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六十二回 枕上托孤心難為妹妹 樓頭拚命意終惜卿卿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又過了三天,天氣越發的冷了。蔣淑英的小毛皮襖,已經藉給史科蓮穿了。自己身上,還穿着一件小棉襖,一件旗袍。因為大傢坐在病人面前閑談,蔣靜英看見妹妹沒有穿皮襖,問道:“你怎樣不把皮襖穿了來?不冷嗎?”蔣淑英道:“來的那天,忘了穿來。我又懶得巴巴的回學校去,專門穿皮襖。”蔣靜莫道。“在我箱子裏,你拿一件穿罷。去年我就說送你一件皮襖,到如今還沒有履行呢。”洪慕修道:“這次二妹操勞得很,我們是越發的要謝她了。你的衣服,一來不是新的,二來也不合身分,我明天到皮貨莊,去替她挑一件罷。”蔣靜英道:“那也是應該的,可是人傢哪等得及呢?”於是用手在枕頭底下摸索了一會。因為人實在太疲倦了,翻不轉身來,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摸到什麽東西。洪慕修會意,連忙上前,在枕頭下抽出一把鑰匙來。於是將鑰匙交給蔣淑英道:“你姐姐的鼕衣,都在那兩衹大紅皮箱裏,你自己去拿罷。”蔣淑英搖搖頭道:“在屋子裏我不冷,不用費事。”蔣靜英在床上,衹把一雙眼睛望着她,哼着道:“你客氣什麽呢?”蔣淑英見她這樣,不便違拗,衹得打開箱子挑了一件嗶嘰面的小毛襖子穿了。到了吃飯的時候,洪慕修又開了話匣子,笑道:“二妹,你穿你姐姐的衣服,越發象你姐姐了。不過你姐姐年老些,也沒有你這樣……”說到這裏,便頓住了,衹管吃飯,蔣淑英笑道:“同胞的姊妹,自然相象,這有什麽可奇怪的哩。”洪慕修見她並不着惱,就笑着問她道:“二妹,明天我去買一件襖子送你,你願意要灘皮呢,願意要羔皮呢?”蔣淑英道:“等姐姐好了再說罷。”洪慕修道:“這和她生病不生病,有什麽關係?我看要漂亮,還是灘皮的好。面子呢,新出的印度緞,好嗎?”蔣淑英道:“我們當學生的人,哪裏要穿那好的料子。現在最時髦的衣服,就是印度綢,印度緞,我最不贊成。中國出的是絲織品,我們為什麽不要自己的出産,反要穿外國綢子呢。”洪慕修笑道:“如此說來,足見你愛國心熱。我就送你一件緑色素級的面子如何?”蔣淑英道:“那樣料子,價錢更貴,何必呢?”洪慕修道:“既然選人的禮,就不能不送好的。”蔣淑英聽他這一句話,也就置之一笑,沒有深於註意。不料當天下午,洪慕修就和她買着來了。買來了不算,立刻打了電話,叫了蘇州裁縫來,給她裁料子。年輕的人,沒有不愛穿漂亮衣眼的。洪慕修這樣熱心地要給她做衣服,她自然不能拒絶。
  可是洪慕修雖然這樣高興,他夫人的病,越發是沉重了。本來蔣淑英來了以後,蔣靜英的病,仿佛輕鬆了些。藥吃下去,可以維持原狀,不見變卦。不料這幾天,又不對起來,熱度有增無減,緩緩的呼吸不靈。那個鬆井大夫,早也就說過,恐怕發生肺炎。若是變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裏想,總也不至於,因為他夫人,嚮來是沒有肺病的呢。這時他夫人發生了呼吸不良的現象,那鬆井大夫,仔細檢察了一番,然後將洪慕修找到一邊說道:“你這夫人實實在在有肺炎了。不過發炎的地方很小,現在還不要緊。”洪慕修聽了這話,嚇了一大跳,鬆井大夫看見洪慕修驚慌的樣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點兒好!還是搬到醫院裏去住好!在醫院裏好,醫院裏招待周到一點。”洪慕修道:“好罷,讓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思怎樣?”