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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 》 廣陵潮 》
第六十五回 明倫堂腐儒大會 淨慧寺潑婦飛來
李涵秋 Li Hanqiu
雲麟眼快,前面走的頭一位,便是他的先生何其甫。此時雖是新秋,他們剛從外邊跑得來,不免跑得滿身臭汗。他先生一手扯脫頭上戴的一頂緯帽,拿在手裏當扇子扇着。身後是汪聖民同古慕孔一排立着,也是衣冠齊楚。衹聽見古慕孔問着汪聖民道:“嚴嚴嚴老先兒呢,莫被他他他們溜掉了,盡放放放着我們這這這幾個呆子少停受罪。”接着便聽見有人在廳上吆喝道:“慕孔兄又在那裏妄肆譏彈了,我不是同龔先生學禮站在此處,一步也不曾走脫。這是大傢有榮譽的事,我們又不是呆子,那裏肯溜去,到讓你們流芳百世。……”
雲麟聽這說話的人便是嚴大成,心裏又好笑,又有些嚇得戰戰兢兢的,忙着立起身子,叫了一聲先生。何其甫一眼見是雲麟,臉上頗露着得意顔色,微笑道:“你怎麽也回揚州了?好好,我的消息,想你已經得知,我卻不料我們師弟一場在這個當兒,還有一面的緣法,此後若有照看你的師母地方,尚祈看我分上,勿要視同陌路,我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
雲麟一面聽着,一面要想上前勸解幾句,誰知何其甫同他講了這幾句話,更不遲緩,早逼着美娘一齊到房裏,嘰嘰咕咕,不知分付些甚麽。衹聽見美娘一行眼淚一行鼻涕的抱着孩兒盡哭。良久良久,廳上站着的那幾位,等得不耐煩起來,連聲催促,快到明倫堂上去自縊,不要誤時辰。內中尤以嚴大成為迫不及待。這時候又因為他們大傢穿着衣冠在街市上走了一趟,外人知與不知的都跟來瞧看新聞。一霎時間把何其甫傢門首都擁擠滿了。何其甫此番因為同大傢商議,特地回傢來同美娘訣別,耳邊已經聽得嚴大成他們催促,掉轉身子便要走出去。美娘那裏肯放,死命扯着何其甫的袍袖,嚎啕痛哭。何其甫急得甚麽似的,衹低低說道:“快些放手,這個成甚麽樣兒,看被別人傢笑話。”
美娘仍是不依。正相持間,卻惱壞了一個嚴大成,不由分說,大踏步跳跑來站在房門外面,提着他的朗朗喉嚨喊道:“何其翁你先前說些甚麽來?這是千秋萬歲的大事,衹爭頃刻,捱不得個苦痛,何以配享兩廡。時候已經不早了,何其翁斷斷不能因為你這兒女情長,轉使我們大傢英雄氣短。你們若再糾纏,我卻要來用武了。”
嚴大成此時遂不由分說,一腳搶入房裏,劈手將美娘纖腕奪下,硬逼着何其甫出來。何其甫衹得踉踉蹌蹌的嚮外面跑,轉是古慕孔看不過去,撅着嘴,低低駡道:“人人人傢夫婦拆不開來,也是情情情理,你你們看看這姓嚴的,活活強盜似的。……”古慕孔還要再駡,已被嚴大成聽見,望他眨了一眼,他纔不敢開口。美娘趕出房門,望着雲麟哭道:“雲相公你看你看。……”以下便堵塞住了,更說不出來。雲麟再望望他們,早又一窩風的跑出門去了。衹得安慰美娘道:“師母也不用過於傷心,先生雖死,以後師母還須撫養師妹成人,此刻第一件要緊,師母總該帶着人趕快去明倫堂上收先生的屍,預備身後一切事宜。”
