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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開賭場打鑽獲厚利 姦爨婦逼命赴絞樁
李緑園 Li Luyuan
話說譚紹聞將父親靈柩及元配孔氏,殯葬入土。一連酬客數日,用銀子開發了各色匠役,以及竹馬、旱船、雜色故事、梨園二班等項。又各備程儀,謝了相禮老少大賓。各事俱完,因聆了婁師伯的教,一心要痛改前非,遂叫雙慶、德喜兒灑掃後軒,整理讀書舊業。
坐了一天沒事。因王象藎病目太甚,在銀海藥書上,查了一個清肝火治攀睛藥方兒,命雙慶在姚杏庵藥鋪取藥去吃。
到了次日,正在展捲之際,猛的進來一個人。譚紹聞離座相迎。那人是誰?原來卻又是虎鎮邦。譚紹聞恭謝前情,虎鎮邦還禮道:“恭喜!恭喜!你的大事辦完,可算的心淨了。”
二人坐下。譚紹聞覺得虎鎮邦來意,定是為那話兒,想用言語支吾,卻又沒話可說,因問道:“虎將爺前日在高郵有何公幹?”虎鎮邦道:“我的本官是高郵州人。因有公幹,並捎送兩封傢書,還叫一個會(釒曾)磨盔刀的好匠人。可惜我的造化太低,到那裏大雨下了兩三天,江水大漲,心焦悶極,閑賭一賭,就輸了四百多兩。前日回來時,那開場的就跟上來,要這宗賭賬。我說他與我本官是同鄉,叫他進衙門瞧瞧。他說他的事忙,怕我的本官念是同鄉,扯撈住了,不得爽利回去。每日就在我傢住着。我若不為傢中有客,前日殯老伯時,我豈能不來任個職事,要咱這相與做啥哩?”紹聞明知虎鎮邦說的是假話,但衹是不敢詰問。虎鎮邦見紹聞不接下音,又說道:“傢中現坐着這個人,我心裏甚是着急。譚相公你的展轉大些,就藉與我幾百兩,打發這人回高郵。再不然,代我轉揭一下,我改日一本一息奉還。因譚相公大事過了,所以纔敢相央,若前此便說這話,可見俺這兵丁頭子,是不識天高地厚。”譚紹聞道:“改日商量。”虎鎮邦道:“既是許我改日,爽利定個日子。我好也定個日子與高郵來人。難說譚相公說的話,還有個日頭錯影兒麽?我衹打點與他餞行罷。”譚紹聞道:“再遲三天。”虎鎮邦道:“什麽是三天,爽快就是五天。他多住兩天,吃了我的什麽?我到第四日晚上與他餞行。就此失陪,我要去哩。”早已立起身要走。譚紹聞衹得奉送,因是欠債情怯,直送出鬍同口土地廟前。虎鎮邦回頭一拱道:“事不再訂。”
扭頭揚長去訖。
譚紹聞回到軒上,好生着急。猛的想起來疥瘡藥少不了臭硫磺,須得還尋夏逢若商量。遂叫雙慶兒去尋夏逢若。雙慶兒道:“不知夏叔近在何處住?”譚紹聞道:“我前日聽說,他移在城隍廟後街馬傢房子裏住,你就到那裏去問。”原來城隍廟後馬傢,是個半不大兒財主,因續弦娶了夏逢若的幹妹子——就是譚紹聞在瘟神廟捲棚下相的那個女人,夏逢若因譚傢事不成,又說嫁了馬九方傢,聯成個瓜葛親戚,所以喬遷在此。
雙慶一問就着。扣門叫道:“夏叔在傢麽?”衹見一個老嫗出來說:“他昨夜與馬姐夫出城打鵪鶉去了。”雙慶衹得回來。卻見一起人從南進街而來,有背着網的,有提着小籠子的,內中正有夏逢若。拿着一根繩子,穿着十幾衹死鵪鶉。雙慶迎着說道:“俺傢大叔請大叔說句緊話。”夏逢若道:“我也知道該是時候了,我是必去的。但衹是等我回去,把露水鞋換了,同馬大叔把鵪鶉炒的吃了。我午後就過去。我且問你,這幾日虎不久兒到你傢不曾?”雙慶道:“今日飯後,同大叔在軒上說話。”夏逢若道:“是了。”馬九方道:“咱炒鵪鶉吃哩,夏大舅要不吃,我就在傢獨享了。”夏逢若道:“雙慶你回去,我衹吃過飯去就是。”
