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经典 》 歧路燈 》
第六十五回 夏逢若床底漏咳 邊明府當堂撲刑
李緑園 Li Luyuan
卻說秦小鷹、張二粘竿跪在轎前,一個鬢角上流了一道血跡,一個鼻凹邊現着兩塊青痕。兩個氣喘喘的,說個不清不白。
邊公怒道:“好膽大的奴才,一個說完一個說。”秦小鷹道:“小的們都是譚宅覓的伺候賭場的幫手。俺兩個原說是得頭錢均分,他遭遭打拐,欺負小的是外來人。他是本城人。”這張二粘竿酒未深醉,聽說賭場兩字,心下尚知遮掩,忙稟道:“小的是譚宅雇工,因他藉小的錢——”邊公因聽得譚宅二字,觸着舊日的心事,扭項嚮北邊門樓上一望,衹見懸着一面“品卓行方”金字匾額,旁邊款式,有譚忠弼名子。心中道:“這定是譚紹聞的宅院,正要看看此人。”等不的張二粘竿說完,便吩咐把兩個酒徒鎖了,押赴衙門。一面下轎,便一直進門樓去了。街上看的人,好不替譚紹聞着急。
邊公進了二門,幾個軍牢跟定上了大廳。偏靜悄悄的並無一人。衹見桌面歪邪,坐椅橫倒,地下有掉的四五個大錢,牌葉二張。邊公笑道:“是了。”站在廳檐下說道:“廂房內看是什麽人打呼睡覺?”軍牢進了廂房,正是那虎鎮邦仰面朝天,喉如吼雷,正在南柯好處。軍牢叫道:“老爺叫你哩。”虎鎮邦夢魂中也不料邊公已到,口中駡道:“瞌睡死了,鬼混的是屌!”又翻身嚮裏,另覓黑甜。軍牢早撈下床來道:“好一個不怕天的大膽!老爺在廳上,等你回話哩。”虎鎮邦睜眼一看,衹見三四個人,黑紅高帽,絲帶皂衣,手中拿的是皮鞭。也不曉的是陰司內急腳提魂,是陽世間皂快拿人,衹說了一聲:“叫我做什麽哩?”軍牢早已扯到廳前跪下。邊公問道:“你是什麽人,在此何幹?”虎鎮邦道:“小的是標營的一個目丁,叫做虎鎮邦。這譚傢是小的親戚,昨日因來探望,外甥留我住下。”邊公道:“為甚的日已將午,還不起身?且為甚的不脫衣服睡哩?”虎鎮邦茫無以應。衹聽得廂房內咳嗽,邊公道:“廂房內還有人麽?”軍牢又嚮廂房去搜。四壁無人,卻見墻角一張床下,略有形影,伸手一撈,卻是夏逢若與劉傢小豆腐兒。
原來幾個賭了一夜,正要以晝作夜,衹因省會之地,官府來往不絶,所以全不介意。今日忽然聽見街上傳呼之聲,到門前住了,像是消息兒不好。猛的有人進來,那腳步兒不似尋常人。又聽見說話,已知邊公到廳。兩個顧不的叫虎鎮邦,衹得一齊鑽在床底。方有漏網之喜,不料小豆腐連日冒了風寒,喉中作起怪來,癢癢的不住欲咳,夏逢若衹是悄聲掩他的口。誰知忙中有錯,自己的喉癢不曾提防,卻是夏逢若一聲小咳,露出馬腳。被邊公搜出,一齊三個都跪在廳院。
邊公一見夏逢若,笑道:“又有你麽?那個是什麽人?”
小豆腐初出娘胎,不知見官是什麽光景,忙答應道:“小的沒賭是實!”邊公笑道:“此處有賭是真。”夏逢若道:“委的沒有賭博,小的是經過老爺教訓過的,再不敢鬍作非為。”邊公道:“不必強口,與你個贓證,叫你死而無怨。牢役們,與我搜尋賭具。”軍牢各屋搜來。那些賭具有新而未用者,有舊而無用者,尋了一大堆,放在廳前。邊公道:“這有何說?”