鬆井大夫又吩咐了兩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着去拿藥。這裏洪慕修既不便對他太太說,自己一個人又拿不定主意,便問蔣淑英意思如何。蔣淑英道:“這個日本醫生斷的病癥,未必就絲毫沒有錯處。我看換一個大夫瞧瞧,姐夫以為如何?”洪慕修道:“我並不是省錢,不過因為鬆井在中國時間很久,診治又很仔細,所以讓他一直看到現在。既然他沒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請一個大夫瞧瞧,據你看,是請哪個大夫瞧好?”蔣淑英道:“聽說有個德國大夫剋勞科,對於肺病,是很有研究的,請他來看看也好。”洪慕修本來也就相信剋勞科的本領,經了聰明的小姨子一保薦,越發非請不可,立時就打了一個電話到剋勞科主任的普祿斯醫院去。醫院裏回電話,三點鐘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聽了,復又一個電話,打到剋勞科傢裏去。電話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說道:“今天是禮拜六,剋先生到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麽時候回來?”那邊道:“禮拜一上午回來。”說完了這句,就把電話挂上了。洪慕修對蔣淑英道:“你看,這位剋大夫,是這樣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沒法治了。”蔣淑英道:“既然是剋勞科不在城裏,還有別的好大夫可請沒有?”洪慕修道:“這鬆井的本領,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他本事好的。據我所知,除了剋勞科,實在沒有第二個。”蔣淑英道:“既然這樣,明天還請鬆井一次,到了後日再請剋勞科來,似乎也不遲。”洪慕修道:“怎樣等得了兩天?這附近有個中國西醫,叫李濟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幾個錢,叫他來看看。”蔣淑英也以為很是,立刻就把那個李濟世大夫請來。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裝,嘴上養些短鬍子,倒很象一個外交界的人物。他聽了一聽脈,一路搖着頭出來,說這沒有希望的人,若是早讓我來看兩三天,或者還有些辦法,現在是不成了。於是中文夾英文的說了幾句病理,就叫回頭派人到他醫院裏去取藥,逕自走了。洪慕修白花了五塊錢的馬金。四毛錢的車錢,就衹得了這一句話,沒有什麽希望了。洪慕修的聽差老周,也算是個老用人,他在外面嚷了起來說:“怎麽請這樣一個大夫來看病!他是專管打六零六的,什麽也不懂,別看他們門口電燈那麽大,招牌那麽大,他知道什麽?”洪慕修聽了,大為掃興。這時自己越發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去把蔣靜英的叔父嬸母請來。又把自己幾個親戚也請了來。蔣淑英的叔叔蔣國柱,他見洪慕修始終請的是西醫,很表示不滿意。他便對洪慕修道:“姑爺,不是我說你。你們這維新的人物,太迷信外國人了。這種內科的病癥,西醫是不成的,應該請中國大夫看看。”洪基修道:“現在她已變成肺炎了,恐怕中國藥吃不好。”蔣國柱道:“哪來的話?就憑我親眼看見的,也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癆癥,一點小肺炎,有什麽要緊?”