雙慶到軒上回覆了譚紹聞。果然過了一個時辰,夏逢若搖搖擺擺上的軒來。譚紹聞道:“叫我好等。”夏逢若道:“你的事,我昨夜燈下下課,早已算明。衹是你傢有個勾絞星,與我犯了相剋,叫我也沒法。”譚紹聞道:“不過是王中。”夏逢若道:“你知道便好。你衹把他一腳蹬開,你那作難的事一亳也不難。譬如昨日若不是他害眼,不敢見一點明兒,我就與你幫不成忙;埋殯事情也不能恁一個光彩,你也還得幾場子悶氣惹哩。”譚紹聞道:“叫他還去南關看他的菜園,這有何難?你衹說當下的虎兵丁這事,該怎的處?”夏逢若道:“你衹引我到廳院裏,我對你說,管情你不惟去憂,還要添喜哩。”譚紹聞果然引的夏逢若穿宅而過,衹喝了一聲有客,各樓門都閉了門扇兒。
二人到了廳院,夏逢若哈哈大笑道:“好一個日進鬥金的院子,你不會料理。聽了我的話。縱然不能日進鬥金,每天要見半鬥子錢,是萬萬作準的。”譚紹聞道:“你就說該怎的。”
夏逢若前後左右指着說道:“你這客廳中,坐下三場子賭,夠也不夠?兩稍間套房住兩傢娼妓,好也不好?還閑着東西六間廂房,開下幾床鋪兒,睡多少人呢?西偏院住了上好的婊子,二門外四間房子,一旁做廚房,一旁叫伺候的人睡,得法不得法?門外市房四間門面,兩間開熟食鋪子,賣雞、魚、腸、肚、腐幹、面筋,黃昏下酒東西;兩間賣紹興、金華酒兒,還帶着賣油酥果品、茶葉、海味等件。這城裏鄉間賭友來了,要吃哩,便有鮮魚、嫩雞;要喝哩,便有紹興、金華;要賭哩,色盆、葉子;要宿哩,紅玉、素馨;嫖、賭、吃、喝,憑他便罷。吃了給肉錢,喝了給酒錢,賭了給頭錢,嫖了給房錢。若是你這房主四般都許隨意,要怎的便怎的,一個鬍沙兒,半分銀皮兒,不用拿出來。這是你的祖上與你修蓋下這宗享福房子,我前日照客時,已是—一看明,打算清白,是一個好賭常強如張老秤那邊房子少,左右把幾個人往他傢祠堂裏亂塞,所以招不住好主顧。我昨夜又與你打算下廚房火頭,一個叫張傢二粘竿兒,一個叫秦小鷹兒。這兩個他大,都開過好熟食鋪兒,如今沒本賃房子,每日衹粘幾個雀兒,鵓鴿兒,煮成鹹的,在街頭賣。
秦小鷹不過賣五香豆兒,瓜子兒。都在城隍廟後住,央我給他尋投嚮。這兩個很會小殷勤兒,不像白鴿嘴他們,油嘴滑舌的恁樣膽大。”譚紹聞道:“你說的怕傢裏不依。”夏逢若道:“依!依!依!不惟依,而且無乎不依。衹叫老伯母打上幾遭鑽,興相公抓幾遭彩,後邊還怕前邊散了場兒哩。”譚紹聞道:“怎的叫打鑽、抓彩呢?”夏逢若道:“賭到半夜時,老伯母煮上幾十個熟雞蛋,或是雞子炒出三四盤子,或是麵條、蓮粉送出幾甌子來,那有不送回三兩串錢的理,這個叫做打鑽。興相公白日出來,誰贏了誰不說送二百果子錢,誰不說送相公二百錢買筆墨?這個叫做抓彩。你傢衹少一個賢內助。若是我那幹妹子到你傢,性情和平,識見活動,再也不拗強你。可惜嫁與馬九方,每日弄網,弄鳥槍,打蟲蟻兒,把一個女賢人置之無用之地。”譚紹聞道:“這話且靠後。我委實對你說,虎鎮邦那宗錢要的緊了,該怎的處?”夏逢若道:“病有四百四病,藥有八百八方。我方纔說的這話,衹把他搭上夥計,這銀子未必就還他恁些,不過衹叫沒水不煞火就罷。都是我昨夜打算就的。祝且你能如此,你是掌櫃的,他是小夥計,他爽快不要,也是不敢定的。”譚紹聞道:“他未必肯。”夏逢若道:“他是咱城中第一把好手,要贏人一千兩,若贏九百九十九兩,算他讓了一兩做想頭。他早已想吃咱城中紳衿秀纔、宦門公子、富商大賈這一股子大錢,衹吃虧他門頭兒低,也沒好院子做排常若得了咱這正經人傢開場兒,又有體統,又有門面,便展開他的武藝。他時常對我說,我知道他的心事。即如沒星秤想他這把手,想的如孩子要吃乳一般,他為張繩祖名聲不好,院子也窄,房子也破了,不成招牌,再也不肯去。你若照我所說,管保你這宗賭債是鬆局,你還要錦上添花哩。”譚紹聞道:“要同開場,也要搭上你纔妥。”夏逢若道:“咱是好弟兄相與,少不得我與你招架着些,我可說啥!衹是你主意定了不曾?”
