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歧路灯   》 第六十四回 开赌场打钻获厚利 奸爨妇逼命赴绞桩      李绿园 Li Luyuan

  话说谭绍闻将父亲灵柩及元配孔氏,殡葬入土。一连酬客数日,用银子开发了各色匠役,以及竹马、旱船、杂色故事、梨园二班等项。又各备程仪,谢了相礼老少大宾。各事俱完,因聆了娄师伯的教,一心要痛改前非,遂叫双庆、德喜儿洒扫后轩,整理读书旧业。
  坐了一天没事。因王象荩病目太甚,在银海药书上,查了一个清肝火治攀睛药方儿,命双庆在姚杏庵药铺取药去吃。
  到了次日,正在展卷之际,猛的进来一个人。谭绍闻离座相迎。那人是谁?原来却又是虎镇邦。谭绍闻恭谢前情,虎镇邦还礼道:“恭喜!恭喜!你的大事办完,可算的心净了。”
  二人坐下。谭绍闻觉得虎镇邦来意,定是为那话儿,想用言语支吾,却又没话可说,因问道:“虎将爷前日在高邮有何公干?”虎镇邦道:“我的本官是高邮州人。因有公干,并捎送两封家书,还叫一个会(钅曾)磨盔刀的好匠人。可惜我的造化太低,到那里大雨下了两三天,江水大涨,心焦闷极,闲赌一赌,就输了四百多两。前日回来时,那开场的就跟上来,要这宗赌账。我说他与我本官是同乡,叫他进衙门瞧瞧。他说他的事忙,怕我的本官念是同乡,扯捞住了,不得爽利回去。每日就在我家住着。我若不为家中有客,前日殡老伯时,我岂能不来任个职事,要咱这相与做啥哩?”绍闻明知虎镇邦说的是假话,但只是不敢诘问。虎镇邦见绍闻不接下音,又说道:“家中现坐着这个人,我心里甚是着急。谭相公你的展转大些,就借与我几百两,打发这人回高邮。再不然,代我转揭一下,我改日一本一息奉还。因谭相公大事过了,所以才敢相央,若前此便说这话,可见俺这兵丁头子,是不识天高地厚。”谭绍闻道:“改日商量。”虎镇邦道:“既是许我改日,爽利定个日子。我好也定个日子与高邮来人。难说谭相公说的话,还有个日头错影儿么?我只打点与他饯行罢。”谭绍闻道:“再迟三天。”虎镇邦道:“什么是三天,爽快就是五天。他多住两天,吃了我的什么?我到第四日晚上与他饯行。就此失陪,我要去哩。”早已立起身要走。谭绍闻只得奉送,因是欠债情怯,直送出胡同口土地庙前。虎镇邦回头一拱道:“事不再订。”
  扭头扬长去讫。
  谭绍闻回到轩上,好生着急。猛的想起来疥疮药少不了臭硫磺,须得还寻夏逢若商量。遂叫双庆儿去寻夏逢若。双庆儿道:“不知夏叔近在何处住?”谭绍闻道:“我前日听说,他移在城隍庙后街马家房子里住,你就到那里去问。”原来城隍庙后马家,是个半不大儿财主,因续弦娶了夏逢若的干妹子——就是谭绍闻在瘟神庙卷棚下相的那个女人,夏逢若因谭家事不成,又说嫁了马九方家,联成个瓜葛亲戚,所以乔迁在此。
  双庆一问就着。扣门叫道:“夏叔在家么?”只见一个老妪出来说:“他昨夜与马姐夫出城打鹌鹑去了。”双庆只得回来。却见一起人从南进街而来,有背着网的,有提着小笼子的,内中正有夏逢若。拿着一根绳子,穿着十几只死鹌鹑。双庆迎着说道:“俺家大叔请大叔说句紧话。”夏逢若道:“我也知道该是时候了,我是必去的。但只是等我回去,把露水鞋换了,同马大叔把鹌鹑炒的吃了。我午后就过去。我且问你,这几日虎不久儿到你家不曾?”双庆道:“今日饭后,同大叔在轩上说话。”夏逢若道:“是了。”马九方道:“咱炒鹌鹑吃哩,夏大舅要不吃,我就在家独享了。”夏逢若道:“双庆你回去,我只吃过饭去就是。”
