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六十三回 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这篇文字,特特为丑西门无耻与一班无耻逐臭者,然却又是一篇一气承上起下的文字。
  传真、观戏,特特相对,盖为一百回地也。夫人死而日真,假中之真。何以谓之真,乃必传之?瓶儿之生,何莫非戏?乃于戏中动悲,其痴情缠绵,即至再世,犹必沉沦海。故必幻化,方可了此一段淫邪公案也。
  写月娘叫敬济来家吃饭,虽闲闲一语,却写尽敬济在西门家,无人防微杜渐,日深其奸,与众妇女熟滑,而虽有金莲之私,无一人疑而指之也。看文当于闲处,信然,信然!
  篇内几段文字:自首至吃饭收家伙,是一段上回馀文也。来保请画师来,至小童拿插屏出门,是一段正文。乔大户看木头,至合家大小哭了一场,是一段小殓文字。自来兴买冥衣等件,至打银爵,是设灵一段。自与伯爵定丧礼,至各遵守去讫,是派人一段。自皇庄内相送竹木,至七间榜棚,是搭棚一段。请报恩寺僧是念 经,每日两个茶酒是开丧,自为两小段。白花大舅去,至春鸿两个服侍,是下半日一段。 自天明梳洗,至第二日清晨,为一段。夏提刑来是一段。吴银儿是一段。到三日念经一段。吊孝一段。大殓一段。题主一段。众人上纸一段。插入桂姐,首七和尚念经一段。插入吴道官送影来一段。年间众人上祭一段。过入观戏之脉,胡府尹上祭一段。郑月儿一段。晚夕众人伴宿,正说观戏至末是一段。虽插三妓,然总是一段文字也。试看他于瓶儿一七曲曲写来,无事不备,无人不来, 总为西门一死,详略之间,特特作照。此回犹是第一热闹文字,不是冷局也。
  观戏写春梅出色,写西门是正意,写金莲是畅意。写春梅盖为玉箫模神,非如别回写春梅;写金莲盖为如意露线,非如别回写金莲也。
  戏中乃因寄丹青而悲,然则一线穿却,言其真如戏也。
  必用《玉箫女两世姻缘记》,胡言玉箫之所以有此人,特为春梅而设也。何则?开卷出春梅,则以玉箫为大丫头而出之。至前出春梅,必云一玉箫,一春梅。后文护短撒泼,必云玉箫过舌。然则吹放江梅者,玉箫也。吹散江梅者,亦玉箫也。至于书童,瓶儿生子始来,瓶儿一死即去,始终平瓶儿者,非书童之始终平瓶儿,乃玉箫合书童而始终乎瓶儿也。盖言箫与书合,为萧疏之风。瓶坠簪折,花事零落,东风恩怨,总不分明。故此回写西门悲,而下回即云‘私挂一帆风’。
  篇内写花子由夫妻重孝,。直是没理到极处,却是遥照武松。至于子由叫姐夫,更奇。
  先写银儿,再写桂儿,再写月儿,此处将三人一总。
  瓶儿,妾也。一路写其奢僭之法,全无月娘,写尽市井无礼之态。
  玉箫、小玉, 皆月娘婢也。而月娘皆不能防闲,令其有私。月娘之为人可知,作者之罪月娘亦可知。
  上祭者,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相连成文,言如此行丧礼,目无月娘也,留与人学说谈论也,花费了西门庆也,断绝了以前所攀之亲家也。闲笔成趣。《玉箫记》,却用个玉推玉萧,一笔作两笔用,总罪月坦也。
  看戏既写众男客,又写众女客,总为西门死作衬。总是热闹,不是冷淡,又与生子后上坟文中遥对。】
  
  诗曰:香杳美人违,遥遥有所思。
  幽明千里隔,风月两边时。
  相对春那剧,相望景偏迟。
  当由分别久,梦来还自疑。
  话说西门庆被应伯爵劝解了一回,拭泪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礼毕,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
  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张夹批:玳安自与月娘说,却用金莲答,妙。】“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月娘问道:“那几个陪他吃饭?”玳安道:“大舅、二舅才来,和温师父,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个人哩。”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张夹批:月娘处处揖盗入室。】也挤在上头!”玳安道:“姐夫坐下了。”【张夹批:一语写尽近日敬济。】月娘吩咐:“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拿饭去。你另拿瓯儿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饭。”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书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纱帽展翅儿!”玳安道:“书童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磐,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匹的破孝。”月娘道:“论起来,五钱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张夹批:已为书童一路作地。】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顾还挨甚么!”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拿到前边,安放八仙桌席。众人正吃着饭,只见平安拿进手本来禀:“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西门庆看了,吩咐:“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谢了!”一面吃毕饭,收了家伙。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陪花子由灵前哭涕了一回,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甚么时侯?”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因见韩先生旁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得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念儿。”一面吩咐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这韩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着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来保与琴童在旁捧着屏插、颜色。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众人围着他求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张夹批:帮闲技俩,卑在此等处。】【绣像眉批:口趣话,俱被伯爵说去。】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张夹批:补写烧香,总为画师作地耳。】【绣像眉批:观此则画工出门,人人皆当留心。】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缎子、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吩咐玳安:“拿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