譚紹聞道:“我如今傢統一尊,有什麽主意不定。”夏逢若道:“既然主意定了,我今夕去勾搭虎鎮邦,你今晚就開發你那王中,明日早晨見真點兒。”
兩人商議已定,夏逢若便要與虎兵丁見話。譚紹聞送出二門,說道:“我街上客未謝完,不便出門。”夏逢若道:“誰叫你送我?”二門外一拱作別。
不說譚紹聞開發王象藎,無非是說南關清幽,各人靜養病目話頭。單講夏逢若尋着虎鎮邦,商量在譚宅共開賭場,好吃那城中丟體面的頑皮秀纔,少管教的憨頭公子,沒主意的遊蕩小商,有智謀的發財書辦這宗美項,衹得把譚紹聞所輸的銀子,暫行放鬆些。虎鎮邦道:“我現成飯兒不吃,卻叫我等做的飯,我不依這事。”夏逢若道:“呸!你這個識見還敢在賭場中稱光棍麽?你想,這些門戶子弟在咱手裏,要高興殺他時,不過是甕中捉鱉;要懶於殺他時,不過是項上寄頭。咱趁譚傢宅子夥開賭場,主戶兒主好,門面也高,有好招牌,不怕沒有好主顧。像那一起管老九、賁浩波、東縣鮑旭、小豆腐兒,不愁他不自己跳進鍋來。況且城中又聽說有幾傢新上來的賭傢、嫖客,俱是很肥,有油水的。咱搭上夥計,他們那一傢不是納糧的花戶?管情比這八百兩多着哩。你如今一定要這宗銀子,他近日光景,也比不得從前,況且纔行殯事,八下的虧空。俗話說:‘要賬要的有,要不的沒有。’譚紹聞手頭空乏,盡着力給你,也不過幾十兩之數。這貂鼠皮、白鴿嘴、細皮鰱難說不分給他們些兒?你與譚紹聞便是一遭交易,就沒了第二宗買賣。怎如你照我說,做一個‘長頭夫妻’呢?”虎鎮邦道:“你說的也是。”夏逢若道:“你依了?”虎鎮邦道:“有啥不依,我當初為賭博把一個傢業丟了,少不得就在這城內幾傢憨頭狼身上起辦。”夏逢若道:“咱就與譚紹聞見個確話。”虎鎮邦道:“我今晚還要當差,明早同到譚宅說罷。”
到了次日早晨,兩人不約而同到了譚紹聞傢。夏逢若早引着虎鎮邦說,某屋子住娼妓,某屋子開賭場,某屋子開床鋪,某屋子做廚房。就是沒槽道喂牲口。譚紹聞道:“叫泥水匠在賬房後邊蓋上兩間馬棚,另開一個小院子做中厠。”夏逢若拍手笑道:“妙極!妙極!”虎鎮邦看見局陣寬敞,正是宰殺浮浪子弟的好鍋口,說道:“譚相公,咱既成夥計,一傢人就不用說那兩傢的話,你那八百銀子,我爽利讓你二百兩,這六百兩也不必此時定要,你陸續給我。高郵州來人,我昨晚開發起了身。這宗事你爽快不用在心。你衹叫泥水匠修馬棚。把地再用磚兒鋪好,就叫裱褙匠把頂槅糊糊,弄得幹幹淨淨的。”又嚮夏逢若道:“省城內公然講開賭場,也不是甚穩便的事。省城大老爺多,況且祥符縣衙役如狼似虎,平白還訛人。若是賭場,難免沒事。”夏逢若道:“我比你想的周到:營兵有你頂當,祥符差人叫盛宅裏頂。”虎鎮邦道:“盛宅也不管這事。”
夏逢若笑道:“我已約下盛大哥,明日開張時,他要來看紅玉。我對街坊衹說是盛大宅的生意。他衹走這一回,就都信了。他的臉面大,勢力強,那些皂快壯班,就不敢鬍放肆。其實盛大宅他不知道咱掣的是他的旗。這叫做狐假虎威。你說好也不好?”虎鎮邦道:“我這虎也不弱。”夏逢若道:“兩個錢的皮老虎,外邊一張皮,肚裏精空,鬍響的厲害。比不得盛大哥公子性兒,難惹難發落,總是仗着錢粗。”二人說完大笑。夏逢若又道:“如今咱的事,廚子我已安插就了,一個是張傢二粘竿,一個是秦小鷹兒。這幾日,咱兩個衹用知會賭友,約定十五日開張。本街地方、團長,以及各衙門人役,都許他一個口願,他們也自然不說閑話。咱衹轟的一賀館,就成了相與,還怕啥呢?”三人商量已定,各自回傢。