衆人俯首無辭。
邊公問道:“房主呢?”虎鎮邦道:“早晨探親去了。”
邊公問道:“是什麽親戚?城裏城外?”夏逢若道:“多應是上他舅傢去了。”邊公嚮虎鎮邦道:“這不是他舅麽?”虎鎮邦道:“小的是他表舅。”邊公道:“一派鬍說。後邊叫去。”
衹見德喜兒跪稟道:“小的傢主,今早上外父傢祝壽去了。”
邊公道:“既有賭具,又有賭夥,也不怕開場之人飛上天去。”
遂吩咐牢役,將一幹人犯鎖拿,到衙審理。邊公出了譚宅,一路傳呼而去。
所幸者,不曾搜及賬房。那賬房裏面,正是素馨與鮑旭在內。廳院如此搜檢,素馨鮑旭那敢嚮門縫中一張,衹是在紙糊雪洞屋內,顫個篩糠的一般。
且說邊公在譚宅搜獲賭具,鎖拿賭犯,登時轟動了半城。
人都說譚紹聞也鎖拿在內。孔耘軒、程嵩淑這一輩父執,無不替譚孝移嗟嘆扼腕者,卻也無可奈何。
是日譚紹聞果是為巫傢嶽翁祝壽,早吃壽面去了。德喜兒飛也似去麯米街送信。到了巫傢,正是綉春班演的《封神榜》上鄧嬋玉、土行孫大戰,席面間好不熱鬧。衹見德喜兒附譚紹聞耳邊說了幾句話兒,潭紹聞登時顔面變成土色。那比綫還細的壽面,頃刻間變成皮條,牙也咬不斷,喉中竟是咽他不下。
衹因譚紹聞是巫傢嬌貴之客,滿座都是矚目的,看見這個光景,都有些詫異。卻早簾內老嶽母疑是什麽緊癥兒,着人請譚姐夫到了後廳,問:“是惡心?頭疼?”巫翠姐也來探問,譚紹聞無言可答。衹得說:“早晨衝了寒氣,有些惡心。”巴氏急呼薑湯。
卻不知巴庚已嚮德喜兒問了因由。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又道“人嘴快如風”,登時內外男女,都知道譚紹聞傢鬧出搜賭亂子來了。譚紹聞漸也隱藏不住,衹得請巴庚到了後廳商量計策。巴庚道:“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官打的現在。賭博場中鬧出事,衹有個聞風遠揚是高着。”巴氏道:“你說的不是話,如今叫姐夫那裏去?左右叫姐夫住在我哩樓頂棚上,我伺候姐夫。過些時,未必不丟鬆了。”巴庚道:“姑娘也說的是。衹是吩咐傢中大小雇工,千萬要謹言,萬不可漏口,衹咬住牙,說不曾到此。就是差役明知在咱傢,衹要與些銀包兒,錢串兒,也無進門強搜之理。這銀錢能買的鬼推磨,也就買的衙役不上樓。譚姑爺冒了有錢的名兒,三班六房早已打算在肚裏,也要叫譚宅人謹言。”遂將德喜囑咐一番,令其回去。
紹聞得了巴庚這片言語,心中略有點主靠。因此不往前邊看戲,就收拾上樓去祝巴氏叫翠姐作伴。豈知這巫翠姐素以看戲為命,依舊簾內嗑瓜子、吃茶、看戲。巴氏愛婿心切,少不得往來殷勤。
不說譚紹聞在丈母傢得了安身之處。再說老豆腐猛聽的兒子因賭被拿,狠的一聲道:“該!該!該!好容易我的錢呀,每日再不聽教訓,今日怎的也會犯了。把下半截打掉了,纔趁我的心哩。”道言未已,又忍不住撲籟籟滾出淚來,哭道:“兒呀!我心疼你!”有個《字字雙》牌子,單講父母苦處,聽我道來:堪恨孽子惱爹娘,憨樣。慈心欲將正路匡,不傍。各人識見自高強,發妄。幾番提耳苦商量,強項。濃蔭大樹不乘涼,浪蕩。祖宗勤儉今改行,裝相。可喜這番遭奇殃,懲創。爭乃疼兒有舊腸,難放。
且說虎鎮鄭,夏逢若、小豆腐兒一班帶在衙門,並秦小鷹、張二粘竿,略濾了一堂口供。邊公意在譚紹聞,暫且將這五個賭犯押在捕役班房。一面出差拿譚紹聞,俟到案時,一齊發落。
