,攜着芮大姑娘,還招些別的粉頭來,吹彈歌舞,無所不至。於是芮大姑娘便不回傢,常常宿在和尚禪室裏,真是西方極樂世界。月航所有財産,以及田契房契,一古攏兒都交在芮大姑娘手裏。芮大姑娘她又是個精明強幹的人,有了錢財,便不肯白白埋沒了,遂四處存放。有藉她錢的,都是四五分行息,還不敢欠她本錢一絲一毫兒。歷年以來,芮大姑娘囊橐富有,重行蓋了房屋,雇着奴婢使喚。又過了幾年,不幸那婆子得了一個半身不遂的癥候,逐日間不能下床,飲食溲便,都需人扶持。芮大姑娘衹顧同和尚取樂,那裏有工夫去照顧母親。不上半年,婆子一病身死,和尚出錢草草殯殮。
  和尚自是亦漸漸老上來。芮大姑娘那裏能耐得寂寞,不無又沾花惹草,結識了些別的少年。和尚背後也常嗔責過他幾次。他一笑也不理和尚。和尚一氣,以後便不到芮大姑娘處行動,自傢懊悔當初行事,不該如此沒正經。轉一意焚修,念經禮佛。無如芮大姑娘轉饒不過他,每逢沒有錢使用,便惡狠狠的跑入寺裏來同和尚拚命,和尚躲着不見,她便百般辱駡,撒嬌撒潑,要扭和尚到衙門裏告狀,說他騙誘良傢婦女,不守清規。和尚給她鬧得沒法,衹得拿出錢來買他一個清淨,如此已非一次。
  還是他徒弟印靈,暗中同月航斟酌,說婆子買臭魚,不說奄兒話。我看這件事像這樣鬼鬼祟祟,終非了局,不如給她一個推開窗子說亮話,老和尚同這婦人明明白白的辦個交涉,拚着再花費幾百塊洋錢,一老一實,同她斬斷葛藤,永無,那纔是個正經辦法。不然被這孽障牽纏,何時得了呢。月航點點頭,便依着他徒弟印靈辦理。先央着人同芮大姑娘講明白了,從二百塊洋錢講起,一值允要到五百塊洋錢,芮大姑娘纔答應了。
  這一天月航下帖子請了揚州八大叢林方丈和尚,辦了好幾桌素筵,飲膳中間,悄悄的命人將芮大姑娘請得來,當着那些方丈大和尚,三面言明,立時交給芮大姑娘五百塊洋錢。芮大姑娘將月航存在他那裏的田契房契,一一退給和尚。分手之頃,芮大姑娘還望着月航灑了幾點多情眼淚,衹纔佯佯走了。月航嚮那些方丈和尚謝了又謝,傍晚各人散去。月航十分歡喜,如釋重負。奇怪和尚自從同……大姑娘散了夥之後,隔不了兩月光景,就精神睏倦,飲食不思,懨懨成疾。延了幾日,便圓寂了。所有寺裏一切事務,全歸他徒弟印靈掌握。
  殮過月航之後,擇了一個吉日,印靈便升為方丈。又因為月航生前交遊最廣,辦理喪儀,不能從略。印靈遂揀在月航六七之期,遵製開吊。寺門外面,搭了三座牌樓,全用鬆枝編着,由寺門一直到安柩之所,白茫茫的漫着布篷。這一日清早起,靈幃之前,點起一對竜鳳彩燭,香花果供,自不消說得。全寺執役人等,一例的挂孝。印靈匍匐靈前,凡來緻吊的人,印靈皆執孝子之禮。是日文殊菩薩殿上,是四十八個和尚諷經。觀音堂中,是二十四衆道士禮懺。饒鈸叮,梵音齊舉,委實熱鬧。左邊一個花廳上鋪設的大紅棹椅,錦綉圍屏,預備現任官場起坐。這一天除得????運使司不曾親到,是遣着兩個????大使代為緻吊,其餘合郡官員,莫不排列儀從,車馬喧闐,濟濟蹌蹌,極盡一時之盛。寺門外面,看熱鬧的人,何止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
  其時剛是正午時分,合寺僧衆,以及各廟的住持,齊齊排列靈前,上的八大八小祭筵。僧道諷經,聲入霄漢。當這個分際,忽然大門外面闖入一個婦人進來,麻衣白鬢,脂粉不施,排開衆人,嚎啕而入,一直哭到靈前,便席地而坐,數數落落無休無歇,嚇得靈前衆人,鴉雀無聞,衹管嚮她瞧看。內中有認識的,知道便是月航生前相與的那個芮大姑娘。其時還有些官員,未曾散去,看這形狀,莫不掩口而笑。