及到十五日,張二粘竿秦小鷹已將糟、熏、烹、煮等件,做的香噴噴哩,排列停當;新打的壺瓶,旋買的盅碟,滌刷潔淨;定了一傢賣蒸食餑餑的,早晚不許有誤。夏逢若、虎鎮邦、譚紹聞坐在廳上,單等知會的賭友“臨潼大會”。
衹聽得二門外嚷道:“怎麽冷清可淡的?”三人出廳相迎,早是管貽安到了廳上。譚紹聞躬身緻禮謝道:“前承光吊,兼賜賻儀。”管貽安一把扯住道:“叫素馨出來,與我綴個扣子。先時我下馬來,忽的扯掉了扣門兒。”夏逢若道:“今日初會,還不曾請上堂客來。”管貽安道:“放屁!你前日怎的對我說來?”
道言未已,盛希僑到了,笑道:“竟是弄成個酒飯館款式,好不中看的要緊。當真的晌午時,撕您那燒雞子捲薄餅?何如您叫個狗肉案子,驢肉車子,一個個扯住一片狗腿啃,一個個切一盤驢板腸?不成局!不成局!譚賢弟,你竟胡闹起來!”大傢坐下,張二粘竿捧了一壺茶上的廳來。盛希僑笑道:“把你腰裏水裙去了,你那跑堂的樣子,我竟是吃不上你的茶來。”寶劍兒早泡了一碗茶上來,盛公子接了。粘竿逐一奉茶。管九兒見了盛公子,竟是有小巫大巫之分,將就取了一盅茶,也不敢多言。到了虎鎮邦面前,盛希僑道:“這位呢?”夏逢若道:“前營虎將爺。”盛希僑就一聲也沒言語。
少時,小豆腐來了,三個主人,站立相迎。小豆腐早已認的盛公子,也不敢說作揖為禮。譚紹聞扯過一張椅子,讓的坐了。
盛希僑道:“夏賢弟見約,我不敢不來。但今日午間,有一個遠客,要候他過午,我要回去哩。”站起身來,將茶碗放在桌上,說:“失陪!衆位都不用送。”寶劍早已伺候停當。唯有夏逢若、譚紹聞二人,送出大門。盛希僑上馬,還說道:“真正好酒館飯鋪!”街上人也不知其意,衹說盛公子來看生意哩。
果然夏鼎主意不錯。
二人回至廳上,夏逢若道:“盛大哥總是恁個樣子。”管九兒又放肆起來,說道:“你弄的這原不是排場兒。”夏逢若道:“九宅哩,比前幾月在我傢的那排場何如?你怎的不嫌呢?依我說咱五傢夠一場兒,咱收拾玩玩着。九宅哩,來罷!來罷!”管貽安道:“你說是有紅玉、素馨兩三傢子哩,怎的一個也不見呢?”夏逢若道:“事纔起頭兒,諸事匆匆,尚未就局。把你急死了,你明日就帶幾傢子來。”管貽安道:“我明日就送一傢子來。”夏逢若道:“不過是珠珍串兒。”管貽安笑道:“你知道麽?珍珠串如今不能成事了,人對着他說話,就染的身上長出瑪瑙疙瘩來。把他的厚友賁浩波染的出起花來。請了一個瞎醫生,不知用的什麽藥,把半嘴牙都燒掉了。聽說如今鼻子也黑了。像是這疳瘡厲害,將來未必活的成。縱然活了,這腰上要成一個大黑窟窿哩。”譚紹聞道:“你明日送那一傢子來?”管貽安道:“我傢有一個子小爨婦,名叫雷妮,漢子叫狗避吢兒。我雇覓他原是以做飯為名,近來傢裏住不得,我明日暗地送來。”