美娘哭道:“事出倉猝,我卻料不到他竟真個做出來。我是個沒腳蟹,叫我怎生個辦法呢?”雲麟畢竟是個少年心性,暗想天下竟有這一種奇人,做出這一種怪事。螻蟻尚且貪生,他們竟因為這一個大清國,連自傢性命都甘心不要,我轉不能不佩服他們這苦心孤詣。我雖然讀了幾年書,也算身列膠庠,這種事業,便全讓他們做了,思量起來,未免慚愧。雲麟想到此處,便擬跟去看一看,隨即嚮美娘說道:“師母勿慌,讓學生同他們一齊去,如有應辦的事體,學生便替師母代辦了。”
美娘衹纔含淚稱謝。雲麟更不怠慢,跑出門便如飛的嚮府學那座明倫堂奔去。一路上大傢小戶,都把來議論這件事。有些少年子弟自命時髦的,不免戟指痛駡,說他們不達時務,頑固不堪,死了衹算替狗死。至於那些衰朽的男婦,卻都是嘖嘖嘆羨,說這纔算是大清國的死忠臣,足可以壯滿人二百六十八年河山之色。議論到痛快地方,不由的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起來。由是這一班瞧看熱鬧的人,益發來得洶涌。雲麟方纔趕到明倫堂門首,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雲麟盡這平生氣力直望裏擠,擠得氣喘汗流,依然走不前進。正在着急,卻好有些人看見雲麟斯斯文文的像個秀纔模樣,又見他不是單來瞧熱鬧的,便吆喝着衆人說,又來了一位秀纔了,想是同這一班先生是一路來上吊的,諸位快讓一讓,不用耽擱他們的時辰。說也奇怪,從這一句話裏,頓覺眼面前劈開一條路徑,雲麟趁勢便直闖進去,走至那座石墀之下立着不動。那些人又嚷起來說:“哎呀,我們轉被這位秀纔欺負了,瞧他並不是同這些上吊先生是一路,白白的讓他站在我們前頭,瞧得好不有趣。我們快把這廝扯下來,打他一個臭死,叫他同那些先生做夥伴去。”
內中有些老成的,便忙攔着說:“大傢不要鬍做,他們上吊是各人情願,這位先生他自不肯上吊,我們如何去辱惱他。若說讀書的都該去上吊,豈不將大清國的秀纔種子都滅絶了。諸位要知道這件事,是難得人肯做的。若是容易,我們揚州的秀纔舉人,比糞坑裏的蛆還多,為何上吊的衹有那五位先生呢?大傢不用瞎嚷瞎吵,你們看那五位先生罷,敢是到了是辰了。”這時候看熱鬧的人直把個明倫堂下一個極大天井,塞得完風不透,比瞧戲還來得熱鬧。大傢看見明倫堂上已有學宮裏的門鬥,替他們在二梁上挨次懸了五根麻繩,繩子底下,通通打着五個大圈兒,去圈兒約莫有一人多高,每根繩子下面都放着一張椅子,這是準備他們五位先生搭腳的,衹須他們上了椅子,將頭套入圈兒裏去,門鬥便替他們將腳下椅子一撤,不消半個時辰,自然會嗚呼哀哉,伏維尚饗。而且在大階沿石上,已經設了一張極長的香案,上面香燭已點得通光透亮。他們五個人果然肅恭敬謹齊齊排列,嚮北行禮,從人聲嘈雜之中,還隱約聽見他們嘴裏念念有詞,說是皇上聖明,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乞鑒微臣何其甫、嚴大成、龔學禮、汪聖民、古慕孔等孤衷,於今年八月十五日午時三刻,同在本城明倫堂殉節,微臣等生不能匡弼聖清,死當為厲鬼以殺共和而擊民國。行禮已畢,大傢重新站起,相與步至階側,仰望天空,是時秋日雖長,然而瞧那太陽影子,已慚慚移嚮西廊。何其甫咳嗽了一聲,先嚷起來,說時候已是不早了,大傢早早成了神罷,好讓門鬥們替我輩擄掇了後事,還要讓他們回傢去度這中秋佳節,婦子團圓。接着嚴大成便說道:“何其翁這話一點不錯,但是我們今日這件事情是將來萬民的表率,一舉一動,都不可忽略。你看這五根繩子雖然齊齊排列,然而卻不可不分個次序,在這中間的算是首座,左邊兩根繩子次之,右邊兩根繩子又次之。何其翁道高望重,這事又從他發起,這首座斷斷沒有人敢占他,其餘便是我們四人論着歲數大小,分其先後,以為何如?”古慕孔急道:“通不過是個上上上吊罷咧,還還還分甚麽次次次序。”