其餘的親戚,也都附和着說:“西醫治不好,我們自然不能老指望着西醫來治。”洪慕修一個人,拗不過衆人的意思,衹得請了一個中醫來治。那中醫一看病人形勢嚴重,用不相幹的藥,四平八穩的開了一個方子。但是怕藥價便宜了,病傢不能肯信,又在上面加了兩樣貴重藥品。洪慕修對於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藥給病人吃,又受不了衆人的包圍,衹得照辦了。這樣混了一天,病勢越發的沉重了。上午又換了一個中醫,他雖然說沒有生命的危險,也說不是一兩天治得好的。洪慕修看看,他們還是沒有辦法,衹得又把鬆井大夫請了來。鬆井說,藥水是來不及了,衹有打針。而且以打針論,每天一次,恐怕還不行。洪慕修覺得還是他說得在理點,就用了他的辦法,用打針來治療。這針打下去,總算病人清楚些。可是她疲倦已極,話都懶於說。又這樣過了一天,已是禮拜一了。洪慕修打了兩三次電話,有把那個剋勞科大夫請來,他又不大會說中國話,將病看了以後,他就問以前請中醫看的,是請西醫看的?洪慕修不便告訴請了中醫的話。衹說是請鬆井大夫一手治的,又把治的法子說了一遍,剋勞科認為鬆井診斷不錯,一樣的打了一針,也就走了。這時,蔣國柱和一班來探病的親友,對西醫一致攻擊。說什麽叫肺炎,中國就嚮來沒有這樣一種病癥。若說腿爛了,眼睛壞了,外國那些挖挖補補的法子,是比中國外科強些。這種內科,外國藥,哪裏吃得好?蔣國柱聽了這話,又解釋着道:“諸位哪裏知道:就是這些外科,也是中國人發明的。你們要看過《三國志》,華陀給關公颳骨療毒那一段,就知道中國的外科,古來實在好。因為失了傳,所以現在沒有人精。我想外國人的外科,總也是在那時候,從中國學了去的。外國人在中國幾十年,一定會把我們的內科,也偷了去的。”洪慕修聽了這話,又好笑,又好氣,但是一張口難敵衆辭,衹得默然。結果,還是依着叔嶽丈,把昨天那個中醫請了來。那中醫也說自己沒有辦法,最好是趕快另請高明,方子也不肯開,他就走了。這個時候,那些主張請中醫的,又轉過論調來,說是讓日本大夫打針維護現狀再說。到了這時,洪慕修越發是沒有主意了,衹是哭喪着臉從裏跑到外,從外跑到裏。
  到了下午,鬆井又來了一次,便實實在在告訴洪慕修,說是人已沒有了希望,至多可以把她的生命,延長到晚上十二點鐘。洪慕修一聽這話,兩行眼淚,不禁就直流下來。這天下午,也不忙着找醫生了,衹是呆着坐在病人的對面,一張椅子上。蔣靜英大半截身子,躺在被窩外面,那兩衹枯蠟似的胳膊,壓在被窩上,連移動着都沒有氣力。她的臉,兩個顴骨高張,眼睛越發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攏,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齒在外,一個粉裝玉琢的美人,現在簡直成人體標本。洪慕修也覺得實在可慘。蔣靜英睡在床上眼睛似閉不閉,除了她胸脯面前,一起一落,作那很艱難的呼吸而外,人是一點沒有動作。洪慕修看看,又不期悲從中來,斷斷續續地流着眼淚。到了晚上,她忽然睜開眼來,對屋子裏周圍一望,見叔叔嬸嬸丈夫妹妹都在這裏。便將手略微擡起來一點,指着房門外道:“小南兒哩?”洪慕修道:“在外面,你要看他嗎?”自己便出去,叫乳媽把小南兒抱了進來。蔣靜英把手連招了幾招,嘆了一口氣,又說了一個“來”字。小南兒既想他媽,看他媽這個樣子,又有些怕,先走到蔣靜英的腳頭,兩衹小手扶着床沿,慢慢地往他母親頭邊走來。小眼珠望着他母親的臉,不敢作聲。