  双庆到轩上回复了谭绍闻。果然过了一个时辰,夏逢若摇摇摆摆上的轩来。谭绍闻道:“叫我好等。”夏逢若道:“你的事,我昨夜灯下下课,早已算明。只是你家有个勾绞星,与我犯了相克,叫我也没法。”谭绍闻道:“不过是王中。”夏逢若道:“你知道便好。你只把他一脚蹬开,你那作难的事一亳也不难。譬如昨日若不是他害眼,不敢见一点明儿,我就与你帮不成忙;埋殡事情也不能恁一个光彩,你也还得几场子闷气惹哩。”谭绍闻道:“叫他还去南关看他的菜园,这有何难?你只说当下的虎兵丁这事,该怎的处?”夏逢若道:“你只引我到厅院里,我对你说,管情你不惟去忧,还要添喜哩。”谭绍闻果然引的夏逢若穿宅而过,只喝了一声有客,各楼门都闭了门扇儿。
  二人到了厅院,夏逢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日进斗金的院子,你不会料理。听了我的话。纵然不能日进斗金,每天要见半斗子钱,是万万作准的。”谭绍闻道:“你就说该怎的。”
  夏逢若前后左右指着说道:“你这客厅中,坐下三场子赌,够也不够?两稍间套房住两家娼妓,好也不好?还闲着东西六间厢房,开下几床铺儿,睡多少人呢?西偏院住了上好的婊子,二门外四间房子,一旁做厨房,一旁叫伺候的人睡,得法不得法?门外市房四间门面,两间开熟食铺子,卖鸡、鱼、肠、肚、腐干、面筋,黄昏下酒东西;两间卖绍兴、金华酒儿,还带着卖油酥果品、茶叶、海味等件。这城里乡间赌友来了,要吃哩,便有鲜鱼、嫩鸡;要喝哩,便有绍兴、金华;要赌哩,色盆、叶子;要宿哩,红玉、素馨;嫖、赌、吃、喝,凭他便罢。吃了给肉钱,喝了给酒钱,赌了给头钱,嫖了给房钱。若是你这房主四般都许随意,要怎的便怎的,一个胡沙儿,半分银皮儿,不用拿出来。这是你的祖上与你修盖下这宗享福房子,我前日照客时,已是—一看明,打算清白,是一个好赌常强如张老秤那边房子少,左右把几个人往他家祠堂里乱塞,所以招不住好主顾。我昨夜又与你打算下厨房火头,一个叫张家二粘竿儿,一个叫秦小鹰儿。这两个他大,都开过好熟食铺儿,如今没本赁房子,每日只粘几个雀儿,鹁鸽儿,煮成咸的,在街头卖。
  秦小鹰不过卖五香豆儿,瓜子儿。都在城隍庙后住,央我给他寻投向。这两个很会小殷勤儿,不像白鸽嘴他们,油嘴滑舌的恁样胆大。”谭绍闻道:“你说的怕家里不依。”夏逢若道:“依!依!依!不惟依,而且无乎不依。只叫老伯母打上几遭钻,兴相公抓几遭彩,后边还怕前边散了场儿哩。”谭绍闻道:“怎的叫打钻、抓彩呢?”夏逢若道:“赌到半夜时,老伯母煮上几十个熟鸡蛋,或是鸡子炒出三四盘子,或是面条、莲粉送出几瓯子来,那有不送回三两串钱的理,这个叫做打钻。兴相公白日出来,谁赢了谁不说送二百果子钱,谁不说送相公二百钱买笔墨?这个叫做抓彩。你家只少一个贤内助。若是我那干妹子到你家,性情和平,识见活动,再也不拗强你。可惜嫁与马九方,每日弄网,弄鸟枪,打虫蚁儿,把一个女贤人置之无用之地。”谭绍闻道:“这话且靠后。我委实对你说,虎镇邦那宗钱要的紧了,该怎的处?”夏逢若道:“病有四百四病,药有八百八方。我方才说的这话,只把他搭上伙计,这银子未必就还他恁些,不过只叫没水不煞火就罢。都是我昨夜打算就的。祝且你能如此,你是掌柜的,他是小伙计,他爽快不要,也是不敢定的。”谭绍闻道:“他未必肯。”夏逢若道:“他是咱城中第一把好手,要赢人一千两,若赢九百九十九两,算他让了一两做想头。他早已想吃咱城中绅衿秀才、宦门公子、富商大贾这一股子大钱,只吃亏他门头儿低,也没好院子做排常若得了咱这正经人家开场儿,又有体统,又有门面,便展开他的武艺。他时常对我说,我知道他的心事。即如没星秤想他这把手,想的如孩子要吃乳一般,他为张绳祖名声不好,院子也窄,房子也破了,不成招牌,再也不肯去。你若照我所说,管保你这宗赌债是松局,你还要锦上添花哩。”谭绍闻道:“要同开场,也要搭上你才妥。”夏逢若道:“咱是好弟兄相与,少不得我与你招架着些,我可说啥!只是你主意定了不曾?”