差了兩名幹役,一個叫吳虎山,一個叫尚騰雲,兩個領了簽,一齊到蕭墻街,坐門執名要拿人。
王氏慌了,急叫人嚮城南叫王象藎。王象藎聞信即來。進了後門,到了堂樓門右,王氏道:“你近來不在傢中住,大相公開了賭常不知怎的惹下堂上邊老爺,一直到前院,把他虎大哥及夏傢,還有賣豆腐傢孩子,俱鎖的去了。前院那兩個私窩子,從後門也金命水命沒命的跑了。如今前院現坐了兩個差人,如狼似虎,聲聲衹要大相公。王中,這可該怎的?”王氏說着,早已哭將起來。王象藎道:“奶奶如今明白了,不算遲,也算遲了。但如今大相公哩?”王氏哭道:“多虧那日他和他娘子上他丈人傢拜壽去,如今還沒回來哩。”王象藎道:“奶奶低聲。衹聽的前廳鐵鎖摔着桌子,高聲喊道:“譚紹聞,你躲在烏黽洞一萬年不鑽出頭來麽?再遲一會不出來,我就要鑽進去搜哩!”王氏道:“這該怎了?”王象藎道:“不妨。手下有銀子沒有?”王氏一面說有,一面早嚮內房拿出一大包子來。
王象藎接銀在手,徑上前廳。也不知怎的安插,衹聽的前廳哈哈大笑,說道:“有俺弟兄兩個,管情譚相公胸膛不着地。王哥你放心,對後邊譚奶奶說,把心放寬就是。”王象藎回來叫作速備飯。王氏道:“現成的。昨日前邊拿進來燒雞,熏腿,鵓鴿,鹵腸,兩三罎子酒,說生意做不成了。就叫廚下收拾,你去前邊照客。”王象藎又上前廳。頃刻酒肉捧出,王象藎陪着,看二人鯨吞虎咽。王氏並冰梅站在屏後,衹聽的一個說:“就是譚傢兄弟不出來也不妨,世上要好朋友做啥哩。”那個說:“賭博事有了屌大的相幹,衹是休要心疼錢,衙門中是少不哩這個的。衹要你好好的打點,哄過朝南坐的那個老頭兒,就天大事也鬆了。”下邊又悄悄的說些話頭,王氏也聽不直,心早有三分放下。
少頃王象藎送出二人,到了樓下,說道:“左右是要銀子打點的話頭,大相公就不見官了。我今晚進衙門去安插,衹說大相公上館陶婁師爺任裏住了半年,前院賃與他們開酒館熟食鋪子。至於賭博,原是他們賃後犯法,與房主一毫無幹。”王氏道:“既然如此,你就上堂說了罷。”王象藎道:“使了銀子,他們就替咱照這樣說。”王氏知王象藎素不幹沒,因回房把一嚮打鑽所獲,一齊付與王象藎。王象藎帶了,徑上衙門來,尋刑房書吏、得力快班頭兒,暗行苞苴。
到了晚上,二堂比較,吳虎山、尚騰雲跪下道:“小的下情回稟:小的奉金批鎖拿賭犯譚紹聞,到了他傢,原來譚紹聞因館陶婁老爺有書來,叫他赴衙門辦理簽押事。前院閑着,出賃與人。這一幹人犯原是賃後犯賭,與譚紹聞也不相干涉。況且譚紹聞目下並不在傢,原在館陶是實。”邊公燭下笑了一笑,把筒中刑杖簽兒抽了四根,摔下地去,門役一聲喝令打人,皂役早上來四個。吳虎山、尚騰雲齊聲叫冤屈。邊公衹說道:“着實打!若徇私輕刑,你四個要吃倒板。”吳虎山、尚騰雲各挨二十板訖。邊公道:“好兩個受賄放人的奴才。明日早堂若是譚紹聞不到案,依舊各責二十,革去不許復充。”吩咐完時,雲板三敲,一個水清鏡澈的明府邊公,轉回內署去了。
吳虎山、尚騰雲拐着腿哼哼的出了二堂。王象藎在堂口接住,說道:“二位受屈。”吳虎山道:“咦,是話兒休題。這是俺為朋友的樣子。衹叫您的人出來罷,俺是實不能為情了。”
王象藎也無言可答。衹得回報主母,鬍發撩亂,這也提他不着。
單說捕班一起人接着,吳虎山是兄弟吳二山攙着,尚騰雲是廚頭張五海攙着,進了捕房下處。這一起賭犯虎鎮邦、夏逢若、小豆腐、張二粘竿、秦小鷹都帶着鐵鎖,慌來道苦問疼。