汪聖民道:“這卻不然。我們此次雖是上吊,卻與尋常匹夫匹婦自經溝瀆者不同,不分次序,終覺抱憾於心。一有抱憾的去處,何以見列祖列宗於地下。……”於是更不由分說,相與查起歲數來。這個說我是某年某月,那個又說我是某年某月,大傢都把真歲數瞞起來,假意將歲數說小些,以為推讓的地步。又烏糟了一會,轉弄得不得開交。那太陽影子越發斜下去了,何其甫十分焦躁,說照如此辦法,便鬧到明年也鬧不清楚。大傢不如拈關兒以定位次罷。這句話纔說出來,大傢又齊齊拍掌贊成。於是忙着喊門鬥拿筆硯,取紙墨,好容易將五個人名字填在紙上,團成小紙捲兒,放在桌上,延挨了又有好半會功夫,那些看熱鬧的人都有些等得不耐煩起來,內中有刻薄的人,便在下面發話道:“這那裏是殉節,簡直是在這裏挨命。……”
他們五個人也略有所聞,好生慚愧,覺得再不能延捱了,拈起身兒來瞧看。偏生嚴大成拈的是第一座,其餘四個人分在兩旁。嚴大成笑道:“奇怪,這真是作法自斃了。既然列祖列宗的分付,我們也不敢違拗,大傢快快動手罷。”一聲吆喝,果然齊齊整整五個人通站在椅子上去了。他們站得越高,在天井裏的人越看得清楚。大傢鴉雀無聞的衹等他們將頸脖子套入圈子裏去。五個人站上椅子之後,大傢先用手將圈子理了理,又用頭嚮裏邊試試大小可巧古慕孔頭上帶的一頂大帽子,並不是他自己置辦的,還是他祖父生前遺留在傢裏,已將近百年古物,平時古慕孔帶在頭上,覺得這帽子比他的尊頭大得許多,一帶上去,便有些晃晃蕩蕩,衹須一碰,就要落下地來了。此時他纔將個頭嚮繩圈子裏一伸,衹聽得撲通一聲響,那大帽子直從圈子那邊掉落下地。衆人看這情形,不由劈雷的一聲哈哈大笑。古慕孔漲得通紅面孔,兀的又從椅子上直跳下來。龔學禮眼快,忽然叫起來說:“不好不好,小古要想溜跑了,你們通不看見他跳落椅子。”嚴大成此時剛閉上眼睛,想要套圈,耳邊聽着這話,不由睜開眼睛,放下臉色說道:“哎呀,古慕兄你怎樣做出如此不堪的事來。我久經同你講過的,這是成聖成賢的絶大機會,你一經錯過了這機會,隨後再想成聖成賢,那就難了。幸虧我們還不曾死,萬一死了,又有誰進這忠言來責備你!。……”
古慕孔被他們這幾句說話,直急得頸項裏紅筋根根發現,站在地上仰着頭辯道:“殺殺殺殺頭的小龔,你編派派派我些甚麽?栽我我何嘗溜溜溜跑了,我的大帽帽帽子掉落在在在地,如何不不不去拾,重重重新新新帶好了,方纔纔纔可以殉節,曾曾曾子易簣,子路路路結纓,都都都是裏大道道道理。……”
何其甫已將一個頭套入圈子裏好久了,此時聽古慕孔這說話,不由從圈子外面將個頭顛播得像小孩子耍的鼓兒一般,嘴裏不住嘖嘖嘆羨,用那八股腔調吟哦道:“大哉死乎,小人息焉,君子安焉。我佩服不過。你這曾子易簣,子路結纓的兩句話,真是簇簇生新,用古人化置之秦大士集中,誰復能辨真偽,洵傑構也哉,洵傑構也哉!”