  谭绍闻道:“我如今家统一尊,有什么主意不定。”夏逢若道:“既然主意定了,我今夕去勾搭虎镇邦,你今晚就开发你那王中,明日早晨见真点儿。”
  两人商议已定,夏逢若便要与虎兵丁见话。谭绍闻送出二门,说道:“我街上客未谢完,不便出门。”夏逢若道:“谁叫你送我?”二门外一拱作别。
  不说谭绍闻开发王象荩,无非是说南关清幽,各人静养病目话头。单讲夏逢若寻着虎镇邦,商量在谭宅共开赌场,好吃那城中丢体面的顽皮秀才,少管教的憨头公子,没主意的游荡小商,有智谋的发财书办这宗美项,只得把谭绍闻所输的银子,暂行放松些。虎镇邦道:“我现成饭儿不吃,却叫我等做的饭,我不依这事。”夏逢若道:“呸!你这个识见还敢在赌场中称光棍么?你想,这些门户子弟在咱手里,要高兴杀他时,不过是瓮中捉鳖;要懒于杀他时,不过是项上寄头。咱趁谭家宅子伙开赌场,主户儿主好,门面也高,有好招牌,不怕没有好主顾。像那一起管老九、贲浩波、东县鲍旭、小豆腐儿,不愁他不自己跳进锅来。况且城中又听说有几家新上来的赌家、嫖客,俱是很肥,有油水的。咱搭上伙计,他们那一家不是纳粮的花户?管情比这八百两多着哩。你如今一定要这宗银子,他近日光景,也比不得从前,况且才行殡事,八下的亏空。俗话说:‘要账要的有,要不的没有。’谭绍闻手头空乏,尽着力给你,也不过几十两之数。这貂鼠皮、白鸽嘴、细皮鲢难说不分给他们些儿?你与谭绍闻便是一遭交易,就没了第二宗买卖。怎如你照我说,做一个‘长头夫妻’呢?”虎镇邦道:“你说的也是。”夏逢若道:“你依了?”虎镇邦道:“有啥不依,我当初为赌博把一个家业丢了,少不得就在这城内几家憨头狼身上起办。”夏逢若道:“咱就与谭绍闻见个确话。”虎镇邦道:“我今晚还要当差,明早同到谭宅说罢。”
  到了次日早晨,两人不约而同到了谭绍闻家。夏逢若早引着虎镇邦说,某屋子住娼妓,某屋子开赌场,某屋子开床铺,某屋子做厨房。就是没槽道喂牲口。谭绍闻道:“叫泥水匠在账房后边盖上两间马棚,另开一个小院子做中厕。”夏逢若拍手笑道:“妙极!妙极!”虎镇邦看见局阵宽敞,正是宰杀浮浪子弟的好锅口,说道:“谭相公,咱既成伙计,一家人就不用说那两家的话,你那八百银子,我爽利让你二百两,这六百两也不必此时定要,你陆续给我。高邮州来人,我昨晚开发起了身。这宗事你爽快不用在心。你只叫泥水匠修马棚。把地再用砖儿铺好,就叫裱褙匠把顶槅糊糊,弄得干干净净的。”又向夏逢若道:“省城内公然讲开赌场,也不是甚稳便的事。省城大老爷多,况且祥符县衙役如狼似虎,平白还讹人。若是赌场,难免没事。”夏逢若道:“我比你想的周到:营兵有你顶当,祥符差人叫盛宅里顶。”虎镇邦道:“盛宅也不管这事。”