蔣靜英握着小南兒的小手,半晌,沒有言語,衹是呆望着他,大傢看她那個樣子,似乎有千言萬語不能說出來一樣,也都悄悄地不作聲。蔣靜英眼淚汪汪的喊着小南兒道:“孩子,我要回去了。你……要……好好的跟着爸爸。”說時,她的聲浪,極其低微,眼睛復又轉望着洪慕修。洪慕修會意,便坐在床沿上,接過蔣靜英的兩衹手,說道:“靜英,你知道嗎?我在這裏。”蔣靜英微微的點了一點頭,表示知道。洪慕修把頭低下去,靠着蔣靜英的臉,說道:“我們相處八年,你幫助我不少,我很對不住你。”蔣靜英用她瘦小的手,將洪慕修的頭撫摸幾下,露着牙,作了一番苦笑,於是她又把眼睛望着蔣淑英,意思要和她說兩句話。於是洪慕修走開,讓蔣淑英站到床面前來。女子的心,是慈悲的,一點兒也矜持不住。蔣淑英這時,已經哭得淚人兒似的,兩個眼圈通紅,鼻子裏衹管窸窸窣窣作聲。蔣靜英對她搖了一搖頭,意思是叫她不必哭。蔣淑英也怕引着病人傷心,極力的忍住着哭。蔣靜英將小南兒的手牽着,交在蔣淑英手上,然後望着她的臉,現着很懇切的樣子說道:“小南兒明天就是沒娘的孩子了。北京城裏,衹有你是我的同胞的手足,衹有……你……可以替我分憂。我這孩子,你要多多的替我照應一點……”以後她自己涌泉也似的流着眼淚,不能再說了。蔣國柱夫婦,看見這個樣子,也都走到床面前來。蔣靜英見面前圍着許多人,衹把眼睛望着他們,那呼吸是一陣急促一陣,喉嚨管裏,一陣痰響,可憐一個青春少婦,就香銷玉碎了。到了這時,大傢都不免失聲而哭。小南兒見着許多人,圍住他母親哭,他也跳着兩衹小腳,哭着叫媽媽。大人見了這種樣子,越發的忍不住哭聲了。
  從這一晚起,洪慕修在街門裏請了兩個禮拜假,辦理喪事,料理善後。蔣國柱夫婦,第一二兩天,也在這裏幫着辦些事,他們究竟是有傢的人,不能耽擱,第三天就走了。蔣淑英便留在這裏,替他照應傢務。過了一七,蔣淑英一算,自己離學校有半個月了。便對洪慕修道:“姐夫,沒有什麽事嗎?我想回學校去看看。”洪慕修道:“這回我傢不幸,遭了這樣的事,連累二妹荒廢學業,我實在過意不去。二妹要回學校,我怎敢攔阻。不過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傢,可憐我那孩子。”說到這裏,洪慕修就用手絹去擦眼淚,哽咽着說不下去。蔣淑英見他這個樣子,姐姐的靈柩,骨肉還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還在眼前,怎樣能硬着心一定要走,衹得暫且按下不提,過了一兩天再說。又過了兩天,自己覺得非回學校去看看不可。但是衹要一對洪慕修說,他就哭喪着臉,叫人不好啓齒。這一天下午,外面很大的風,蔣淑英正圍着爐子嚮火。電話機鈴鈴的響起來,出於不意,倒嚇了一跳,因見屋子裏沒有人,便走上前接話。誰知打電話來的,正是史科蓮。她說:“你不回學校來嗎?我知道你那邊有事,本不願打電話來的。可是我看見前面號房裏,存着你的許多信,而且有雙挂號的,恐怕有要緊的信在內,我不能不告訴你了。”蔣淑英聽她那種口氣,都有氣似的。便道:“你沒有看我那些信,是哪裏來的嗎?”史科蓮道:“我怎樣能看你的信呢?”蔣淑英道:“不是說你拆我的信看,你沒有看看那信封上寫着是哪裏來的嗎?”史科蓮道:“我衹看見那信封上寫了一個‘張’字,都是自本京發的。”蔣淑英道:“好好!我這就回來。”說畢,將電話挂上,便告訴洪慕修,馬上要回學校去。洪慕修道:“外面這樣大的風,你怎樣出門,明天再去罷。”蔣淑英道:“我有一個同學,害了病了,我非去看一趟不可。”說畢,走進屋子去,戴了帽子,披上圍巾,兩手把圍巾往前面嚮懷裏一抄,就要出門。洪慕修笑道:“二妹你真有事,我還攔得住你嗎?你看!這大的風就這樣走了去嗎?我到衣櫥裏,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讓你穿了去罷。我又不出門,車夫在傢裏也是閑着,我就讓他送你去。”說畢,一迭連聲,嚷着車夫拉車。自己又忙着把那件皮大衣取了出來,雙手捧着,交給蔣淑英。蔣淑英以為人傢的感意不可卻,衹得穿上大衣,坐了他的包車,兜着風嚮學校裏來。