誰知何其甫將個頭太搖得利害了,他那大帽子也被他這一番,滑落到下半部臉上,將眉眼鼻子,都遮得看不出來。何其甫吃了一嚇,又忙將頭縮到圈子這邊來,用手把帽子扶好了。衆人又是一個哈哈大笑。從這笑聲之中,古慕孔已將大帽子重新帶得齊齊整整,早又跳上椅子,這纔五個人一齊將頭都套入圈子裏。旁邊立着好幾個門鬥衹要等他們套好,就上前來移椅子。何其甫在圈子裏,又想起一件事來,恐他們移動椅子,時辰或有先後,在上面又發了一個號令,分付門鬥聽他的咳嗽,衹要咳嗽一聲,你們就一齊動手。門鬥連連答應,都欠着身子,用手靠近椅背。
何其甫四面望了望,見他們都套齊整了,遂從喉嚨裏發起咳嗽,偏生有一塊頑痰,塞住喉嚨,那咳嗽急切發不出來。何其甫掙紅了臉,死命咳嗽了一聲。門鬥從這咳嗽聲中,剛要去扯椅子,忽然人叢裏一個吆喝,頓時分出一條道路,外面虎也似的,吼進一個婦人來,滿臉鉛粉,蛾眉淡掃,卻不曾搽着胭脂,渾身素服,年紀約莫二十歲外,三十歲內,身材苗條,一雙金蓮,咭各咭咯的卻是不滿三寸,不由分說,一徑跳上臺階,直奔嚴大成,從椅上將他那顆頭在圈了裏奪出來,卟通一聲,兩個人齊齊滾倒階下。那座香案,已經被他們踢翻了。嚇得那幾個門鬥,如何敢再去扯椅子。
衹見那婦人一個鷂子翻身,騎在嚴大成脊背上,大帽子已扯脫在一旁,粉錠似的拳頭仿佛擂鼓一般,衹揀嚴大成不致命去處敲打,要得嚴大成在地上殺豬也似的喊叫。衹聽見那婦人口裏駡道:“你這潑賴的秀纔,死不盡的雜種,欠着老娘銀子,今天捱明天,明天捱後天,允着在這中秋節下送了給我,我糊裏糊塗還當你是個老誠君子,巴巴的坐在傢裏等候你。誰知你錢也沒有,人的影子也沒有。不是我傢隔壁賣花王婆告訴我,我還睡在鼓裏呢。原來你打定好主意,給我一個老不見面,到轉跑嚮這地方假裝尋死,你拿死嚇別人,別人容或被你嚇了,你拿死嚇老娘,莫說死你這雜種一個,就是多死幾個來湊數兒,老娘也不懼怯你。”那婦人越駡越高興,越打越利害,此時那些閑人早已圍攏過來,結了一個大大圈兒,伸頭墊腳的瞧看。內中有認識那個婦人的,衹伸了伸舌頭,說:“哎呀,這不是南門城外最著名的雌老虎芮大姑娘,怎麽這位嚴秀纔同她打起交涉來了?”又有人嘆着氣說道:“如今世上的事真是叫人猜摸不出,大清亡國與秀纔有甚麽相幹?他們偏要烏煙漲氣的嚮這明倫堂上來尋死覓活,還編出一個殉節大題目來騙人。我們小百姓們都衹當既是殉節的人,自然是些正人君子了,卻料不到正人君子做的事,便連我們小百姓也還不如。偏生天理昭彰,叫他們當場出醜,甚麽正人君子呢,怕的連屁也不值。”
雲麟這時候也擠在人叢當中,聽着他們這些閑話,衹急得暗暗叫苦。又見那個婦人雖然生得不十分美麗,然而從那一件衣領裏露出一片蝤蠐,卻還異常白淨,不由心中又發出癡想。暗念這嬌怯身軀,何嘗不同我那個意中人紅珠仿佛,怎麽性情偏這般潑賴,比較紅珠就差得遠了。再看看嚴大成,已打得鼻塌唇青,簡直不成模樣。好笑他先生同那幾位一齊上吊的朋友,也不暇理會上吊了,早一遞一個撲通撲通的從椅子上跳落下來,惟有古慕孔再快活不過,笑得格格的,自言自語說道:“好好好呀,大大大傢傢傢都死不成了。據據據我的意思,就就就是尋死,也也也要揀個僻淨地地地方,偏偏偏生他們又揀揀揀在這中秋佳節節節,無怪怪怪人傢要來討討討節賬了。滾滾滾他媽的蛋罷,還還還是趕回傢去吃吃吃杯節酒兒,多少是是是好。”
依何其甫的意思,因為這婦人冒冒失失的偏生趁這個當兒走出來,攪散了他們這一場成聖成賢的大機會,便想上前去幫着嚴大成擂那婦人一頓,問他一個破壞殉節,毆辱斯文的罪名。還是汪聖民有點機警,瞧出何其甫惡狠狠待要發作光景,忙走近何其甫身邊悄悄將他袖子一扯,扯過一旁,附着耳朵說道:“何先兒,你真是個不達時務。你知道他們這內裏定有重大情節,不然那嚴先兒他不是省油的燈,他肯這樣伏伏貼貼聽這婦人捶打,料想不是有暖昧的情事,定然是銀錢交涉。你上前打這抱不平,萬一將嚴先兒放他逃走了,那個婦人還不潑賴,一把將你揪住,他口口聲聲說嚴先兒欠他銀子,那時候好了,他也不去趕嚴先兒,老實叫你替他還錢,你可吃不了兜着走呢。……”