  夏逢若笑道:“我已约下盛大哥,明日开张时,他要来看红玉。我对街坊只说是盛大宅的生意。他只走这一回,就都信了。他的脸面大,势力强,那些皂快壮班,就不敢胡放肆。其实盛大宅他不知道咱掣的是他的旗。这叫做狐假虎威。你说好也不好?”虎镇邦道:“我这虎也不弱。”夏逢若道:“两个钱的皮老虎,外边一张皮,肚里精空,胡响的厉害。比不得盛大哥公子性儿,难惹难发落,总是仗着钱粗。”二人说完大笑。夏逢若又道:“如今咱的事,厨子我已安插就了,一个是张家二粘竿,一个是秦小鹰儿。这几日,咱两个只用知会赌友,约定十五日开张。本街地方、团长,以及各衙门人役,都许他一个口愿,他们也自然不说闲话。咱只轰的一贺馆,就成了相与,还怕啥呢?”三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家。
  及到十五日,张二粘竿秦小鹰已将糟、熏、烹、煮等件,做的香喷喷哩,排列停当;新打的壶瓶,旋买的盅碟,涤刷洁净;定了一家卖蒸食饽饽的,早晚不许有误。夏逢若、虎镇邦、谭绍闻坐在厅上,单等知会的赌友“临潼大会”。
  只听得二门外嚷道:“怎么冷清可淡的?”三人出厅相迎,早是管贻安到了厅上。谭绍闻躬身致礼谢道:“前承光吊,兼赐赙仪。”管贻安一把扯住道:“叫素馨出来,与我缀个扣子。先时我下马来,忽的扯掉了扣门儿。”夏逢若道:“今日初会,还不曾请上堂客来。”管贻安道:“放屁!你前日怎的对我说来?”
  道言未已,盛希侨到了,笑道:“竟是弄成个酒饭馆款式,好不中看的要紧。当真的晌午时,撕您那烧鸡子卷薄饼?何如您叫个狗肉案子,驴肉车子,一个个扯住一片狗腿啃,一个个切一盘驴板肠?不成局!不成局!谭贤弟,你竟胡闹起来!”大家坐下,张二粘竿捧了一壶茶上的厅来。盛希侨笑道:“把你腰里水裙去了,你那跑堂的样子,我竟是吃不上你的茶来。”宝剑儿早泡了一碗茶上来,盛公子接了。粘竿逐一奉茶。管九儿见了盛公子,竟是有小巫大巫之分,将就取了一盅茶,也不敢多言。到了虎镇邦面前,盛希侨道:“这位呢?”夏逢若道:“前营虎将爷。”盛希侨就一声也没言语。
  少时,小豆腐来了,三个主人,站立相迎。小豆腐早已认的盛公子,也不敢说作揖为礼。谭绍闻扯过一张椅子,让的坐了。
  盛希侨道:“夏贤弟见约,我不敢不来。但今日午间,有一个远客,要候他过午,我要回去哩。”站起身来,将茶碗放在桌上,说:“失陪!众位都不用送。”宝剑早已伺候停当。唯有夏逢若、谭绍闻二人,送出大门。盛希侨上马,还说道:“真正好酒馆饭铺!”街上人也不知其意,只说盛公子来看生意哩。
  果然夏鼎主意不错。
