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你在今天還在昨天   》 第66節:某種錯誤(4)      梁曉聲 Liang Xiaosheng

  她撒謊說不是去找他的,而是出遠門路過他的家乡,一時心血來潮,想見他一面。
  他知道她撒謊。因為他父母告訴過他,在他漂泊在外的日子,曾是他女東傢的那個女人來找過他……
  但他當時已將後來是他妻子的姑娘帶回了家乡……
  他留她住幾天。
  她自然不會住下的。連杯茶水也沒喝完就走了……
  尋找他的兩年裏她變老了三四歲。
  回到村裏後又變老了三四歲。而且變得性情乖張,難以相處了……
  “纔三十六歲,看去像四十六歲似的。而且變成個手不離煙的女人了!還經常喝酒,每喝必醉……”
  朋友這麽結束了敘述。
  而我,連續幾天裏,每每思索不止。
  最終,我悟到了這麽一點——每個人的一生,難免會犯許多種錯誤。而有些錯誤,無論對於自己的人生還是他人的人生,往往是無法糾正的。此類錯誤似乎具有顯明的宿命的特徵。因而常被索性用“註定”兩個字加以解釋。其實不然,正是此類似乎無法糾正的錯誤,最多地包含着理性的誤區。
  理性強的人並不都是“好人”。
  俗言的“好人”,卻通常都是自設理性樊籬較多的人。
  “好人”大抵奉行維名立品的人生原則。
  但是,當“好人”的理性和“好人”的人性相衝突時,“好人”們又是多麽可能犯難以糾正的錯誤啊!
  普 通 人
  父親去世已經一個月了。
  我仍為我的父親戴着黑紗。
  有幾次出門前,我將黑紗摘了下來。但倏忽間,內心裏涌起一種悱然若失的情感。戚戚地,我便又戴上了。我不可能永不摘下。我想。這是一種純粹的個人情感。儘管這一種個人情感在我有不可殫言的虔意。我必得從傷緒之中解脫。也是無須乎別人勸慰,我自己明白的。然而懷念是一種相會的形式。我們人人的情感都曾一度依賴於它……
  這一個月裏,又有電影或電視劇製片人員到我傢來請父親去當群衆演員。他們走後,我就獨自靜坐,回想起父親當群衆演員的一些微事……
  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六年,父親棲居北京的兩年,曾在五六部電影和電視劇中當過群衆演員。在北影院內,甚至範圍縮小到我當年居住的十九號樓內,這是司空見慣的事。
  父親被選去當群衆演員,毫無疑問的最初是由於他那十分惹人註目的鬍子。父親的鬍子留得很長。長及上衣第二顆紐扣。總體銀白,須梢金黃。誰見了誰都對我說:“梁曉聲,你老父親的一把大鬍子真帥!”
  父親生前極愛惜他的鬍子,兜裏常揣着一柄木質小梳。閑來無事,就梳理。
  記得有一次,我的兒子梁爽天真發問:“爺爺,你睡覺的時候,鬍子是在被窩裏,還是在被窩外呀?”
  父親一時答不上來。
  那天晚上,父親竟至於因為他的鬍子而幾乎徹夜失眠。竟至於捅醒我的母親,問自己一嚮睡覺的時候,鬍子究竟是在被窩裏還是在被窩外。無論他將鬍子放在被窩裏還是放在被窩外,總覺得不那麽對勁……
  父親第一次當群衆演員,在《泥人常傳奇》劇組。導演是李文化。副導演先找了父親。父親說得徵求我的意見。父親大概將當群衆演員這回事看得太重,以為便等於投身了藝術。所以希望我替他做主,判斷他到底能不能胜任。父親從來不做自己胜任不了之事。他一生不喜歡那種濫竽充數的人。
  我替父親拒絶了。那時群衆演員的酬金纔兩元。我之所以拒絶不是因為酬金低。而是因為我不願我的老父親在攝影機前被人呼來揮去的。
  李文化親自來找我——說他這部影片的群衆演員中,少了一位長鬍子老頭兒。
  “放心,我吩咐對老人傢要格外尊重,要像尊重老演員們一樣還不行嗎?”——他這麽保證。
  無奈,我衹好違心同意。
  從此,父親便開始了他的“演員生涯”——更準確地說,是“群衆演員”生涯——在他七十四歲的時候……
  父親演的盡是迎着鏡頭走過來或背着鏡頭走過去的“角色”。說那也算“角色”,是太誇大其詞了。不同的服裝,使我的老父親在鏡頭前成為老紳士、老乞丐、擺煙攤的或挑菜行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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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手帕人生”上的小人兒第2節:筆第3節:我和橘皮的往事第4節:“過年”的斷想
第5節:我的小學(1)第6節:我的小學(2)第7節:我的小學(3)第8節:我的小學(4)
第9節:我的小學(5)第10節:時間即“上帝”第11節:讓我遲鈍(1)第12節:讓我遲鈍(2)
第13節: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1)第14節:我的第一位責任編輯(2)第15節:“剋隆”一個我第16節:我與兒子
第17節:我開始告訴兒子第18節:心靈的花園(1)第19節:心靈的花園(2)第20節:體恤兒子
第21節:父親的遺物(1)第22節:父親的遺物(2)第23節:給兒子的留言(1)第24節:給兒子的留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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