  原來她的情人叫張敏生,早有白頭之約的,平常要有三天不見面,一定也有一個電話相通。現在二人有半個月沒有見面,也沒有通過電話,兩方面都有些着急。在張敏生一方面,是不知蔣淑英為了什麽事,老是不見面。蔣淑英也就怕張敏生疑心,急於要見面解釋一番。她聽到說學校裏來了許多信,有姓張的寄來的,她就料到全是張敏生的信。衹有他的來信,沒有我的回信,他豈不要更加疑心。因此一路在車上盤算着,要怎樣去解釋纔好。偏是事有湊巧,在半路上,就碰見了張敏生,他穿着大衣,夾了一包書在肋下,在馬路邊上走。蔣淑英連忙就“敏生敏生”。張敏生一擡頭,蔣淑英早是跳下車來,迎上前去。張敏生看見她先是一喜,後來一見她身上穿了皮大衣,坐的是白銀光漆嶄新的包車,立刻又收住了笑容。蔣淑英道:“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姐姐死了。這半個多月,我都在姐夫傢裏,沒有回學校去,你知道嗎?”張敏生淡淡的答道:“我仿佛聽見說。”蔣淑英笑道:“我實在走不開,不然,我早就回學校,今天是同學打電話給我,說是我來了好多信,我猜這裏面就有你的信在內,所以急於要回來。”張敏生笑道:“急於要回來,是半個月後纔回校。若是不急於要回來呢?”蔣淑英道:“你說這話,太不原諒了,你想我的姐姐死了,我在那裏和她照料一些傢事,這也是應該的。”張敏生道:“你很對得住你令親,你令親也很對得住你。你看,你穿這皮大衣,坐着包車,簡直不象一個學生了。”蔣淑英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張敏生道:“這樣大的風頭上,別把你吹凍了,你回學校去罷。我的意思,全在我寫的信上,你回去瞧我的信就知道了。”說畢,轉身便走。蔣淑英看他那個樣子,似乎已經氣極了,不過張敏生說的話,太不客氣,不好意思去叫他,自己也就轉身登車。到了學校門口,叫車夫自回去,一進門就見號房笑着迎了出來,說道:“蔣小姐你有好些個信在這兒。”說着,捧了一大捧信封,交給蔣淑英。她分了一半信,插在大衣袋裏,左手依舊疊了一大半拿着,右手便一封一封的拿開來看。從頭看到尾,倒有三分之二是張敏生寫的。自己一面查信,一面走着,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咦!好漂亮。”蔣淑英回頭看時,正是史科蓮。她先笑着道:“難為你,還記得回來。”蔣淑英道:“你別提,早就要回來,我那個親戚死命的留着,也是沒法。”說着,將眉毛皺了幾皺,微微的嘆一口氣道:“你以為我願意在那裏待着呢,真膩死我了。”兩人手搭着肩膀,一路說話,走進寢室去。史科蓮一看屋裏沒有人,笑道:“你再要不回來,不定要惹出什麽麻煩,你看那個朋友來的信那樣勤,他有多麽着急?”蔣淑英眼睛在看信,鼻子裏衹哼了一聲。史科蓮因為人傢看情書,不願在人傢面前待着,自走開了。由五點鐘走開,直到七點鐘回來,衹見蔣淑英還在看信。她人躺在床上,把那些拆開的信封,鋪了一片。手上拿着一張信紙,竟自發了呆。史科蓮道:“寫信的實在耐寫,看信的實在也耐看,怎麽你還在看信?”蔣淑英眼圈紅紅的,嘆了一口氣。史科蓮伏在床上,用手摸着她的臉,低聲笑道:“你兩個人不是很好的嗎?這個樣子,似乎是鬧彆扭了。”蔣淑英道:“男子的心……”衹說了一個“心”字,下面就說不出來了。