  二人回至厅上,夏逢若道:“盛大哥总是恁个样子。”管九儿又放肆起来,说道:“你弄的这原不是排场儿。”夏逢若道:“九宅哩,比前几月在我家的那排场何如?你怎的不嫌呢?依我说咱五家够一场儿,咱收拾玩玩着。九宅哩,来罢!来罢!”管贻安道:“你说是有红玉、素馨两三家子哩,怎的一个也不见呢?”夏逢若道:“事才起头儿,诸事匆匆,尚未就局。把你急死了,你明日就带几家子来。”管贻安道:“我明日就送一家子来。”夏逢若道:“不过是珠珍串儿。”管贻安笑道:“你知道么?珍珠串如今不能成事了,人对着他说话,就染的身上长出玛瑙疙瘩来。把他的厚友贲浩波染的出起花来。请了一个瞎医生,不知用的什么药,把半嘴牙都烧掉了。听说如今鼻子也黑了。像是这疳疮厉害,将来未必活的成。纵然活了,这腰上要成一个大黑窟窿哩。”谭绍闻道:“你明日送那一家子来?”管贻安道:“我家有一个子小爨妇,名叫雷妮,汉子叫狗避吢儿。我雇觅他原是以做饭为名,近来家里住不得,我明日暗地送来。”夏逢若道:“你送来极好,人家说管九宅出门赌博,一定是要携眷哩。”管贻安道:“你休胡说。委的家中住不得,一来家兄跟舍侄不依,二来这狗吢他大来找寻他这两口子很紧。我把狗吢儿使的往河北去了一个月,这老狗肏的不得见他儿与他媳妇,每日只是在我庄上寻饭吃,晚上住在村头牛王庙。赶他也不走。他说他学过代书,也识几个字儿,写了一张招子,贴在庙门。我爽快送到这里,与老狗肏的一个没招对,就叫人着大棍打这老狗肏的,看他走也不走。”
  谭绍闻道:“这雷妮多大岁数了?”管贻安道:“十九岁。我今晚出城,明早不明时,就生发进城来。”夏逢若道:“你今晚不请阴阳先生么?”管贻安道:“要他怎的?”夏逢若道:“要迁府上乱葬坟,难说不看个下葬好日子么?”管贻安道:“你就是个真狗肏的!”大家哄堂一笑,收拾起赌来。
  赌到午时,粘竿、小鹰摆上熟馔,烫起金华酒儿。饭完酒毕,依旧上常日未落时,也不显输赢。管贻安要走,说道:“我回家酌夺,明早就到。我不过饭后也到。”夏逢若道:“爽利一齐来,只算是夫妇同行。”管贻安骂道:“你这个狗肏的,就是狗吢的令郎。”
  不说管贻安酌送雷妮。单说谭宅赌了一夜,日方高时,果然雷妮到了。众人一看,端的西施再世,南威重生。谭绍闻送至后边,内眷不惟不生嗔怪,反动了我见犹怜之心。饭后管贻安也到。
  不说他们科诨戏谑,单讲他们赌博热闹。又续了几个赌家,又来了两家妓女。每日两三场子掷色,斗叶子,押宝带敖二,是一天有十几串抽的头钱。王氏黄昏时,果然煮出来两盘鸡蛋,约有三四十枚,果然送回楼下有两三串青选大钱。兴官出来时,这个送买瓜子钱,那个送买笔墨钱。兴官拿回二百钱,冰梅接在手里,就给了樊爨妇,不许兴官要这钱。这邓祥,蔡湘、双庆、德喜等,每日都有三五百赏钱进手。这几个厮役,自寻僻地,就赌将起来。两三个妓女,白昼都陪巫翠姐耍牌儿。熟食家中尽吃,几乎不用动锅灶了。