夏逢若道:“你送來極好,人傢說管九宅出門賭博,一定是要攜眷哩。”管貽安道:“你休鬍說。委的傢中住不得,一來傢兄跟捨侄不依,二來這狗吢他大來找尋他這兩口子很緊。我把狗吢兒使的往河北去了一個月,這老狗肏的不得見他兒與他媳婦,每日衹是在我莊上尋飯吃,晚上住在村頭牛王廟。趕他也不走。他說他學過代書,也識幾個字兒,寫了一張招子,貼在廟門。我爽快送到這裏,與老狗肏的一個沒招對,就叫人着大棍打這老狗肏的,看他走也不走。”
譚紹聞道:“這雷妮多大歲數了?”管貽安道:“十九歲。我今晚出城,明早不明時,就生發進城來。”夏逢若道:“你今晚不請陰陽先生麽?”管貽安道:“要他怎的?”夏逢若道:“要遷府上亂葬墳,難說不看個下葬好日子麽?”管貽安道:“你就是個真狗肏的!”大傢哄堂一笑,收拾起賭來。
賭到午時,粘竿、小鷹擺上熟饌,燙起金華酒兒。飯完酒畢,依舊上常日未落時,也不顯輸贏。管貽安要走,說道:“我回傢酌奪,明早就到。我不過飯後也到。”夏逢若道:“爽利一齊來,衹算是夫婦同行。”管貽安駡道:“你這個狗肏的,就是狗吢的令郎。”
不說管貽安酌送雷妮。單說譚宅賭了一夜,日方高時,果然雷妮到了。衆人一看,端的西施再世,南威重生。譚紹聞送至後邊,內眷不惟不生嗔怪,反動了我見猶憐之心。飯後管貽安也到。
不說他們科諢戲謔,單講他們賭博熱鬧。又續了幾個賭傢,又來了兩傢妓女。每日兩三場子擲色,鬥葉子,押寶帶敖二,是一天有十幾串抽的頭錢。王氏黃昏時,果然煮出來兩盤雞蛋,約有三四十枚,果然送回樓下有兩三串青選大錢。興官出來時,這個送買瓜子錢,那個送買筆墨錢。興官拿回二百錢,冰梅接在手裏,就給了樊爨婦,不許興官要這錢。這鄧祥,蔡湘、雙慶、德喜等,每日都有三五百賞錢進手。這幾個廝役,自尋僻地,就賭將起來。兩三個妓女,白晝都陪巫翠姐耍牌兒。熟食傢中盡吃,幾乎不用動鍋竈了。
自此傢中內外,無不歡天喜地。惟有冰梅聆過孔慧娘的教,心中又急又怕,衹是自己微賤,卻也無可奈何。衹得嚴禁興官,左右跟定,不許前廳玩耍每日拿一本《三字經》兒,尋巫翠姐問字,自己念書。或遇見蔡湘、鄧祥也問字兒。無奈譚紹聞看這光景,求無不得,欲無不遂,想人生之樂,不過如此,何必另生枝節。真所謂此間樂,何必更思蜀中。有《西江月》為證:白晝呼盧叫雉,晚間依翠偎紅,三朋四友鬧哄哄,其實請君入甕。吃時糟魚熏腿,飲時金華郫筒,抽頭直如打抽豐,火上冰塊一弄。
衹說那日正在廳上亂賭,衹見一個老頭兒,嚮廳前跪下道:“我是周傢口人,我姓劉。俺兒叫狗吢兒,媳婦兒姓雷。聽說覓在管宅,他再也不叫俺父子見面。我在他莊上打聽,又聽說他把媳婦兒送到宅上來。爺們廣積陰功,叫我見俺兒子媳婦一面,我死而無怨。”虎鎮邦撇下色盆,睜着眼吆喝道:“那裏來了這個討吃鬼,鬍來這裏纏擾。誰見你媳婦的影兒?你打聽真正覓與管宅,你還往管宅裏去問。快去罷,再遲一會不走,就沒好處了。”那老頭兒起來道:“咳!我在管傢村,一個孩子對我說,他傢把我的媳婦送到城內譚宅。我逐一個門樓兒看匾額,惟有這個匾姓譚,想是城中別有姓譚的麽?”夏逢若道:“別的也沒姓譚的,衹有這宅上姓譚,卻沒你的媳婦兒。你走罷。”譚紹聞道:“粘竿呢?你把先剩下那半個燒雞子,與了這老頭子罷。再給他幾個餑餑,哄的他走了就罷。”那老頭子得了吃食東西,哼哼的走了。