吳虎山道:“您衹說譚傢這促壽兒,不肯出官,纍了俺吃這頓‘竹筍湯’。明早不到案,還了得成麽?”秦小鷹把張二粘竿捏了一把,兩個一根鐵繩走至墻角下,商量道:“第二哩,你看呀,這譚福兒不出來,咱這官司再不能清白。他們都有供給,咱兩個若不是搶着吃小豆腐的飯,這兩天就要餓死了。這福兒在他丈人傢,咱不生法騙他出來,班上人怎能摸着就裏?”張二粘竿道:“秦哥,你會學鄧祥的口語。不如與班上人商量,叫他跟着咱到巫傢,哄出來,一把鎖上了。明晨見上一堂官司,該挨哩,一百年也躲不過。咱們好另尋生活。”秦小鷹道:“你那日少吃一盅兒,也沒這事。”張二粘竿道:“你也不用說我罷。閑話少提,衹以辦事為妙。”二人又進了房內,把怎的賺譚紹聞法子,說了一遍。吳虎山道:“這也是個道理。就叫俺兄弟替我去,我是走不動了。”尚騰雲也央了個同夥鄧可道。
連廚頭張五海三人,跟定秦小鷹、張二粘竿,到了巫傢。
吳二山、鄧可道、張五海躲在一旁,秦小鷹便慌慌張張叫起門來。門內問道:“是誰?”秦小鷹道:“蕭墻街來的。叫大相公速回去,大奶奶痰厥了。我如今上東街王舅爺傢送信去。”不知內邊怎的說與譚紹聞知道,遲了一大會,衹聽得巫傢門兒閃開一扇,一個人出來四下望了望,對門內道:“你回去。趁街上沒人,我走罷。”內邊一個女人聲音說道:“姐夫要小心。”吳二山、鄧可道走嚮前來一把扯住,不知怎的,脖項上鐵鎖已套上了。譚紹聞慌道:“我瞧瞧俺娘,我就跟你去。”吳二山道:“你先跟我瞧瞧俺哥哥去。”巴氏聽見外邊聲音,急道:“不好了!差人大哥,俺傢來,有酒有肉,還有銀子你使。”衆人已將譚紹聞扯的遠了,那裏還聽他。
不多一時,轉彎抹角,進了捕役下處。這一幹賭案人犯俱全。吳二山到宅門說了譚紹聞拿到。回來卻不見虎鎮邦。吳二山問道:“哥呀,虎將爺哩?”吳虎山道:“方纔老爺差兵房拿了一個名帖,又差一個皂役押着,赴標營雷老爺那邊發落去了”不說衆人在班房一夜恓惶,各傢在燈下焦急。雞聲三唱之後,正是更鼓停敲之時,明星已墜,曦禦東升,早已是第二日。
頭梆以後,吳虎山、尚騰雲領着一起賭犯,譚紹聞、夏逢若、小豆腐、張二粘竿及秦小鷹俱帶鐵鎖,在儀門外獅子旁邊踞蹲着。單候邊公坐堂受理。衹見標營一個書辦手執名帖,一個兵丁牽着虎鎮邦,一步一拐的來了。那書辦到宅門說:“虎鎮邦馬糧已開撥訖,任憑老爺這邊執法。”衆人看見,衹叫道:“苦也!這官司沒瞭解救。”虎鎮邦見了衆人,喊道:“有偏衆位。”夏逢若點頭道:“賭博到頭終有打,衹爭清早與飯時。”
忽的雲板響亮,皂役高喝,一位清正廉明的邊公,又坐到暖閣內邊了。盤算譚紹聞的事,該怎麽處,胸中已有成竹。衹見標營兵書,領定虎鎮邦跪下稟道:“老爺昨晚送的賭犯兵丁虎鎮邦,書辦的本官按法究治,打了四十杠子,革退目丁,開撥了錢糧。差書辦領來回明。如今虎鎮邦已成平民,不與營伍有幹,任憑老爺盡法處置。”邊公道:“原帖繳回,多拜尊官雷老爺安好。你各人回營辦事去。”兵書磕了一個頭,把虎鎮邦撇下,自下堂口而去。
邊公命傳喚一幹賭犯。吳虎山、尚騰雲領定一起兒當堂跪下。邊公看見內邊有譚紹聞,說道:“好兩個作弊的原差,怎的一夜就從館陶縣捉的人來?”吳虎山、尚騰雲喘氣兒也不敢,邊公住口,兩個方敢起來。邊公便問秦小鷹、張二粘竿道:“你兩個膽大的奴才,因分賭贓不均,竟敢酗酒打架,並且目無官長,撕扭轎前,當得何罪?”秦小鷹道:“小的是該死的。但小的有八十歲的老母,望老爺憐念!”張二粘竿也道:“小的母親,今年整七十五了。”邊公道:“你兩個多大年紀?”
