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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评论 》 王蒙活說《紅樓夢》 》
小說與荒唐言(3)
王蒙 Wang Meng
我到現在為止,我沒看到任何人分析這段描寫,可是這段描寫我看到這兒,始終有一種恐怖感。賈母很重視這件事,雖然別人說不要驚動了老太太,那個火沒着起來。這帶有預演的性質,因為後來它着起來了。但是賈母說趕緊到火神廟裏頭去燒香吧,去祭奠吧,賈母也很恐懼。然後底下劉姥姥又鬍纂別的事情,和剛纔講的事情簡直分不開了。但是賈寶玉聽到一個女孩來拿柴火他就感興趣,他窮追不捨。他就又去追問這個劉姥姥,這個女孩是誰?劉姥姥說這個女孩叫茗玉(另一種版本是若玉,更神了。)這就絶了,這劉姥姥文化很低的,很糙的一個人,她怎麽一下子給起出個名字來叫茗玉?這茗玉很雅啊,而且很神妙啊!模糊處理,大寫意。那麽她這個時候說茗玉,和她在沒有着火,沒有走水以前她要講的故事是不是一個故事?沒有人知道,因為她正在講那個故事的時候,說不許說了。這樣一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是不可思議的。它究竟有什麽含義?沒有什麽含義。類似的問題還多得很。
很多人喜歡看《紅樓夢》,很多人對這個《紅樓夢》的故事都耳熟能詳,對林妹妹、二哥哥的故事都耳熟能詳。另外一個方面,裏面有大量的情節,這些情節使你感到驚疑,使你感到不安,甚至使你感到恐怖。我順手隨便舉幾個例子,譬如說薛寶釵到底有什麽病,說她從胎裏帶着熱毒,所以要吃“冷香丸”。這個薛寶釵在這裏頭,按現在這個心理學的要求,她最健康的,她各個方面的表現是最有控製的,非常理性,非常健康,那她薛寶釵到底有什麽病呢?那“冷香丸”吃了以後是幹什麽的?她到底是哪熱呀?而且這裏還有一個對比的描寫,她吃的那些都是用各種的花,好像有點兒花粉素的意思,薛寶釵吃的都是高級花粉素,所以她身上有香味兒,可是林黛玉不吃任何的花粉素,身上也有香味兒。林黛玉還諷刺說,我沒有人給我配那些藥吃,這是林黛玉的話。薛寶釵到底什麽病,弄不清。秦可卿到底是什麽病更弄不清。
因為許許多多非常細小的情節,我有時候就鬍思亂想,我想薛寶釵如果有病,無非就是性冷淡,你看不出任何跡象,她有其它的毛病,SARS也不像。再比如說賈寶玉,還有一個甄寶玉,這個甄寶玉到底是幹嗎的呀?是甄(真)寶玉呀,還是賈(假)寶玉?而且是照鏡子照出來的,賈寶玉睡午覺看着鏡子,然後就夢到一個甄(真)寶玉。但是這又很重要,一上來就寫甄(真)寶玉,最後結局又扯到甄(真)寶玉。所以這種荒唐呢,既是小說形式本身它的社會地位,它的沒有地位所决定的,又是這個小說裏面的內容,這些情節鏈條上的不銜接,或者作者獨特的用心不被理解所造成的。所以你覺得它是一個荒唐事。
當然最大的荒唐呢,還是人生的荒唐。它這裏頭所要描寫的,我說它達到的極限。中國人是不喜歡想這些問題的,就是說所謂好、了、空、無,所謂生、老、病、死,但所有的人都面對這個問題。你從你出生的第一天起,你就面對一個問題,就是你是會死亡的。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走嚮死亡的過程,通嚮死亡的過程。衹有在一種情況下你不會死,就是你不是活的,你沒有這條命你當然就不會死,你本來就是一塊石頭。中國的習慣不談這個,孔夫子說未知生安知死,這個也是一個很健康的態度。你沒事坐到這兒研究,死後怎麽樣,二百年以後怎麽樣,兩千年以後怎麽樣,二百萬年以後怎麽樣,兩億年以後怎麽樣?你想多了你會想瘋的。深圳有一個作傢,說這個是不能想的,想了以後,腦仁兒疼。
所以中國還有一個說法叫六合之外,存而不論,就是我們衹在長寬高目前的這個空間裏。所以中國的神學並不發達,宗教並不發達,它不贊成人去想這些終極的東西,但是它又面對着這個東西,生老病死,生駐壞滅,這是佛傢的另一個說法。所以這是人生的所謂無常這個觀念,人生的無常。它裏頭的《好了歌》講的就是這個意思。你現在雖然是青春年少,但你再過幾十年你就老了。你現在雖然非常富有,但是你中間出了個什麽事,你一下子變成了赤貧了。你現在兩人是蜜裏調油,關係非常好,又出了個什麽事以後,又各自奔東西了。所以他什麽東西都不相信,這是一種荒唐。
第二種荒唐,對於曹雪芹來說非常重要的是家庭的這種親情的荒唐,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荒唐。中國人是最重視家庭的,中國人最欣賞的就是一個大家庭,父慈子孝,兄弟也團结,情似手足,就這樣的。但實際上家庭裏頭又是充滿了各種的虛偽、欺詐,就是一個傢裏頭你騙我我騙你,這個東西也是一種荒唐。特別是這樣一個大家庭,除了親情的荒唐以外,還有一個傢道的荒唐。這個傢道由盛而衰,由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到最後是徹底完蛋,徹底毀滅,這也是一種荒唐。所以這裏頭呢,就是把人生的荒唐能夠說得這麽多,而且說得這樣刺心刺骨,是不是?賈寶玉纔十幾歲,他也沒得癌癥,但是他整天想的就是這些東西。再過多少年這些花容月貌見不到了;再過多少年,妹妹們姐姐們都見不到了;再過多少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兒去了;這樣活着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現在咱們幹脆一下都死了算了。人呢,想到死亡的時候,他有一種悲劇感,想到死亡的時候他有一種無奈,這都是可以理解的。說幹脆我就從早到晚這麽想,或者我從十六歲十五歲我就開始說算了吧,不用再活了。這也有點奇特,本身就有點荒唐,這是對於人生的荒唐的一種荒唐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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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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