史科蓮猜想着那些信上,一定有許多不客氣的話,越說是越引動她的心事的。便笑道:“記得你走的那一天,我和你一床睡,聽到你說了一晚上的夢話。今天我又要和你睡,看你說些什麽,也許又可以探聽你一些秘密出來。”蔣淑英聽了這話,錯會了意思,以為不但情人疑心,連朋友都疑心起來了,心裏倒是有一陣難過。勉強笑道:“你今天非在我床上睡不可,看我又會說什麽話。”史科蓮笑道:“我管得着你這些閑事呢。”史科蓮說了這話,便拖着她起來,說道:“走!上自習室去罷,你也和那間屋子,太疏遠了。”蔣淑英道:“你先去,我洗把臉就來。”史科蓮信以為真,先走了。誰知一直下了自習室,那蔣淑英還沒有來,回到寢室裏,也沒有看見她。史科蓮心裏一驚,便在前前後後各寢室裏去找,始終也沒有看見蔣淑英的影子,心想莫非她出門去了。於是一直追到大門口來,問號房道:“你見蔣小姐出去了嗎?”號房道:“不是今天下午回來的嗎?沒有出去。”史科蓮道:“她出去了,也許你沒有看見。”號房道:“我今天下午,沒有離開過這兒,出去了人我怎樣不知道?”史科蓮聽他這樣說,復身又轉回來。重新在樓上樓下,跑了一周。可是這時候教室裏的電燈,都已滅了,自己膽又小,不敢闖進去開燈,便一面走着,一面輕輕的叫“密斯蔣”。一直到下樓的地方,仿佛聽見一陣哼聲。不聽這個聲音,也還罷了。一聽這個聲音,史科蓮不覺毛骨悚然起來。恰好有一個老媽子走樓下過,史科蓮膽壯起來,便將老媽子叫住。問道:“你看看,那樓梯下是誰在那裏。”老媽子過去一看,不覺叫起來道:“這不是蔣小姐,這是怎麽了?”史科蓮聽說,心益發慌了,扶着樓梯的扶手,連跑帶滾的滾了下來。在電燈影裏,衹見老媽子扶着蔣淑英上半截身子,讓她坐在地上。蔣淑英的棉袍,滾滿了塵土,就是臉上,也有半邊灰跡。頭靠着老媽子的腿,雙目緊閉,面前吐了許多粘痰和髒東西,袖子上還拖了一截。史科蓮搖了她兩搖,不見她作聲,哇的一聲叫了起來。這時,驚動了大衆,都跑近前來看。捨監也來了,看看這樣子,先叫人把她擡回房去。安頓好了,校醫也被學校裏請來了。他將蔣淑英的病一看,說道:“這是不要緊的,無非受了一點刺激,加上寒風一吹,就暈倒了。但是她腿上,有一處傷痕,又似乎是在樓上摔下來的一樣,好好的照應照應她,就會好的。”校醫看着去了,一會兒就送了一瓶藥水來。這可把史科蓮忙個不了,給她洗換衣服,足足鬧了兩三個鐘頭。蔣淑英醒過來的時候,夜已深了。史科蓮伏在床上,對着她的耳朵問道:“你這是怎麽了?我可嚇了一跳呢。”蔣淑英還沒有說話,先就流出兩行眼淚。史科蓮抽出手絹,緩緩給她揩臉上的眼淚。因對她道:“我很知道,但是這也很容易解釋的,為什麽要急得這個樣子?”蔣淑英道:“我實在憤極了。我除非死了,人傢纔相信呢。”史科蓮逆料張敏生來的信,一定有什麽過分的話,衹是自己不好問,便默然的坐着。蔣淑英道:“你以為我真是病得這個樣子嗎?老實告訴你,是我上自習室的時候,站在欄桿邊,越想越氣,我也不知道怎麽着,似乎要極力鬧一下,才能痛快。想到那裏,我糊裏糊塗就嚮樓下一跳,不料那一下,就跳得我昏天黑地。”史科蓮聽了,不覺笑起來。說道:“你這不是發傻,憑你在樓上往樓下一跳,就會跳着跌死嗎?既然不會死,跌得這樣七死八活,這算什麽意思?”蔣淑英一想,這事實在做得極其幼稚無聊,也微笑起來。史科蓮見她精神好些,纔放心去睡。