  玳安拿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叫娘每瞧瞧,六娘这影画得如何,那些儿不象,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张夹批:自是月娘口角。】潘金莲接说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张夹批:自是金莲口角。】孟玉楼和李娇儿接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象好时模样,打扮的鲜鲜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他的眉角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
  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边,向韩先生道:“里边说来,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些,眉还要略放弯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过了,呈与乔大户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真画得好,只少了口气儿。”【张夹批:画美人者,云只少口气,是要活起来。此云少气儿是已死转去。】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钟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又教取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攒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冠袍齐整,绫裱牙轴。”韩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拿着插屏,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已小殓罢了?”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去了。
  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着陈敬济做孝子,【张旁批:活晦气。】【张夹批:此书无所不用其假,期待孝子亦假。】【绣像夹批:写出依人之苦。】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场。【张夹批:为上文无数哭一总,却是两番大哭。】来兴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捧盆巾盥栉毛女儿,一边两座摆下。灵前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副银爵盏。【张夹批:西门家岂无鲟爵,此处现打,总致珍重之意。】又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张夹批:一人管帐,一人一事。】贲四与来兴儿管买办,【张夹批:二人买办。】兼管外厨房;【张夹批:二人兼事。】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轮番陪待吊客;【张夹批:四执客。】崔本专管付孝帐;【张夹批:孝帐一人一事。】来保管外库房;【张夹批:外库房一人一事。】王经管酒房;【张夹批:酒一人一事,道国、王经二役独佳,由六儿人情在内。】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张夹批:灵前二人一事。】平安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张夹批:亦算灵前杂事五人一行事。】又叫一个写字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张夹批:门簿五人一事。】值念经日期,打伞挑幡幢。【张夹批:亦算门前兼管杂事。】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张夹批:细。】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张夹批:是热闹非冷事。】西门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拿期服生回帖儿打发去了。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两个门走,【张夹批:丧棚。】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张夹批: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张夹批: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伺候茶水。【张夹批:王经所管者酒房耳,此方是茶酒正司,点得错落之甚。】
  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儿,要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礼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绣像夹批:大有生意。】这一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张夹批:伯爵一争为吴大舅。】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张夹批:已死一日矣。】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旁装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独自宿歇,止春鸿、书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张夹批:天明便起。】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絰带随身。【张夹批:岂侍妾之服!】
  第二日清晨,【张夹批:然则西门梳洗尚是头一日夜间也,有心事人如画。】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慰其节哀。西门庆还礼毕,温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门首,吩咐写字的:“好生答应,【张夹批:是武官行径。】查有不到的排军,呈来衙门内惩治。”说毕,骑马去了。【张夹批:与西门死,何千户一对,却是此热彼冷。】西门庆令温秀才发帖儿,差人请各亲眷,三日诵经,早来吃斋。后晌,铺排来收拾道场,悬挂佛像,不必细说。
  那日,吴银儿打听得知,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到后边,月娘相接。吴银儿与月娘磕头,哭道:“六娘没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没个人儿和我说声儿。可怜,伤感人也!”孟玉楼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这些时,你就不来看他看儿?”吴银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个不来看的?说句假就死了!委实不知道。”月娘道:“你不来看你娘,他倒还挂牵着你,留下件东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着哩。”因令小玉:“你取出来与银姐看。”小玉走到里面,取出包袱,打开是一套缎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技金花。【张夹批:银瓶终始,煞强如月桂。】把吴银儿哭的泪如雨点相似,【张夹批:方哭,妙甚。】【绣像眉批:银儿此时又惭又感,安得不哭?】说道:“饿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张夹批:娘死而女不知,方是干女。】说毕,一面拜谢了月娘。月娘待茶与他吃,留他过了三日去。