夏逢若道:“譚賢弟,不好呀!這雷妮留不的。你看那老頭子是尋認兒女尋的急了,七病八痛的,咱不必替老九頂缸。”
譚紹聞道:“如今該怎的?”夏逢若道:“如今還送與老九就是。”譚紹聞意猶未决,虎鎮邦道:“要好的廣有哩,一大墳樹,何必定在一棵上吊死呢。你就坐在車上,當下送到他傢。就把事完了。”
譚紹聞衹得依言,吩咐鄧祥套車。一面哩逼雷妮收拾行李,坐在車上。譚紹聞也坐在車上,下了布簾,閉了窗紗,一路飛也似跑到管傢村來。此時管九不在傢中,乃兄管貽謀留茶。紹聞不敢久戀,坐車而回。
又遲了兩三日,管貽安來了,說道:“失候有罪。雷妮在這裏,有了屌事,菜籽大膽兒,緊着送去。看我再遲幾日,到縣內衙門裏,生個法兒,叫邊公把這老狗肏的解回原籍。”
一連賭了兩日,那日早晨,大傢都在睡。衹見管宅傢人慌慌張張跑來,把管貽安推醒,說道:“九爺,不好了!雷妮的公公吊死在門樓下了!”管貽安聽說,驕傲之態飛在九霄雲外,懼怕之情來到一寸心中。說道:“還有氣兒沒有?”傢人說道:“也不知昨晚幾時就吊死了。鄉保已打了稟帖,如今正搭屍棚哩,大約邊老爺巳牌就到了。”管貽安聽的,叫了一聲:“娘呀!”衆人都掩口暗笑。傢人又附耳道:“俺八爺夜間已與了保正蘇子傑二十兩銀,稟帖打的是不知姓名乞丐,無路投奔,自縊身死話頭。說縣裏老爺要發懶,就咐咐埋了完事。”
管貽安忽又笑道:“這一發有了屌事!你騎的牲口來不曾?”
傢人道:“騎的來。”管貽安道:“咱回去就是。”
一路出城。路上想起是自傢門樓,又有些着急。回到管傢村,衹見門前棚已搭就,屍猶未卸。管貽安看見,舌伸的大長,嚇了一個倒退。大門內拴,衹得從後門進傢。
到了傢中,一傢人都圍住雷妮勸解。雷妮衹是哭個不祝弟兄兩個急商量用銀錢打點的話,爭乃事無頭緒,心沒主張,不知從何處下手。正在慌張,衹聽得喝道傳呼之聲,管貽安早身上抖擻起來,說道:“哥,你是有前程的人——”管貽謀道:“我出去迎接官府,你也要照料跟隨衙役。有事沒事,衹在這一會兒。”管貽謀急緊跑出,雷妮一發放起聲來。管貽安叫哄在大後園裏勸他,管貽謀婦人魯氏塞在雷妮懷裏十兩銀,雷妮也掏出來撒了。一起女人扯嚮後園去訖。
單講邊公坐在棚下,管宅送出茶來。邊公呷了一口,離了公座,到屍旁上下端相了一會,吩咐卸屍。仵作不敢怠慢,卸下屍來。刑房書辦將屍格册子展在公案,單候仵作報傷。仵作報了頭面無傷,項上繩痕八字不交,委係自縊身死。邊公用朱筆註在屍格,吩咐解衣詳驗。仵作報道:“屍身懷抱一紙,上有字跡。”邊公取來一看,乃是一張草紙,上面寫道:具稟人劉春榮,係周傢口人,年六十九歲。因子狗吢同媳雷氏貧乏出外,為土豪管九霸占。身來找尋,已經兩月,不容見面,且欺身年老,屢行打駡。身出無奈,縊死伊門,叩乞仁天大老爺伸理窮冤,泉下念佛。
邊公看完,眉竪目睜,說道:“傳管九到案!”仵作一面另報周身別無致命傷痕,邊公照屍格註完。
衹見衙役扯管九跪在棚下。邊公問道:“你是管九麽?”