秦小鷹道:“小的今年二十九了。”張二粘竿道:“小的今年二十四了。”邊公摸出刑杖簽兒四根,撂在地下道:“你兩個母親,都是五十以外養的你兩個?本縣先打你兩個並不是人之種類。”皂隸拉下,每人二十板,打的皮開肉綻。信口喊叫,是不用說的了。邊公吩咐與虎鎮邦跪在一處。
邊公看見夏逢若,冷笑道:“你這是不用問的。”撂下五根簽,也是二十五板。又問小豆腐道:“你的正名是什麽?怎的叫個小豆腐呢?”小豆腐混身亂顫,閉口不能回答。邊公道:“或者你傢是賣豆腐傳傢,人便順口叫你個小豆腐兒,是也不是?”小豆腐牙縫內哼出了一個“是”字。邊公道:“你看你身上穿的色衣,想是你老子是個勤儉治傢的人,不知費了多少辛苦,忍了多少饑寒,掙得一半分子傢業。生出你這個不肖的妖孽,每日吃酒肉,穿綢帛,這也罷了。你還不肯自安生理,跟隨這一起遊手好閑的人亂嫖亂賭。你那爹娘是老成人,衹會氣死卻無法子管教。本縣今日先打你這宗不孝的冤孽種。”邊公口中說着,怒氣已衝上眉梢,刷的一聲,拋出七根簽兒。皂隸拉下,褪去褲子,纔打了兩板子,衹見一個老頭兒跑上堂來,跪下哭着喊道:“老爺!老爺!這是小的兒子,饒了他罷!”
邊公道:“你是什麽人?你有何說呢?”老頭兒道:“小的就是那老豆腐,打的就是小的兒子。老爺打他,就如剜小的心一般。老爺饒了他罷。”邊公道:“他平日定是不服你管教的,今日本縣替你管教,你還來攪的是什麽?本縣正是怕他氣死你的老命哩。”老豆腐哭說道:“老爺,老爺自從把小的兒子拿來,小人的老伴兒嚇的兩天沒嘗一點水兒。小人若是哄老爺,小人叫天打雷擊了。老爺饒了他罷。”邊公道:“板子打不死他,你倒這樣心疼他;他賭博盡可氣死您老兩口兒,他倒不心疼您,這一發是饒恕不得的。”老豆腐道:“小的老兩口子是死着的人,就是氣死了,也衹怨前生沒修下好兒的命。他小兩口年輕着哩,小人衹願留下一個後代的根兒罷。”邊公道:“人情雖說可憫,王法斷難姑息。拉下去。”左右將老豆腐拉下,依舊打將起來。衹見老豆腐跪着望上看,打一板子,老豆腐磕一個頭,仰起臉來呆喊道:“哎喲!老爺!老爺!心疼死小的了!”邊公看那老豆腐時,兩手已把鋪堂的磚,挖了兩個坑,心中好不惻然。打到八板上,邊公喝令住刑。欲放起小豆腐來,曉以父子天性之恩,要動他的良心,真正改志,勿貽二老以難安的話頭。忽的有一人自東角門飛跑進來,上了堂口,慌張的稟道:“常平倉街口失了火了。老爺作速駕臨,催督救護。”
這邊公此驚非小,即離公座。急吩咐道:“這一幹賭犯暫行押住,等回來發落。”
邊公急坐肩輿,徑嚮倉巷來。衹見烏煙撲地,紅焰烘天,喊叫之聲不斷。城內官員,凡有地方之責者,早已陸續到了。
鄉地壯丁人等,麻搭輓鈎,擡的擡,搬的搬。本街士民,挑水救護。井邊挨擠不上,一個大池塘,人都排滿了,運水潑火。