  到三日,【张夹批:又是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张夹批:奇。】陈敬济穿重孝絰巾,【张夹批:奇。】佛前拜礼,街坊邻舍、亲朋长官都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论其数。【张旁批:一总。】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西门庆交吴月娘又寻出他四套上色衣服来,装在棺内,四角又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花子由说:“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银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远之计。”西门庆不肯,定要安放。不一时,放下了七星板,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亦哭的呆了,【张夹批:三番大哭。】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张夹批:至此方云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阖家伙计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铭旌。杜中书名子春,号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闲在家,西门庆备金帛请来。在卷棚内备果盒,西门庆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
  紵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张夹批:一路写其非礼,可笑。】伯爵再三不肯,【绣像眉批:伯爵于此可谓诤友矣,酒肉朋友未必全无好处。】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道:“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张夹批:题主自作一段,总写目无月娘,市井非礼,可笑。】
  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来烧纸。【张夹批:男客。】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张夹批:女客。】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张夹批:可笑。】让后边待茶摆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张夹批:更奇,更可笑,方可陪陈敬济作孝子。】余者都是轻孝。那日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张夹批:又照认女时,桂儿认活的不顾人,银儿认死的亦不顾人,俱是热中情事。】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也来看看了。”月娘后边管待,俱不必细说。
  须臾过了,看看到首七,【张夹批:又是首七。】又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那日,玉皇庙吴道官来上纸吊孝,就揽二七经,【张夹批:生意兴头。】西门庆留在卷棚内吃斋。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张夹批:此喜何故。】悬挂材头,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内吃斋,嘱咐:“大影还要加工夫些。”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
  午间,乔大户来上祭,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余抬,【张夹批:是闹热,不是冷淡,映后西门死。】地吊高撬,锣鼓细乐吹打,缨络喧阗而至。【张夹批:奢的可笑。】西门庆与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堂官、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张夹批:六字妙绝,盖云花费千户,断绝亲家也,众亲祭,祭一。】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三献已毕,俱跪听阴阳生读祝文曰: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
  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
  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
  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
  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病,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
  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
  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桌席管待。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吴月娘陪着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张夹批:乔家堂客祭,祭二。】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张夹批:写一般无耻,如画。】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
  搊带,到了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礼。胡府尹道,“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吊迟,吊迟!”西门庆道:“侧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旁作揖毕,请到厅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张夹批:胡家吊。】上祭人吃至后晌方散。【张夹批:又找一句。】