何其甫別的不怕,單單提到銀錢上,又說那婦人要在他身上着落還錢,真個把何先生一頭火氣,都被汪聖民這幾句冰冷的話澆熄了,立時伸了伸舌頭,也不去打抱不平了,掉轉身子從人叢裏裏一溜煙逃出明倫堂。汪聖民、龔學禮、古慕孔都隨着出來。雲麟眼快,也不暇再看嚴大成同那婦人的結局,隨即也跟着他們一路走。何其甫看見雲麟,未免臉上露着慚愧顔色。衆人在路上嘰嘰喳喳,都議論着嚴大成這事,又猜不出畢竟是個甚麽緣故。何其甫不由正顔厲色的嚮着古慕孔說道:“一場好好正經事兒,都敗壞在這小古手裏。我越想越氣,我纔知道辦大事的人,第一要還擇同伴,同伴的不去選擇,便是一群竜鯉內中雜着一條小泥鰍兒,這事再辦不好。”
古慕孔也氣起來,睜圓兩眼,瞅了何其甫好一會,他是個口吃的人,經這一激,滿肚皮的話,轉一句急不出來。走了好半截路,好容易纔聽見他說道:“你們都是竜竜竜是鯉鯉鯉,衹我我我是條小泥泥泥鰍兒,這這這話究竟怎講?何何何先兒你不不不還出我個道理,我我我同你何何何先兒在這地方一拼拼個你死我活活活。”
何其甫冷笑道:“你說這大話嚇誰?你捨得死,你早在明倫堂上死了,你到不故意的將那個大帽兒跌落在地上了,我千恨萬恨,衹恨你把大帽子跌落下來,又跳下椅子去取大帽子,又緩緩的帶上,又緩緩的扒上椅子,你想你這磋磨的功夫,還久不久?若不因為你這大帽子耽擱工夫,我們同嚴先生早已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大傢跑到鬼門關上已許久了。便是那個潑惡的婦人趕得來,也衹好望着嚴先兒死屍嘆氣,何至鬧出這笑話兒來做我們的下場,不責備你,難道還責備我?”
古慕孔聽着越氣,不由的拿着兩個指頭兒嚮臉上羞着說道:“呸,你不用同我扯扯扯淡罷,誰誰誰不知道我們是鬧鬧鬧着頑的,誰誰誰當真去殉殉殉大清國呢。你你你果然要死,在在在你尊府上不不不好去尋死,有有有一百個都都都死了,要要要這樣天天天翻地覆,活活活活見鬼,甚麽學學學宮呢,明明明倫堂呢。我我我還有一句話請請請問你,便便便算我我我這大帽子不好,不不不該掉落下來,你你你為甚又分付門門門鬥要要要聽你的咳咳咳嗽號令,最最最好笑不過,有有有甚麽糞糞糞撅子塞塞塞住你的喉嚨了,左左左咳也咳不出,右右右咳也咳不出,那那那個婦人剛纔跳進來,你你你方纔咳嗽,可可可是遲了,你你你這不是有心挨命,虧虧虧你這副老老老臉,還還還責備我呢。我我我是泥鰍,你你你便是個大大大烏龜。……”
古慕孔越說越得意,越講越高興,走幾步,又跳幾步,樂得哈天撲地,笑不可仰。他那大帽子又寬大,在頭上跳上跳下,煞是好看,引得路上人都站着看了。何其甫被他這幾句話戳了肺腑,真是怒衝牛鬥,根根須發都翹起來,更顧不得平日斯文自命,大吼了一聲,直奔古慕孔抓打。他身子又較古慕孔高大得許多,伸開五指,倏的便將古慕孔頭上帶的那頂大帽子平空打落在地,可巧他頭上盤着的那根不曾剪的辮子顯露出來,一把已被何其甫扯在手中,嘴裏喃喃的駡道:“你駡我駡得好,你既然不肯做大清國殉節的志士,你為甚麽又不剪辮子,我把你這兩姓的傢奴,嚮民國政府去出首,辦你個違悖民國制度的叛徒,看你吃得起吃不起?”說着又連連嚮古慕孔臉上打耳颳子,打得古慕孔暴躁如雷,轉過身來想同何其甫廝打,又苦身子不高,盡着平生氣力,又揪不着他的頭髮。此時人急智生,轉低下頭嚮何其甫下三路奔得進來。何其甫身上穿的是單紗開衩袍子,可巧他那條褲子,下面已破了一個小洞,因為連日忙着散喪條報死信等事,一共也沒有工夫脫下來,交給美娘替他縫補。這個破綻,卻被古慕孔抓着了,伸進手一把撈着他下部。何先生兩腿長毛,是讀書諸君素來知道的,其實他除得腿上的毛,還有一處地方的毛,比腿上還長得許多。此時經古慕孔拚命揪住,直往下扯,疼得何其甫怪喊起來,轉彎下腰用雙手來奪古慕孔的手。古慕孔得了便宜,那裏肯依,任何其甫叫喊,他一共也不瞅睬,越發扯得利害。何其甫急得雨汗交流,又大喝道:“小古,你仔細着依據文明國法律,損害人傢身體自由,該得三個月有期徒刑。便是折金準贖,沒有三十元以下十元以上,也不能贈償我這損失。再不放手,我立刻同你到檢察廳提起訴訟,你看可吃得起吃不起?”