  婦人在靈前哭了一會,便指名要印靈出來相見。印靈躲在靈幃背後,那裏敢出來會這婆娘。其時便有人做好做歹,詢問婦人來意。婦人駡道:“我同老和尚伉儷一生,恩愛倍於尋常夫婦。老和尚有病,沒有人給我消息,我不曾盡一點侍奉之心,及至死後,他徒弟不肖,又不給個信給我,印靈是老和尚的徒弟,我是老和尚的發妻,我不替老和尚戴孝,將來九泉之下,何以與老和尚相見。今日知道閤城官員在座,他們都是明白道理的老爺,不替小婦人作主,小婦人還望誰來!小婦人從今日為始,也不回傢去,便同印靈在寺裏過活,願替老和尚守節。”這一篇話說得衆人哈哈大笑,勸那婦人道:“和尚娶妻,是一件秘密的事,不應該如此明目張膽,你既同老和尚恩愛逾常,便不該在這稠人廣衆之場,敗壞他一生名譽。在我們看,不如請你依然回去,替老和尚守節,也不在這一時。我們將你這意思轉達了印靈,都叫印靈給你些養贍之費,安插你下半世。今日是老和尚開吊日子,你如此鬧法,叫和尚在九泉之下,也不安穩。”
  芮大姑娘聽了這話,纔含悲帶淚,嚮衆人磕了一個頭,徑自穿着孝服回傢去了。後來印靈經衆人說合,又將廟裏的存款撥出二百塊錢送給芮大姑娘,方纔罷休。自從此次芮大姑娘嚮印靈訛詐財帛之後,那一天本來有諸式人等在寺應酬,鬧得沒有一個人不將此事資為談柄,茶坊酒肆,凡有議論,均議論着月航老和尚,不該沒正經留此把柄,轉纍了他徒弟印靈。卻好那個嚴大成因為近年來新學盛行,朝廷又預備九年立憲,所有私塾,漸漸要改為學校,凡有士大夫人傢的子弟,大半也就嚮學校裏去讀書。他傢中本來所有的學生,逐年凋零,不似桃李成陰,轉同黃葉辭樹。他的妻子萬氏,自從嫁給他以後,一抹頭也生了五六個兒女,所入束修,本來不敷用度,近日愈形拮据,衣服首飾,典質待荊萬氏常常嚮他埋怨說:“我好好一個婦人傢,嫁給你這書呆子,陪着忍饑受凍,早知道如此,還不如去當婊子。”
  嚴大成被她鬧得沒法,於是除得教授學生,遂不免在外邊尋些意外的財香。論他伎倆,又苦不如劉四太爺劉祖翼。有時也去集合何其甫,何其甫雖是一個腐儒,舉止行動,卻比嚴大成端正得許多,不肯同他一路去做那不法的事。此番聽見淨慧寺出了這一件和尚娶婆娘的笑史,那一天月航開吊,他也在座。又打探得芮大姑娘嚇詐印靈的銀錢不少,利令智昏,過了些時,便悄悄瞞着何其甫一幹人,想去同芮大姑娘開個談判。這一天冒冒失失的跑出南門,逢人便問那個芮大姑娘傢住何所。其時城外便有人指點了他,他好生高興,一直便去敲門。如今芮大姑娘住的房屋,久不似先前的荒落了,一般有兩三重瓦屋。那時候還在清晨時分,芮大姑娘剛自下床梳洗,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叫喊,且不開門,便隔着大門問道:“敲門的是誰?到此有何事幹?”嚴大成吆喝道:“這裏可是和尚婆娘的住傢不是?我是來尋覓和尚婆娘,同她有話講的。”
  芮大姑娘聽得這聲息,狠不好聽,正待叫駡,一個轉念,暗想我若將他駡得跑了,轉不見老娘手段,這廝既然想來同我生事,我到不可以不對付他。捺着一股憤氣兀的走回屋內。她傢裏近來本雇着有兩三個佃戶,貼身也有個僕婦伺候。芮大姑娘將那些佃戶喚近身邊,悄悄的分付他們幾句話,又教導了僕婦主意,叫他前去開門,無論這人是誰,快快將他請得進來,待我同他講話。僕婦笑着答應了,匆匆的將門開放。嚴大成開口便嚮那僕婦問道:“你是和尚婆娘不是?”
  僕婦聽了,兀自好氣,又覺得十分好笑,勉強回答道:“我卻不是和尚的婆娘,和尚婆娘坐在裏面呢,她分付我請先生進去,有話面講。”僕婦說畢,徑自回轉身便走。嚴大成看見這僕婦言詞婉轉,異常得意,徑自大踏步隨着這僕婦進了堂屋。耳邊早聽見外邊撲通一聲,有人將大門上了拴。他也毫不在意,瞥眼看見有一位婆娘,打扮得十分俊俏,雖是個中年婦人,那霧鬢雲鬟,宛然少爻。笑盈盈迎接在階沿臺上面。嚴大成也不問青紅皂白,便劈口問道:“我聽見人說這裏有個和尚婆娘,不知道可是你不是?”芮大姑娘衹點了點頭,說道:“我便是和尚婆娘,不知先生下顧有何貴幹?”
