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樹   》 第66節：2.虛假的高潮(2)      趙柏田 Zhao Baitian

　　在張最後四十餘日的生命末途裏，我們會看到種種傳說的附麗。這些傳說給他走嚮終結的背影塗上了幾許戲劇色彩，其灼灼光華使得同時代人為親睹了一出當代傳奇而激動，而不安，而覺得解氣。在後面的敘述中，我們會看到一個個有名無名的人物在這場盛大的道德劇中漸次登場，他們有的是現實中的人物，有的來自民間的虛擬和史傢的杜撰。總督，提督，兵丁，僧人，百姓，部屬，都在這出戲裏，這出戲的主題就是道德。他們之上還有各級大員和皇帝，他們是在一出更大的戲裏。
　　先是一個僧人。張剛被解到寧波，纔下竹轎，一個僧人不知怎的突然從人群中掠至他的面前。他投了一張瓦片過來，正好落在張的腳邊。浙東鄉俗，擲瓦即是送終，士兵們還沒有緩過神來，衆目睽睽之下，張已經俯撿起來。他發現這張瓦片上包着一張紙，寫着一句詩：“此行莫作黃冠想，靜聽先生正氣歌。”①
　　再是一個士兵。他最初出現在歷史學家全祖望撰寫的《張忠烈公年譜》裏。說的是提督張傑把他的老對頭關在寧波城廣濟橋邊的浙江水師提督衙門，門外派兵卒看守。夜半時分，有一個千夫長隔窗唱《牧羊記》傳奇裏的蘇武駡李陵詞，音調凄涼。張請他進屋落坐，“倚歌而和，淚下數行”。第二日水師提督聞訊，派部下選取來一批藝人，奏樂唱歌，為他解悶。不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一節並非發生在寧波城內的水師提督府，而是發生在把張從寧波解送到省城杭州的京杭運河南端延伸段的夜航船上。當時夜已深沉，載着張和一幹兵丁的船在水面上無聲疾馳，張也已在櫓聲中進入了夢鄉，那個坐在篷下值夜的兵卒（在一部叫《南疆繹史》的野史中他的名字叫“丙”）突然輕哼起了蘇武牧羊麯。歌聲從水面上飛起，張披衣而起，和着“丙”的節拍叩着船舷也唱將起來。他一定是從這歌聲裏聽出了某種暗示。他把那個士兵“丙”召進船艙請他喝了一杯酒，壓低了嗓音對他說：你真是有心人，不過你們儘管可以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的。故事在這裏出現了兩個版本，那個面容模糊的士兵，他到底是在窗外還是在船上唱的蘇武牧羊麯，我們也無從確切地知道，不過這又有什麽要緊呢？
　　還有一個姓朱的洗衣女工（也有一說是女裁縫）。張解送到水師提督府，一大堆戰利品中還有一隻裝滿了書札的竹筐，張傑畏懼這些文字留在世上滋禍，怕到時連自己也洗脫不清，就命令手下把這些全都燒了。這個姓朱的洗衣女工因有出入官衙之便，趁人不備私自偷拿了兩捲帶出。據說張手編的《奇零草》就是這麽流傳下來的。這一節與關於薩德爵士的電影《鵝毛筆》相去太近了，不能不讓人疑心出自近世小說傢的杜撰。
　　接下來這個辭別出城的場景在每一本張蒼水的正式或非正式傳記中幾乎都有提及：張在寧波城內的水師提督衙門度過了十日階下客座上囚的日子，被提督張傑派四名轎夫擡往西門船埠。從這裏，他將乘坐特製的官船經由甬杭運河押往省城杭州。
　　到了城門，他看到道旁有父老供香案送行，就讓轎夫停下。下了轎，北嚮稽首，說了一句“臣志畢矣”，又嚮城拜，說某不肖，徒苦故鄉父老二十餘年，有負你們的厚望了。說了又再一拜，嘆息道，從此再也見不到張氏的傢廟了！道上數千人，無不流涕。戒備森嚴的官船已經挂帆欲行，在士兵的催促聲中，一個叫周禮的庠生吟出兩句詩，算是送行：“浩骨雖埋新社稷，沉魂猶見舊衣冠。”張也吟誦了這些日子在提督府寫就的兩首七律《八月辭故裏》以表心跡，其中有句：“生比鴻毛猶負國，死留碧血欲支天。”將要上船時，士兵們分左右挾着他，怕他投水自盡，張笑着說：“別擔心，這裏不是我要死的地方。”
　　無數雙鄉裏父老的眼睛在看着張。他似乎感到，這無數雙眼睛的後面有一雙更為冷峻挑剔的眼睛在時刻盯視着自己的一言一動。這雙眼睛就像後世的視聽和圖像記錄工具一樣，會把他哪怕是非常細微的一個動作或臉上的一個表情捕捉記錄在案，並在日後的口口相傳和輾轉傳抄中一點點放大。這種活着時就要進入歷史的沉重感使得此時的張就像舞臺上的一個戲子一樣，必須時刻註意自身形象乃至一舉手一投足是否得體是否合乎禮儀是否符合公衆對他的期望和要求。纍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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