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四棵树   》 第65节:楸树花      Liu Xinwu

  楸树花
  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北京很难见到楸树。这是一种容易栽培,而且可以笔直生 长到二十米高,顶部形成一柄大绿伞的树木,无论作为庭院树还是行道树,它都非常适宜;我在北京老宅里,见到过用楸木雕刻的垂花门以及制作的太师椅,还听说 这种木材特别耐湿,雨淋水泡都不会变形。但我对楸树形成特别深刻的印象,则是 上小学时,有一回跟妈妈、姐姐走到隆福寺的一棵大楸树下,我抬头一望,高兴地 叫了起来:“哈!多大的牵牛花啊!”已经上中学的姐姐就抢着告诉我:“不是牵牛 花,是曼陀罗花!”妈妈笑了,蔼然地告诉我们:“牵牛花和曼陀罗花都是草本植物, 哪儿会开在这高大的乔木上。不错,这花看上去确实有点像它们,但你们仔细多端 详一会儿吧,看清楚了吗?它张开的花顶像是两片对称的嘴唇,牵牛花却像浑圆的 喇叭,而曼陀罗花则像个漏斗。这是楸树花。很好看,不是吗?” 隆福寺这个地名现在还在,而寺庙已荡然无存,那株大殿旁的楸树,也不知捐 躯何处。我对那株楸树,特别是初夏它枝叶间簇簇淡红的双唇花,却永难忘怀。还 有一个难忘的原因,是在那棵树下,我挨过打。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都要穿过隆福寺去上学。另外不少同学也如此。那时 隆福寺的殿堂大都兼作库房,通道旁都设满摊档,是个每天都营业的百货市场。 放学后,跟一群男生在寺里跑来跑去,看热闹,做游戏,是最开心的事。班上有 个男生,脑壳较小,两只招风耳却很大,因为家里经济条件差,退学到寺里摆摊 卖袜子。有一阵,我们还在上学的男生,由个头最大的铁拳领头,放学后总要到 那袜子摊前骚扰一番。铁拳当然是个绰号。班上男生大都有绰号,并且公开喊来 叫去。男生也偷偷给某些女生取绰号,只是不敢公开当面使用。大多数绰号并不 怎么难听,我有时也就随着叫。但铁拳给那卖袜子的同龄人取的绰号发音是比基 多耳,意思是比男人裤裆里的那东西多两只耳朵,他往往离袜子摊很远就开始怪 叫,不少同学应和着,还非要人家答应他。我跟铁拳他们一起玩藏猫猫、拍洋画 儿、弹玻璃球什么的,都挺自如,可是,到袜子摊起哄,就不大愿意,至于叫人 家那样的绰号,心里就更梗着一道堤坝了。记得在那么一个夏天,铁拳发现了我 坚决不跟着叫那绰号的行径,就逼到我跟前,非让我也那么呼叫。当时他怎么想 的,我至今难以透解,但在我来说,却非常清楚自己为什么叫不出口。铁拳把我 身子推到楸树粗大的树干上,揪住我的脖领,怒吼,逼我叫,我被迫仰头,恰好 看见簇簇盛开的楸树花,妈妈的面容叠现在那些花朵上,我就气喘吁吁地告诉铁 拳:“我妈妈不许我骂人。”
  他鄙夷地朝我咧嘴,骂着粗话,顺手用他那铁拳重重 地击了我腮帮一下,我嘴里立刻有了咸味…… 那回的事情是怎么收场的?记不清了。总之,我没有把铁拳打我的事告诉 妈妈也没告诉老师,而且,第二天铁拳也还照样叫着我玩,而我也就还跟他们 一起藏猫猫。后来有一回班会上,老师说:“咱们班女生没有骂人说脏话的。男 生么……”点出我的名来,表扬说:“他就从来不骂人不说脏话。”
  我后来基本上 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语言习惯。现在我提及此点并不是想自我表扬。只是酽酽地 追念起我那早已先后去世的父母,特别是跟我在一起生活得最久的妈妈,他们对 子女的绝不能骂人说脏话的要求,是融合在无数类似指点楸树花那样的言传身教 里的。我长大成人以后才懂得,我是获得了一种尊重每一个平凡生命的教养。 我的父母都是很平凡的知识分子,终其一生没有立下过值得社会忆念的功 业。许多年过去,我鬓发已白,在一次展览会上,忽然有个人叫出我的名字,我 望了他半天,才从他那对似乎永不会改形的招风耳上认出了他,他握住我的手以 后,问出来的头一句话是:“伯母还康健吗?”我不及回答,他又说:“你早忘了 吧?……我还记得,你说是你妈妈不许你骂人的……就在隆福寺的那棵大楸树底 下……失学后我一直心窄……那回如果你也随他们叫了,也许今天你就见不着我 了!”啊,他还忆念着我妈妈,其实他们并没谋过面啊!楸树花楸树花,我泪眼 里全是你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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