  第二日,【张夹批:乃第四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张夹批:月儿祭,祭三。】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张夹批:月娘势利。】【绣像眉批:妇人家一种似斟酌,似算小,心肠如尽。】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张夹批:银儿、桂姐祭,祭四、祭五。】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就是了。”【张夹批:一总也,却又是为下回寻书童作地。】月娘邀到后边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张夹批:是热非冷。】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张夹批:实二十四人。】还有街坊六七位人,【张夹批:虚六七人,总为西门死后作照。内会中六人,除吴典恩、云里守做官去,花子虚已死,连西门十位,则此日亦算会中全到。然则九人皆在,独子虚一人死耳。子虚死而瓶儿亦死,重复将会中人一齐提出,见十兄弟生死相聚散如此。与娶瓶儿时总提,一样深意。】都是开桌儿。点起十数枝大烛来,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张夹批:会中祭,祭六。】西门庆与敬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张夹批:收住瓶儿,接下玉箫。】《玉环记》。
  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张夹批:是礼却不是礼,不是正经丧礼,却是丧礼的正礼。】【绣像夹批:忠厚人语。】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张夹批:佞口偏有理。】【绣像眉批:分明歪厮缠,却说出一段情理来,可悟佞口之妙。】
  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张夹批:特写伯爵,为子虚一哭。】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张夹批:与瓶儿赴会穿子虚孝一样,妙绝。】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张夹批:又插入院本,真是出没不定之笔,如走盘珠也。】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张夹批:外客八位。】并本家月娘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六妗子娘每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箫,【张夹批:明点。】便把王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张夹批:映出。】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张夹批:写玉箫却为春梅出色,盖玉箫受约而金梅将散矣。】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见了汉子这等浪。”【张夹批:极力写春梅,却又是写玉箫,一笔作两笔用矣。】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张夹批:不快,春梅之语早为申二姐作引。】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象有风病的,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张夹批:不隔门,是不该去,妙。】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晚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张夹批:未开门,又是不该去,又妙。】【绣像眉批:关得门里门外俱起身不得,趣甚。】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张夹批:两番写,笔力奇横。】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着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面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张夹批:借《玉环记》掩映处,七穿八透,又收转传真。】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绣像眉批:□□断肠听不得,非囗吹出断肠声。】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绣像眉批:金莲狠心□情,自家□出。】指与月娘瞧,说道:【张夹批:真与瓶儿进门闹花筵时,金莲挑月娘唱“世世夫妻”一照,章法何等整严奇横。】“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盂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金莲道:“我不信。【张夹批:映语。】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张夹批:总是畅语。】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还做一日。”【张夹批:藕断丝连。】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张夹批:又是一夜。】正是,得多少──
  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一)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十七日。
  【文龙评:此书好处,能于用情时写出无情来,并能于非理事写出有理来。此实绝非真情,全非正理,而天下确有此等人,确有此等事,且遍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胜浩叹哉!
  西门庆之于王六儿,亦与潘六儿等。但惜武大郎不如韩道国有度量,深幸韩道国不似武大郎无计较,否则韩道国亦大郎之续也。若花子虚亦幸而病死耳,否则不为韩道国,即作武大郎矣。
  西门之于潘、王,淫而已矣。乃独于李瓶儿有情,何哉?其身分与境遇与性情,稍有不同耳。王、潘以色,李则色兼财者也。故此番发送瓶儿,直谓瓶儿自己发送自己可也。非有大排场不能充其量,一切举动,全不合理。乃举国则不以为非,且从而附和之。仅于应伯爵口中一点,其腹谱者,自有人焉。杜中书云:“曾生过于,于礼也无碍”。此言必出自中书者,此其所以为中书欤?彼市井人,何足语此。】
  (二)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三月十三日。
  【文禹门又云:有人以年老病故者,谓之喜丧,请客演戏,锣鼓终宵。又于出殡之日,装扮许多故事,招引闲人,吾初不解是何原因,今乃知此风,盖自西门庆家始也。余又在山东,’往吊丧家,乃有蟒袍补褂者出迎,讶然诘之,此名知客,所以敬宾也。余日;来吊者尚易素服,丧棚之冉仍可有此?竟有以余言为然而立刻更换者,此风又不知始于何时也。喜礼各处不同,稍有僭越,人亦不之怪也。至丧礼不可不慎,即贤人之所谓当大事,夫子之所谓与其易不如戚。可见此事之不讲,自古已然矣。
  大抵世人以贫富为奢俭,俭之不中礼者少,而奢之不中礼者多。故圣人先言礼而继言丧,此物此志也。试观此一回,西门庆不过死一妾耳,如此铺张,群然和之,不过多有几个银饯,遂荒谬僭妄,一至于此。此非写西门庆之情,正是写西门庆之势,读者勿认作西门庆独情深于瓶儿也。非写西门庆之势之盛,正是写西门庆之势将衰,而诸妾之离.德离心,亦兆于此也。西门庆何足云,有心世道者,可不加之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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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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