兩人正鬧得不得開交,路上又哄動許多人圍看,都知道是打從明倫堂上吊回來的,一時唾駡之聲,不絶於耳。雲麟委實看不過去,竭力上前排解。龔學禮、汪聖民一個勸住何其甫,一個扯過古慕孔,及至離開來,兩人又潑口大駡。雲麟拖住何其甫,一直轉嚮他先生傢中。可憐美娘巴巴的還倚門而望,一行眼淚一行鼻涕流個不住,猛的看見雲麟,已將一個活跳新鮮的何其甫送得回來,不由舒展春山,盈盈含笑,一齊掩門而入,嚮雲麟問長問短。雲麟說到那個婦人奔上明倫堂揪捉嚴大成的情形,美娘衹念了一聲佛,再看看何其甫垂着頭通不言語,盡伸過一隻手嚮褲襠裏摩挲,還有些蹙眉忍痛的意思。美娘吃了一驚,正待要嚮雲麟問個緣故,雲麟卻含笑不好回答。美娘會意,也不再追問。美娘此時十分高興,堅欲輓留雲麟在傢晚膳。雲麟回頭看見他那個小師妹兒手裏抱着一個月宮泥娃娃,又嚷着叫小孫替她點桌上陳設的寶塔燈。猛然觸起柳氏今晚尚等候自傢去度節,遂嚮美娘道了謝,說嶽母那邊分付我去吃酒,不便在此耽擱。先生今日煞是辛苦,收拾收拾還該讓他老人傢安歇罷。說着,遂嚮何其甫告辭。何其甫欠了欠身子送雲麟走到前一進屋裏,冷笑道:“好事多磨,遲為鬼妒。我不料到今天這一番極大舉動,被這幾個狗男女,鬧得一個落花流水,老實說他們貪生怕死,蛇尾虎頭,我卻是一個鐵錚錚的丈夫。說得出到是做得出,你今晚權且回去,我一經重行擇定殉節日期,再來告訴你罷。”
雲麟連聲答應徑自去了。在路上又想起母親尚不知道何先生喪條全是虛假,怕母親懸心。好在時候尚早,旋又匆匆回傢將今天情形大略告訴了母親一遍,然後纔嚮他嶽傢而來。龔氏見了雲麟,滿心歡喜,自不消說。晚膳之後,雲麟進房,夫妻並坐看了一回涼月,便說到何其甫一幹人殉節的笑話。柳氏微笑道:“一部廿四史,每逢國傢鼎革,原自有一班實心眼的死忠臣,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跡,其實他們各人也有各人用心,明知人生在世,數十寒暑,終有一死,卻好遇着這機會,遂以為可以不白白死了,藉此博得青史一個虛名。如今時局卻又不然了,政體改革,既無所謂新君,揖讓相承,並未摧殘故主,朝廷袞袞諸公,苟可以替國民造一番幸福,責任甚大,卻不在乎藉一死聊以塞責。而且殉節這件事,正容不得一個轉念。你那位老師矯揉造作,唯恐人不知道他這孤忠,質諸此心,已不堪問。即沒有那個婦人來破壞他們,他們也决不會死,虧你還蝎蝎鱉鱉枉替他們流許多眼淚。我衹笑你不見事不真,用情不當,你仔細去想想,我這話說的可是不是?”雲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爽然若失,勉強笑了一笑說:“你的話一點不錯,我真佩服你。你看夜色已深,我們睡了罷。”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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