  不料學校裏得了些風聲,小題大做起來,派人到蔣國柱傢裏去報告,說他侄女病得重,請他領回去醫治。當報信人到蔣傢的時候,恰好洪慕修在那裏。他就說:“小南兒念他媽,又念他小姨。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裏去調養,孩子有個伴,二妹在我那裏,也有人伺候。”蔣國柱就不大喜歡這侄女,因為得了哥哥一筆遺産,對於這侄女的教育費,不能不擔任。心裏巴不得蔣淑英早一天畢業,早一天出閣,減輕負擔。這種特別開支的醫藥費,當然是不願出的。洪慕修是個有錢的侄女婿,他既願戴上這一頂帽子,樂得贊同。因此這日上午,洪慕修就坐了汽車,到蔣淑英學校裏來,和學校當局說:接她回傢去。蔣淑英雖然不願意洪慕修來接,她猜着是叔叔差他來的,就跟着上了汽車。不料車子一開,一直開到洪慕修傢門口。蔣淑英人雖疲倦,可是她還能夠生氣的。臉色一變,在車子上就對洪慕修道:“姐夫,怎樣把我接到你傢來,你送我到叔叔傢去,或者醫院裏也可以。”洪慕修道:“我並不是把二妹接到我傢來。因為我那孩子,念你念得嘴都幹了,我實在不忍。我特意把車子繞到門口來,讓他來看一看你,也許以後就不念了。你身體不好,請不必下車,我去抱他出來。請你看在他母親面上,你哄他兩句話,回頭我就送你到醫院裏去。”這幾句話,說得蔣淑英心平氣和。一會兒工夫,洪慕修在屋裏把小南兒抱出來。他一出大門,就嚷着。“小姨小姨。”洪慕修將他送進汽車來,說道:“你念了兩天兩夜的小姨,現在小姨來了,你去親熱親熱罷。”蔣淑英撫摩着他的小臉,笑了一笑。洪慕修不等她說話,又把小南兒抱下車來,說道:“你不要吵你小姨了,小姨不舒服呢。”小南兒兩衹手抱着汽車門。又哭又嚷道:“不!不!我要小姨。”帶小南兒的那個乳娘,也走了出來,對蔣淑英道:“蔣小姐,這孩子真惦記着,你到傢裏來坐一坐罷。”蔣淑英看見這樣,心裏也是老大不忍,衹得下車,由乳娘攙了進去。這裏洪慕修告訴汽車夫,讓他把汽車開走。可是學校裏的史科蓮,她還以為蔣淑英是到醫院裏去了,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個電話到蔣傢,問是什麽醫院。那邊是老媽子回電話,說是不知道。史科蓮不得要領,未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决定親自到蔣淑英叔叔傢去探問。
  這一天過了,次日便是星期日。又恰好天氣和暖,便到蔣國柱傢來訪問。後來一問到蔣淑英在洪慕修傢裏養病,不覺替她捏了一把汗。本想到洪傢去看看,轉身一想,一來自己不認得洪慕修,二來這一去,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傢秘密的嫌疑,萬萬去不得。如此一想,就把去看病人的念頭打消。自己一面走路,一面替蔣淑英想想,以為她這種行為不對。前晚既然有跳樓之舉,當然對於自己的行動要洗刷一番,怎樣昨日又重到洪傢去?自己這樣一面想一面走路,信腳所之,自己沒留心到了什麽地方。及至自己醒悟過來,糟了,這並不是回學校的路。到學校去,應該是往北,現在卻是往南,正來個反面了。一看走的地方,仿佛到楊杏園那裏去不遠,自從得了人傢的幫助,並沒有嚮人傢道謝一聲。今天走得順路,何不去作個順水人情?有了這個主意,雇了車子,一直就到楊杏園傢門口來。這拜訪男客,自己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走進門,渾身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一看眼前並沒有人,又不好意思高聲問人,便故意將腳步放重,又輕輕的咳嗽了兩聲。但是她雖有這樣使之聞之的意思,始終沒有見人出來。躊躇了一會子,又退出大門去。一看門框上有電鈴的紐子,便按了一下電鈴。一會走出一個人來,上下打量一番,便問找誰?史科蓮道:“這兒是楊宅嗎?”那人道:“這兒姓富,不姓楊。”史科蓮問頭一句話,就碰了釘子,臉上紅將起來,回頭就要走。