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者 》 岩中花树   》 第65节：2.虚假的高潮(1)      赵柏田 Zhao Baitian

　　七月二十日，潜伏的兵丁发现朱家尖的洋面上有一只赶缯船，急忙前往，抓获了张的两个前往桃花岛买米的随从。审问得知张就在六横岛与虾峙岛之间的悬山范岙。于是以所获船只开路，八艘兵船相随，趁着夜色进入悬山脚下的小港，从山后攀援而上，突入帐房，逮住了张及其亲信余党若干。同时还搜出伪师兵部银方印一颗，伪关防九颗，枪炮、盔甲、旗帜等物……
　　顺便还不忘拍拍皇帝的马屁：从此奸宄绝迹，海宇肃清，共仰天威震叠矣！
　　皇帝大喜。在奏疏上批道：
　　嘉奖，下部议叙。
　　2.虚假的高潮
　　海宇肃清，马放南山。大明完了。大明没戏了。可本文主人公张苍水的戏由此才入高潮。这出甲辰年间的戏，大致的情节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七月二十日，张在舟山六横悬山岛被俘。二十三日，从舟山经镇海押解到宁波。十余日后，押解至省城。四十八天后的九月初七，张在杭州弼教坊赴死。
　　张被押解至宁波城时，坐在竹舆小轿上，身着方巾葛衣，观者如堵。这个已经入了当代传奇的人物一出现在故乡人民面前，不能不让人感慨时光的无情。当年那个身材修长喜着紫衫的爱国青年，如今已高颧长髯，神色疲惫而昏瞑。只有他炯炯顾盼着的双目还流露着昔年那种不可一世的顽劣。在去广济桥边的浙江水师提督衙门的路上，张看到沈文恭的昔日宅第已成为胡骑的马厩，真是城廓依旧人事全非，不由叹道：这沈相公的宅第，我二十年前曾在这里应试会文，不知他家的子孙还在不在了？到了提督府，兵丁打开角门，催张入内，张站立不动。于是提督张杰开中门迎入，让张东向而坐，置一杯水酒说：
　　我等了先生那么久，今日才得一见。
　　张说：国亡不能存，父死不得葬，今日之事，但期速死。
　　奸细和宵小之辈各各不同，坏有不同的坏法，而烈士却几乎都是一样的模式，连说什么样的话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也似乎是经过预演排练。两人初见面时的这一对话，几乎就是二十年前扬州城破时史可法与豫王多铎的对话重演：
　　多铎：先生，前一封信里我再三恳请你回心转意，都被您骂回了。现在都这样了，城破了，先生的忠义大家也看到了，先生您就为我收拾江南那半壁的江山吧，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
　　史：我是天朝重臣，怎么能够苟且偷生，作万世的罪人？头可断，身不可屈，如果还有选择，我情愿速死，追随先帝于地下。
　　多铎：既为忠臣，当杀之以全其名。
　　其实从海上被执的一刻起，张苍水就明白，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终要到来的死亡仪式化，使之成为一场严肃的道德剧。在下面的叙述中我们会看到，同时代的敌人和朋友，后世庞大的记述者们，帮助他张罗了这一盛大的死亡仪式。
　　想我泱泱中华，历朝历代以德治天下，以道德代替法治，以孝道、节义、忠烈教化子民，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充斥的也多是品藻高尚或自以为高尚的文人学士，而不是各类技术型官僚。一个资质平庸毫无建树的官员只要是个公认的“道德完人”，就足以让他留名青史。传统的精髓，传统的毒素，也尽在这里面了。这传统如此强大，使得对道德完美的追求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深入天下庶民之心，尤其是在这朝代更迭的乱世之中，民众脆弱的神经多么希望出现一个人格品行高尚者做他们的精神引领。而入主中原以后迅速归化于汉文化强大传统中去的新政权，从他们褒扬前朝孤臣遍谥忠烈的举动来看，也需要这样的道德支持。于是，张被选中了，来做这样的一个道德完人。而他自比文天祥的自我道德期许，也使他演起这出戏来入境入情，得心应手。
　　于是他不能不死。二十年反帜纵横，于今海内升平，盛世在即，历史要有个终结，他就是那个终结的符号，一个旧时代的休止符。“自丙戌至甲辰，盖十九年矣，煌言死而明亡。”①史家的记述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夸大其辞。提督、总督明知会被拒绝,也不能不招抚。这招抚也是为了成全他的死。这死里彰显的节义和道德，已经覆亡的前朝需要它，以教化治天下的新朝同样需要它，它是超越朝代的。因而这死是隆重的，也是充分尊重赴死者的意愿的，在故事落幕时他将得遂平生最大的心愿。“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新朝并没有反对他葬在西湖的南屏之阴，与他平素敬仰的岳飞、于谦“三席一枝”。而他先前说的“梦里何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坟一座无”，也并非如黄宗羲所说的“一时发言，皆同谶语”②，而是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的一个道德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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