  嚴大成道:“原來你就是和尚婆娘,好極好極,我姓嚴,是本誠學界有名秀纔,風聞得月航老和尚死後,你從他徒弟印靈手裏嚇詐的錢財不少,強竜不壓地頭蛇,你也該拿些出來大傢分潤分潤。本秀纔是仁厚不過的,不肯邀同別人來嚮你辱惱,你若是明白這分際兒,我們六耳不傳,袖籠子裏占課,衹許背地裏知道,多也不要你的,送我百十塊洋錢,我們就可罷休,你自傢去斟酌斟酌,本秀纔立刻盼你回話。”
  芮大姑娘並不着惱,衹笑容可掬的嚮嚴大成低低說道:“原來先生是想同奴傢借錢,這些小事兒,何消如此做作,且請先生到屋裏坐一坐,奴傢便拿出錢來,也須秘密,不能使僕人們知道,萬一傳揚出去,別人就不能像先生這樣婉轉周到了。不嫌奴傢閨房褻瀆,有話好嚮裏面去講。”
  嚴大成初次瞧見芮大姑娘豐姿,此時已不獨詐財心重,漸漸便有些邪念了。又想月航新死,這婆娘如何能耐此岑寂,看他待我這番殷勤意思,定然賞識我人才魁偉,萬一同他竟姘識起來,還愁和尚那筆銀錢,不完全入我的囊橐。不料我年將半百,桃花星宿,居然還入我命宮,這也是各人前生緣法,像老何那一班人,就是今生今世,也沒有這般豔福了。”
  想到此處,可憐嚴先生那兩片枯幹腮頰上,微微竟透起一層紅暈。在他的意思,未嘗不自以為潘安再世,若照在下偷看起來,簡直那死人臨咽氣時辰,回光返照,也沒有他那種難看樣子。還捏起一片嬌滴滴喉嚨說:“哎呀,承娘子錯愛,命本秀纔徑入香閨,本秀纔縱極癡愚,何敢有拂盛意,便請娘子先行,本秀纔隨後就到。”說着果然大踏步徑隨在芮大姑娘身後,走入房裏去了。嚴大成一進了房,擡起眼來四面瞧看,衹見陳設精雅,香氣濃郁,楠木梳桌大理石八步牙床。菱花寶鏡。萬字香爐。名人字。嚴大成正在一面看着,一面念着,剛念到這一句,陡覺得右邊腮上劈拍一聲,宛然起了青天一個霹靂,嚇得嚴大成急急掉轉頭來一望,原來就是他意中人的五指纖蔥。在他那副枯幹腮頰上,賞了五條紅櫻嚴大成從倉猝之中,連哎呀兩個字都喊不及,說時遲,那時快,左邊腮頰上又着了芮大姑娘一掌,給他一個好事成雙。幸虧嚴大成積伶,早騰出雙手,緊緊將腮頰護好,急得喊道:“有話好講,怎麽初次會面,便同人傢動手動腳起來。”
  芮大姑娘此時早劈臉嚮嚴大成臉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指着駡道:“我把你這瞎了眼睛的奴才,你認得你祖太太是誰?你想來消遣祖太太,祖太太做的是和尚婆娘,不曾做着你姓嚴的婆娘,你青天白日闖入我的閨房裏來,是何意見,我是個少婦,你是個孤男。……”說着嚮外邊望了望,喊了一聲:“你們替我將這瞎眼的奴才捆綁起來,我陪他嚮江都縣大堂上去說話。”
  話未說完,房門外面早撲進兩個蠢漢,手裏果然拿着繩索,來捆嚴大成。嚴大成此時纔知道已中婦人之計,細想起來,我原不該擅自入他臥室,有理轉弄成沒理了。那裏還敢像先前的威武,不由推金山倒玉柱,撲的嚮婦人面前一跪,哀告道:“今日委實是我不是,不該到此嚇詐錢財,還求太太高擡貴手,放小人回去。從此以後,若再來冒犯,聽憑太太如何發落。適纔兩個耳光,小人已略嘗滋味,萬一將小人捆至城裏,小人學中朋友狠是不少的,將來如何還有面目見人。……”
  其時兩個佃戶真個要上來捆他,芮大姑娘略擠了擠眼,叫他們緩些動手,他們纔拿着繩子站在旁邊伺候。芮大姑娘重又駡道:“你這廝既要臉面,如何敢到此尋事。怪道近年以來,常常有些不肖棍徒,托名秀纔,來同老娘打起交涉,原來都是你的黨羽。你既口口聲聲稱是學中人物,我看斯文分上,饒便饒你,但你須寫一字據交給我,從此以後,如有一個人嚮老娘薅惱,都歸你一人承管。再者你今日嚮老娘索嚇錢財,老娘又不欠你的錢,老娘到要你送些錢財給我,做個遮羞禮兒。我知道你這窮骨相,一時也拿不出銀子來,你也須寫個字據給我,上面寫明白了,某年某月欠老娘銀子二百兩,老娘拿着這字據兒,隨時可以嚮你索款。你依便依,你若是不依老娘也不敢相強,我們還是嚮江都縣那裏打一場官司,看是我這和尚婆娘輸給你這秀纔,還是你這秀纔輸給我這和尚婆娘。”
  嚴大成忙道:“依你依你。莫說兩件事,再多幾十件也自不妨。好在寫字是我們秀纔的本分,就請太太將筆硯拿得出來,我立刻就寫。”芮大姑娘見他來得爽快,遂吆喝那兩個蠢漢,將繩索擲過一旁,快在堂屋中間那張佛櫃裏,將硯臺取得出來。蠢漢答應了,果然將筆硯取到嚴大成面前。嚴大成望了望,卻沒有紙張,一面磨着黑墨,一面嚮芮大姑娘說道:“太太命我寫字,叫我寫在那裏呢?”