  自此家中内外,无不欢天喜地。惟有冰梅聆过孔慧娘的教,心中又急又怕,只是自己微贱,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严禁兴官,左右跟定,不许前厅玩耍每日拿一本《三字经》儿,寻巫翠姐问字,自己念书。或遇见蔡湘、邓祥也问字儿。无奈谭绍闻看这光景,求无不得,欲无不遂,想人生之乐,不过如此,何必另生枝节。真所谓此间乐,何必更思蜀中。有《西江月》为证:白昼呼卢叫雉,晚间依翠偎红,三朋四友闹哄哄,其实请君入瓮。吃时糟鱼熏腿,饮时金华郫筒,抽头直如打抽丰,火上冰块一弄。
  只说那日正在厅上乱赌,只见一个老头儿,向厅前跪下道:“我是周家口人,我姓刘。俺儿叫狗吢儿,媳妇儿姓雷。听说觅在管宅,他再也不叫俺父子见面。我在他庄上打听,又听说他把媳妇儿送到宅上来。爷们广积阴功,叫我见俺儿子媳妇一面,我死而无怨。”虎镇邦撇下色盆,睁着眼吆喝道:“那里来了这个讨吃鬼,胡来这里缠扰。谁见你媳妇的影儿?你打听真正觅与管宅,你还往管宅里去问。快去罢,再迟一会不走,就没好处了。”那老头儿起来道:“咳!我在管家村,一个孩子对我说,他家把我的媳妇送到城内谭宅。我逐一个门楼儿看匾额,惟有这个匾姓谭,想是城中别有姓谭的么?”夏逢若道:“别的也没姓谭的,只有这宅上姓谭,却没你的媳妇儿。你走罢。”谭绍闻道:“粘竿呢?你把先剩下那半个烧鸡子,与了这老头子罢。再给他几个饽饽,哄的他走了就罢。”那老头子得了吃食东西,哼哼的走了。
  夏逢若道:“谭贤弟,不好呀!这雷妮留不的。你看那老头子是寻认儿女寻的急了,七病八痛的,咱不必替老九顶缸。”
  谭绍闻道:“如今该怎的?”夏逢若道:“如今还送与老九就是。”谭绍闻意犹未决,虎镇邦道:“要好的广有哩,一大坟树,何必定在一棵上吊死呢。你就坐在车上,当下送到他家。就把事完了。”
  谭绍闻只得依言,吩咐邓祥套车。一面哩逼雷妮收拾行李,坐在车上。谭绍闻也坐在车上,下了布帘,闭了窗纱,一路飞也似跑到管家村来。此时管九不在家中,乃兄管贻谋留茶。绍闻不敢久恋,坐车而回。
  又迟了两三日,管贻安来了,说道:“失候有罪。雷妮在这里,有了屌事,菜籽大胆儿,紧着送去。看我再迟几日,到县内衙门里,生个法儿,叫边公把这老狗肏的解回原籍。”
  一连赌了两日,那日早晨,大家都在睡。只见管宅家人慌慌张张跑来,把管贻安推醒,说道:“九爷,不好了!雷妮的公公吊死在门楼下了!”管贻安听说,骄傲之态飞在九霄云外,惧怕之情来到一寸心中。说道:“还有气儿没有?”家人说道:“也不知昨晚几时就吊死了。乡保已打了禀帖,如今正搭尸棚哩,大约边老爷巳牌就到了。”管贻安听的,叫了一声:“娘呀!”众人都掩口暗笑。家人又附耳道:“俺八爷夜间已与了保正苏子杰二十两银,禀帖打的是不知姓名乞丐,无路投奔,自缢身死话头。说县里老爷要发懒,就咐咐埋了完事。”
  管贻安忽又笑道:“这一发有了屌事!你骑的牲口来不曾?”
