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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開宗明義”看《紅樓夢》二元論(圖)
俞平伯 Yu Pingba
製燈謎賈政悲讖語
記雲“好而知其惡”,請以之讀《紅樓夢》。當一分為二。空言詠嘆之,譽為天下第一,恐亦無助於理解也。其開篇之提綱正義,以真假並列,有可疑焉。
紅樓難讀,始於甄、賈
甄士隱、賈雨村雲雲,似相矛盾,緻生紅學兩派之對立,已見前文(詳見已發表之《索隱派與自傳說閑評》),但其意義殊不止也。蓋有關於《紅樓夢》性質,是一元還是二元。如本為一元,則二者之關係不明,或有自語相違之失;如是二元各走各的,即無所謂矛盾,然仍融會於書中而呈復雜之觀。此書之難讀,未必不由於是。
略舉其辭。第一“甄”節,言歷過夢幻,將真事隱去,藉通靈撰此書。第二“賈”節,言將自己生平編述一集,閨閣有人,不可使其泯滅,而用假雨村言來敷演故事。是一是二,孰真孰假,誠極惝迷離之至矣。試略提數問:“夢幻”是生平否?“真事”即傢事否?既然“隱去”,如何“編述”?“通靈”乃石頭記本旨,又何雲“假語村言”?斯二節之歧異明矣。第二節末更有附言,雲:“非怨時駡世之書……閱者切記之。”有意自辯,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疑。於第一節無此文,卻有通靈之說,亦傷時駡世否耶?吾不得而知之矣。
歧異之外,更有繁簡之別。第一節至短,第二節頗長,且似拖沓重複。如既雲須眉不若裙釵矣,又云閨閣中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一並使其泯滅也。其尤足異者,在甄、賈對舉之不恰當。真事隱去,固約諧音為甄士隱。假語村言,似不得諧音為賈雨村,以“去”字可省,而“言”字不可省也。假語、村言,平列對舉。曰“假語村”,不辭甚矣,曾謂絶世文心而有若此之割裂哉。其是否別有含意,故意賣一破綻,今不得知,姑就通常文理而言之耳。又第一回之目雖上下平列,而似平實側。甄士隱誠然於夢中識通靈矣,而賈雨村未嘗於風塵中懷閨秀也,所見衹不過嬌杏丫鬟而已。(英蓮、嬌杏二名,當別有說。)雨村乃極俗之人,為寶玉所怕見者,書中明寫,何“懷閨秀”之有?述當日閨友閨情者,乃是作者自身,非賈雨村也。賈雨村在意義上仍當讀為假語村言,卻有一字之差,成為歇後語。回目上句通順,下句費解,與開書本文第一節、第二節,情形正相若。
總之,“第一回題綱正義”,非常奇特。就其內容,甄之一節似《石頭記》提綱,賈之一節似《金陵十二釵》之提綱;然二名本是一書,豈能分為兩段,各說一套,且下文明說曹雪芹於披閱增刪之後,題曰“金陵十二釵”,無論雪芹是本書作者或最後整編者,《金陵十二釵》總歸是最後定本。而自來未有以“十二釵”為正式書名者,有似“情僧錄”之儔,抑又何也?疑藴重重,不可測也。
索隱、考證,分立門庭
然二元之旨既揭露於開端,則兩派在本書上皆有不拔之根桓,其分立門庭、相持不下者,亦勢所必然,事之無奈也。若問其能否在此開篇中得充分之啓示,俾解决本書之疑難,恐未能也。何以故?兩段之文繁簡迥別,簡者沉晦,繁亦失當,謂之俱不明也可。如索隱派旨在抉出其歷史政治上之謎底,但“夢幻”、“真事”、“通靈”畢竟何謂,作者未言也。安見其必與史事有關?根據不甚明白,商謎之巧拙中否尚在其次。“自傳說”在本文得到有力的支持矣,然以之讀全書則往往發生障礙,今人不愜;而作者用筆狡猾之甚,大有為其所愚之嫌疑。將假語村言論,認為真人真事,雖在表面似乎有合,而實際上翩其反矣。即多方考證之,亦無關宏旨也。
人人皆知紅學出於《紅樓夢》,然紅學實是反《紅樓夢》的,紅學愈昌,紅樓愈隱。真事隱去,必欲索之,此一反也。假語村言,必欲實之,此二反也。老子曰:“反者道之用”,或可以之解嘲,亦辯證之義也,然吾終有黑漆斷紋琴之憾焉。前有句云“塵網寧為綺語寬”,近有句云“老至猶如綺夢迷”,以呈吾妻,曾勸勿作,恐亦難得啓顔耳。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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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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