還是那人道:“我們雖不是楊宅,這裏可住着有個楊先生,你這位小姐是找他的嗎?”史科蓮道:“對了,他在傢嗎?”說到這裏,看那人有些驚訝的樣子似的,便又道:“從前這裏不是有個李太太嗎?我就是……我就是她的親戚。”那人道:“您貴姓?”史科蓮道:“我姓史。楊先生若是不在傢,他回來的時候,就請你告訴他一聲罷。”說畢,抽身又要走。那人道:“請你等一等,我給你進去看一看,也許在傢裏。”史科蓮聽說,便站在門外。一會兒,楊杏園親自出來說道:“哎呀!史小姐,今天何以有工夫來?請裏面坐。”楊杏園把她讓到後進那一間客房裏來,對面坐下,先寒暄了兩句,便問史小姐喝咖啡的嗎?史科蓮道:“不必客氣了,我們總也算很熟的人哩!”楊杏園笑道:“是一個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國點心,我是很酸澀的,自己沒有把它吃了,留着待客呢。”於是楊杏園一面叫聽差去煮咖啡,一面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檸檬餅幹之類,放在茶几上。史科蓮正愛吃這些東西,也就不客氣,隨便的吃。一會聽差將咖啡煮熟了,楊杏園又親自取出一碟糖塊來,放在史科蓮面前。笑道:“鄉下人學外國排場,是學不來的,這糖衹好用手來拿了。”說着拿了一塊,放在自己杯子裏。又道:“請你多放上一點糖罷,也沒有牛乳哩!史小姐在令親府上,沒有看見這樣喝咖啡的樣子吧?”說着,將手上的大茶杯舉了一舉,又把那個大白鋼茶匙,舀了咖啡便喝。史科蓮見他談論風生,不覺把進門時的拘束狀態,解釋了許多。便問密斯李沒有來信嗎?楊杏園道:“兩個禮拜前來了一封信。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看那樣子她是很惦記的。”史科蓮道:“她的那番盛意,我今生是忘不了的。就是楊先生種種協助,我也非常的感激。”說時,低頭用茶匙攪咖啡。楊杏園道:“這事若是老說起來,讓人傢聽見,未免寒磣。萬望以後不要提,若是真要再提的話,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見面了。”史科蓮見他說得這樣懇切,笑道:“天下哪有協助了人,還不要人領情的。”楊杏園道:“這是極小的事,也值不得領情呢。不要提罷,不要提罷。”史科蓮不能說,也就衹笑了一笑。她從前在李鼕青一處,和楊杏園見面,大半都是和李鼕青說話,和楊杏園交情尚淺,就無甚可說。現在少了一個李鼕青,越發找不到什麽話談。所幸楊杏園的態度,極其自然,先問問學校裏的組織,後又談談李鼕青的身世,史科蓮衹是吃着糖,喝着咖啡,臉上帶着笑,跟着話音,附和一二句,坐談了一個多鐘頭,總算談得還不寂寞。史科蓮因不願久坐,便告辭要走。楊杏園看她很受拘束的樣子,也不再留,便進屋子去,將幾盒已經開封了的糖,疊在一處,交給史科蓮道:“請不要嫌吃殘了,帶回學校去,留着看書的時候解渴罷。”史科蓮笑道:“吃了不算,還要帶了走嗎?”楊杏園道:“我原不客氣,我纔把這東西相送,若是不受,那就嫌它是吃殘的東西了。”史科蓮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真不客氣了。”於是將幾衹糖盒疊在一處,夾在肋下,和楊杏園鞠了一個躬,說聲“再會”。楊杏園道:“有工夫的時候,也許親到貴校來奉看,今天算是很怠慢了。”一面說着,一面送她出了大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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