  家人道:“骑的来。”管贻安道:“咱回去就是。”
  一路出城。路上想起是自家门楼,又有些着急。回到管家村,只见门前棚已搭就,尸犹未卸。管贻安看见,舌伸的大长,吓了一个倒退。大门内拴,只得从后门进家。
  到了家中,一家人都围住雷妮劝解。雷妮只是哭个不祝弟兄两个急商量用银钱打点的话,争乃事无头绪,心没主张,不知从何处下手。正在慌张,只听得喝道传呼之声,管贻安早身上抖擞起来,说道:“哥,你是有前程的人——”管贻谋道:“我出去迎接官府,你也要照料跟随衙役。有事没事,只在这一会儿。”管贻谋急紧跑出,雷妮一发放起声来。管贻安叫哄在大后园里劝他,管贻谋妇人鲁氏塞在雷妮怀里十两银,雷妮也掏出来撒了。一起女人扯向后园去讫。
  单讲边公坐在棚下,管宅送出茶来。边公呷了一口,离了公座,到尸旁上下端相了一会,吩咐卸尸。仵作不敢怠慢,卸下尸来。刑房书办将尸格册子展在公案,单候仵作报伤。仵作报了头面无伤,项上绳痕八字不交,委系自缢身死。边公用朱笔注在尸格,吩咐解衣详验。仵作报道:“尸身怀抱一纸,上有字迹。”边公取来一看,乃是一张草纸,上面写道:具禀人刘春荣,系周家口人,年六十九岁。因子狗吢同媳雷氏贫乏出外,为土豪管九霸占。身来找寻,已经两月,不容见面,且欺身年老,屡行打骂。身出无奈,缢死伊门,叩乞仁天大老爷伸理穷冤,泉下念佛。
  边公看完,眉竖目睁,说道:“传管九到案!”仵作一面另报周身别无致命伤痕,边公照尸格注完。
  只见衙役扯管九跪在棚下。边公问道:“你是管九么?”
  管贻安道:“儒童是行九,名子叫管贻安。”边公道:“掌嘴!什么儒童,胡称乱道。”左右照管贻安骄傲之脸、放肆之嘴,打了十个“右传之八章”,直打的外科要治痄腮,内科要治牙疳,好痛快人也。边公道:“这是死尸告你的状子,自己念去。”
  门役转递与管贻安。念未完时,早已魂飞天外,声声道:“俱是慌言,并无一字是实。”
  边公吩咐:“传雷氏到案。”左右一声喊道:“传雷氏!”
  管贻谋慌了,紧到家中,见了雷妮,说道:“好奶奶!只要你说好话,不中说的休要说。”管家妇人一齐说道:“一向不曾错待你,只要你的良心,休血口喷人。”雷妮哭道:“您家有良心,俺公公也不得吊死在您门楼上。”雷妮到了棚下跪倒。
  边公一看,泪痕洗面,犹如桃花春雨;哭声诉冤,乃是莺啼娇音。问道:“你就是雷氏么?”雷妮道:“是。”边公道:“这死的是你公公么?”雷妮哭道:“是。”边公道:“你的男人呢?”雷氏指管贻安道:“不知他支使的何处去了。”管贻安道:“河北讨债去,三两日就回来了。”边公问道:“你为何留恋良人家女子,酿出这人命呢?”管贻安道:“俱是城内谭绍闻包揽,与小人毫无干涉。”边公道:“刘春荣缢死是你的门楼,抱的冤状是你的名子,雷氏又自你家叫出来,你还敢攀扯无辜么?可恨你这个恶少,只知倚势渔色,却不知犯了因奸致命之律。”因吩咐左右道:“将管九上了铐锁,押赴城内,收入监狱。再拨一辆车捞雷氏进城,叫薛窝窝领去,晚堂候审。
  刘春荣棺木殓讫,明日当堂领价。”管贻安喊道:“冤屈!冤屈!正主儿是谭绍闻包揽,为何叫小的替他受王法呢?冤屈!”