婦女搬移箱籠,哭、喊之聲,也無分別。各官率領衙役,催督救護。邊公差幹役到當鋪搬錢五十串,有一擔水,賞錢二十文,好不慌忙人也。幸而本日風微,衹燒壞了四五傢,那火漸漸減威。常平倉雖在下風,衹燒了更夫臥鋪一所,裕字號倉房椽頭、門扇,已為火焰撲毀,多虧的人衆水多,都潑滅訖。邊公即同數位官員,坐在倉房收𠔌廠下,衹說道:“驚壞人也。”歇息了好一會,纔叫本街管街保正葛自立查起火原由。
少時,一幹百姓都喘喘跪下稟道:“這火是焦傢一個學生好放花炮,將炮紙落在草垛上,烘的着了。火從焦傢起來,可憐小的們四五傢,被這一場火燒的赤條條的。小的們每常說這焦學生休要放炮,他衹說:‘不妨事,我看着哩。’與他老子說,他老子衹是信慣他這小猴羔子,再也不肯吆喝一句兒。如今老爺就把這𠔌子領與小的們幾石,好安傢。當下便沒吃的了。”邊公道:“這姓焦的什麽名子?”衆百姓道:“他叫焦新。”邊公即令叫焦新回話。各官都說:“須重責這奴才。可恨這廝信慣兒子,幾乎把朝廷積貯倉房被了回祿。這事還了得麽。”言猶未了,這保正葛自立跪稟道:“這焦新因突然火起,跑進自己房內救護箱籠,早被火撲了門,不能出來。多虧他兄弟捨死撈出,如今七分死,三分不望活了。”邊公道:“這也可謂天譴。他的兒子呢?”葛自立道:“他兒子因救火的水桶從房坡上滾下,把頭打了一個窟窿,現在血流不止。”邊公嚮同官道:“天然處分,卻也省動爐竈。”少坐片時,衹得料理裕字號門戶、閘板,撥人看守,明晨早動木作泥工。又將被災戶留心周視一番,用水潑了餘燼。吩咐明日早堂即藉領以裕字號倉𠔌,安傢糊口。傍晚時節,轎夫已等候多時,同官各自騎乘而歸。
邊公回署用饌之後,走嚮斯未亭,與幕友賴芷溪商量,應稟上臺與否。賴芷溪道:“火延燒居民數傢,並未及於倉廒,同城救火,上臺已知,原不可匿。但未嘗有損𠔌石,衹可口稟撲滅。目今可稟見府尊,告明明晨捐奉賑修。”邊公點頭道:“是。”即坐轎上府尊衙門去訖。
卻說譚紹聞將次受辱,適遇倉巷失火,邊公不暇細訊,閃出一個空兒。早有刑房掌稿案的邢敏行打算譚紹聞這宗肥鈔,使人嚮王象藎說署中走綫的話。王象藎道:“寧可受應得罪名,衙署之內不敢用半文過付,以致罪上加罪。”
不說這邊王象藎不敢行賄。卻說巴氏愛婿如疼兒,早使巴庚跟的衙門來探望消息。衹因一早上堂聽審,巴庚已自手足無措。忽然邊公救火去了,巴庚飛也似跑回,嚮巴氏面訴因由。
巴氏道:“你速嚮衙門去辦理,但凡可以救得姐夫的,用多用少,就是譚宅不出,我都拿出來,也不怕你姑夫不肯。我衹在你身上落的姐夫不受一點屈氣兒。”這巴庚得了姑娘的話,先討了五十兩現銀子,又上衙門來。此時尚是邊公救火未歸之時。
過了片時,邊公又上府署去訖。衹這半日半夜間,早已辦理妥當。總之,巴庚本不是笨人,衹把這會說話兒的孔方兄撒出,那孔方兄運出萬事亨通的本領,先治了關格之癥。
邊公自府回署,已是更深時候。到了斯未亭小室,幕友賴芷溪正與號件相公吳鬆廬,書啓相公鄭芝軒,教書先生蔣嵐嶂,在那裏夜酌,聽得小廝一聲道:“老爺回來了。”門簾掀開時,邊公已到,笑道:“少陪有罪。”賴芷溪衆人起來讓坐,小廝斟上一杯酒,放在邊公面前。賴芷溪道:“如何回來的晚了?”