  芮大姑娘也笑起來,急切又尋不出箋紙,好容易在梳桌抽屜裏翻來倒去,拿出一本黃紙簿兒,還是當日老和尚用的緣簿,擱在那裏好久了,顔色已經黯淡。簿子後面有好些不曾寫過字的,芮大姑娘用纖纖玉手,裁得兩頁下來,交給嚴大成。此時嚴大成衹求沒事,提起筆來一頓揮寫,第一頁寫的是從今以後,如有人嚮這裏尋事,都歸自傢承問。第二頁寫的是因為需錢使用,情藉芮姓二百元竜洋,見條付款,不得逾期短少。下面還詳細說明了年月,在自己名字下,又畫了花押。真是寫得十分切實,遞給芮大姑娘手裏。芮大姑娘嚮懷裏一,笑駡道:“此次是你來尋事我的,我並不曾去尋事你,這二百洋錢,我隨時可以嚮你索款,你快滾出去,替我打算去罷,我也不留你吃茶了。”
  嚴大成連連口稱不敢不敢。這時候已有人將大門開放,嚴大成偷個空見,抱頭鼠竄,跳出房門,走近大門,頭也不回,一溜煙徑自去了。芮大姑娘將這件事常常笑着告訴別人,後來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事,都駡嚴大成吃不成羊肉,反惹得一身腥氣,大傢引為笑柄。芮大姑娘過了些時,逢着高興,便去尋覓嚴大成嚮他索款,你們想嚴大成已窮得要死,如何有這筆錢還他。遇見芮大姑娘便躲起來,不敢見面。誰知這一次在明倫堂上殉節,偏生有快嘴的人去報信給芮大姑娘,芮大姑娘得了這個消息,如何容得他們安然尋死,遂走來同嚴大成廝打,白白將他們這場好事鬧翻了。嚴大成被他鬧得沒法,經旁人做好做歹,畢竟拿出幾塊洋錢來,先還了芮大姑娘,這纔罷休。諸位起先在明倫堂上看熱鬧的時辰,還不知道這婆娘打那裏飛出來的,這便是其間詳細原委,經在下明白敘述出來,諒可以知道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避災荒村奴擇主 演迷信少婦求兒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場 異想天開女兒剖腹
第三回 鶴唳風聲避兵亡愛妾 疑神見鬼賞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兒得兒釀成慘劇 死女生女演出新聞
第五回 誤參芩庸醫蝎毒 歌莒惡婦蛇心第六回 癡公子腸斷達生編 新嫁娘禍胎馬桶蓋
第七回 白虎當頭縣官笞禿婿 紅鸞錯配嬌女嫁書呆第八回 睡柴堆鴛鴦驚赤焰 編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師道失尊嚴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賀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婦宵行蓬門窺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話酸辛
第十一回 棟折榱崩貧兒發跡 女婚男讀孀母關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淚斷蓮鈎 悔昔日風流魂飛棘院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啓盂蘭佳人驚惡鬼第十四回 裏巷相驚老婦侈談天主教 書齋苦寂先生羞聽女兒經
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第十七回 劣弟恃蠻姦嫂嫂 頑兒裝勢做哥哥第十八回 錦襪留痕居喪權折齒 絮袍肇禍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賭局翻新快談麻雀 仙機入妙誤擲番蚨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黨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第二十二回 侮鄉愚小嬉仙女鎮 應科試大鬧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