  边公早已立起身来,左右同声传喝,轿夫早已抬轿伺候。边公坐在肩舆,军皂前喝、衙役后拥而去。
  一路上心中打算:我在先人齿录上依稀记得,开封保举的是一位姓谭的,这个谭绍闻莫非是年伯后裔?但宗宗匪案,都有此人脚踪,定然是个不安本分、恣意嫖赌的后生。但刘春荣这宗命案,罪名太重,若听任管贻安的攀扯,—一引绳批根,将来便成瓜藤大狱,怎生是妥?不如就事论事,单着管九儿一人承抵,真赃实犯,叫他一人有罪一人当,久后好细细追查谭绍闻的实落。进了本署,向书架上取出保举孝谦的齿录一看,绍闻果系谭孝移之子,主意遂定。
  坐了晚堂,审理管贻安因奸逼命大案。壮头带了管九,薛窝窝领定雷妮到案,逐一盘问。管贻安只是要攀扯谭绍闻,边公那里肯依,打了一番嘴,仍然胡扯乱捞。边公要动夹刑,管九见官长发怒,少不的将刘狗吢夫妻逃荒,见雷妮生心,雇觅在家,不容刘春荣见面,刘春荣写招帖。自缢身死,—一供明。
  招房飞笔写了口供。边公阅了,发令管九画了招。又摘了雷氏口供,句句与管九口供相符。吩咐薛窝窝领去,追狗吢到案,领去夫妻团圆,仍回原籍。将管九收监。这管九富厚之家,入了囹圄,真正是财神进了狱神庙,牢头禁子五阎君。
  嗣后,边公定了监候绞罪名。连口供编叙成详文,申到臬司,咨了刑部。刑部汇齐天下罪名,启奏了。勾到之日,刑部清吏司咨回河南剩臬司钉封了行刑文书,发到祥符。到了霜降之节,可怜管贻安,一个旧宦后裔,只因不依本分,竟同一起强盗等案,押赴市曹绞桩之上,一个淫魂,上四川鄷都城内去了。正是:圣训三戒首在色,怎借执爨强逼迫;弄出世上“万方有”,落个“直而无礼则”。
  这管贻安结果,原是后来的话。单讲谭绍闻同夏逢若、虎镇邦开设赌场,正是蝇闻羶而必至,蜣遂臭而齐来。又添了几家土娼,也有老的丑的;更续上几位赌棍,还有屯的穷的。每日价轰轰闹闹,银钱狼藉,酒肉熏腾,灯烛辉煌,朋棍喧哗,好不快意的乔样。这谭绍闻怎知自己名子,早已挂在边公心窝里面。只因祥符是个省会首邑,冲繁疲难相兼,边公应接不暇,急切不得到谭绍闻身上。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边公上城角相验不知姓名乞丐死尸,路过萧墙街。只见两个人打的头破血出,保正扭禀轿前。边公住轿,问姓名,保正王少湖跪禀道:“这一个叫秦小鹰,这一个叫张二粘竿。”边公心内笑道:“听这名子,已略知其人。”
  两个醉汉跪在轿前,几自还吵嚷个不休。原来两个吃醉,争起赌场抽头钱,酗酒使气的厮打。保正劝令低声,两个那肯住休。
  保正怕事干自己,因此扭禀,却不料因此牵扯出一宗窝赌大案来。
  正是:
  街头何事敢轰然,操戈同室半文钱;
  腹内有了烧刀子,酒胆周身不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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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念先泽千里伸孝思 虑后裔一掌寓慈情
第二回 谭孝移文靖祠访友 娄潜斋碧草轩授徒第三回 王春宇盛馔延客 宋隆吉鲜衣拜师
第四回 孔谭二姓联姻好 周陈两学表贤良第五回 慎选举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词渔金
第六回 娄潜斋正论劝友 谭介轩要言叮妻第七回 读画轩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荐试经书
第八回 王经纪糊涂荐师长 侯教读偷惰纵学徒第九回 柏永龄明君臣大义 谭孝移动父子至情
第十回 谭忠弼觐君北面 娄潜斋偕友南归第十一回 盲医生乱投药剂 王妗奶劝请巫婆
第十二回 谭孝移病榻嘱儿 孔耘轩正论匡婿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画眉
第十四回 碧草轩父执谠论 崇有斋小友巽言第十五回 盛希侨过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饮订盟期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内省斋书生试赌盆第十七回 盛希侨酒闹童年友 谭绍闻醉哄孀妇娘
第十八回 王隆吉细筹悦富友 夏逢若猛上侧新盟第十九回 绍闻诡谋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第二十回 孔耘轩暗沉腹中泪 盛希侨明听耳旁风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后腾邪说 茅拔茹席间炫艳童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绍闻一诺受梨园第二十三回 阎楷思父归故里 绍闻愚母比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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