邊公道:“太爺留說別話,不放回來,所以多坐了一會。”遂而傳杯送盞,吃起酒來。說些閑話。繼而說到今日賭犯一事,邊公道:“我明日上院回來,即坐午堂,要把譚紹聞痛打二十大板。這譚紹聞竟是一個積匪,宗宗匪案,都有他一縷麻兒。昨日我到他宅院,果然是個有根柢門戶。怎的這人竟是這樣不肖!明日再饒不過了。”蔣嵐嶂道:“做官須戒暴怒,是老爺常以之自箴的。且要三思,不得遽發雷霆。”邊公道:“我初到任時,臨潼趙天洪強盜案內來關金鐲賊贓,就有這譚紹聞。後管貽安因姦致命案內,又有一點他的瓜葛。我彼時怕命案牽扯人多,不容管貽安說旁話。我昨日因過蕭墻街,兩個小遊手兒竟是吃醉了,公然打到我轎前,豈不是有天沒日頭的光景?問起來,就是譚傢賭場中小夥計。我若是疏縱了這譚紹聞,便是寬的沒道理了,且將來正是害了他。”賴芷溪道:“明日上院回來,可把這一起賭犯叫在二堂審理,我們也看看這譚紹聞是怎樣一個面孔。若果然有些書氣,少不得仍要格外施仁,若是一板子打在身上,受過官刑,久後便把這個人的末路都壞了。”邊公道:“也罷。就遵列位老先生所說,明日二堂審理。臨時面奪。”
衹這一場話,譚紹聞災星已暗中退訖。看官或者疑是蔣嵐嶂、賴芷溪受了請托,因此替譚紹聞說話?原來邊公廉明公正,取友必端,這一班蓮幕佳客,也都是有品的。這原是轉筒上張二,於邊公上府時受了刑房刑敏行的口願,因到師爺房中送簽押稿套,閑中說:“今日賭犯一案,老爺大怒,看看打在譚紹聞身上,偏偏倉巷失火,老爺救護去了。小的看那譚紹聞,面貌與按察司大老爺三公子面貌相似,將來必是個有出息的人。
明日齋戒牌該在儀門上正放,老爺必定叫到二堂審訊,看看小的眼色錯也不錯。”這一段話,早已把幕友憐纔之心打動,所以酒間勸邊公從寬。其實署內亳無瞻徇,卻早機關已通。錢之為用,洵不愧神之一字稱哉!本夜,張二已把斯未亭話說,對邢敏行說了音耗消息。
到了次日,邊公自藩、撫衙門稟火災回來,譚紹聞接在衙門口跪下,遞了一張改過自新狀子。邊公細看譚紹聞,果然青年俊秀,也動了憐纔之念。帶在二堂,責以撲刑,又切切訓教了一番。秦小鷹、張二粘竿等,俱各從寬免枷,遂將此案完結。
正是:
做官須用讀書人,端的正心衹愛民;
猾吏縱然能舞智,玉壺原不映錢神。
又有詩道做官的主意須自己拿,不可濫聽人言,觀邊公與賴芷溪之為邢敏行所賣可知。詩曰:
漫說用人莫浪疑,剛腸每嚮暗中移;
縱然自己欽三畏,未必他人怯四知。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
|
序 | 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 | 第三回 王春宇盛饌延客 宋隆吉鮮衣拜師 | 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 | 第五回 慎選舉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詞漁金 | 第六回 婁潛齋正論勸友 譚介軒要言叮妻 | 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 第八回 王經紀糊塗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 | 第九回 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 |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 | 第十一回 盲醫生亂投藥劑 王妗奶勸請巫婆 | 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 | 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畫眉 | 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 | 第十五回 盛希僑過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飲訂盟期 |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內省齋書生試賭盆 | 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 第十八回 王隆吉細籌悅富友 夏逢若猛上側新盟 | 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 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 | 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後騰邪說 茅拔茹席間炫豔童 |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 | 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裏 紹聞愚母比頑童 | |
| 第 [I] II [III] [IV] [V] 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