管貽安道:“儒童是行九,名子叫管貽安。”邊公道:“掌嘴!什麽儒童,鬍稱亂道。”左右照管貽安驕傲之臉、放肆之嘴,打了十個“右傳之八章”,直打的外科要治痄腮,內科要治牙疳,好痛快人也。邊公道:“這是死屍告你的狀子,自己念去。”
門役轉遞與管貽安。念未完時,早已魂飛天外,聲聲道:“俱是慌言,並無一字是實。”
邊公吩咐:“傳雷氏到案。”左右一聲喊道:“傳雷氏!”
管貽謀慌了,緊到傢中,見了雷妮,說道:“好奶奶!衹要你說好話,不中說的休要說。”管傢婦人一齊說道:“一嚮不曾錯待你,衹要你的良心,休血口噴人。”雷妮哭道:“您傢有良心,俺公公也不得吊死在您門樓上。”雷妮到了棚下跪倒。
邊公一看,淚痕洗面,猶如桃花春雨;哭聲訴冤,乃是鶯啼嬌音。問道:“你就是雷氏麽?”雷妮道:“是。”邊公道:“這死的是你公公麽?”雷妮哭道:“是。”邊公道:“你的男人呢?”雷氏指管貽安道:“不知他支使的何處去了。”管貽安道:“河北討債去,三兩日就回來了。”邊公問道:“你為何留戀良人傢女子,釀出這人命呢?”管貽安道:“俱是城內譚紹聞包攬,與小人毫無干涉。”邊公道:“劉春榮縊死是你的門樓,抱的冤狀是你的名子,雷氏又自你傢叫出來,你還敢攀扯無辜麽?可恨你這個惡少,衹知倚勢漁色,卻不知犯了因姦致命之律。”因吩咐左右道:“將管九上了銬鎖,押赴城內,收入監獄。再撥一輛車撈雷氏進城,叫薛窩窩領去,晚堂候審。
劉春榮棺木殮訖,明日當堂領價。”管貽安喊道:“冤屈!冤屈!正主兒是譚紹聞包攬,為何叫小的替他受王法呢?冤屈!”
邊公早已立起身來,左右同聲傳喝,轎夫早已擡轎伺候。邊公坐在肩輿,軍皂前喝、衙役後擁而去。
一路上心中打算:我在先人齒錄上依稀記得,開封保舉的是一位姓譚的,這個譚紹聞莫非是年伯後裔?但宗宗匪案,都有此人腳蹤,定然是個不安本分、恣意嫖賭的後生。但劉春榮這宗命案,罪名太重,若聽任管貽安的攀扯,—一引繩批根,將來便成瓜藤大獄,怎生是妥?不如就事論事,單着管九兒一人承抵,真贓實犯,叫他一人有罪一人當,久後好細細追查譚紹聞的實落。進了本署,嚮書架上取出保舉孝謙的齒錄一看,紹聞果係譚孝移之子,主意遂定。
坐了晚堂,審理管貽安因姦逼命大案。壯頭帶了管九,薛窩窩領定雷妮到案,逐一盤問。管貽安衹是要攀扯譚紹聞,邊公那裏肯依,打了一番嘴,仍然鬍扯亂撈。邊公要動夾刑,管九見官長發怒,少不的將劉狗吢夫妻逃荒,見雷妮生心,雇覓在傢,不容劉春榮見面,劉春榮寫招帖。自縊身死,—一供明。
招房飛筆寫了口供。邊公閱了,發令管九畫了招。又摘了雷氏口供,句句與管九口供相符。吩咐薛窩窩領去,追狗吢到案,領去夫妻團圓,仍回原籍。將管九收監。這管九富厚之傢,入了囹圄,真正是財神進了獄神廟,牢頭禁子五閻君。
嗣後,邊公定了監候絞罪名。連口供編敘成詳文,申到臬司,咨了刑部。刑部匯齊天下罪名,啓奏了。勾到之日,刑部清吏司咨回河南剩臬司釘封了行刑文書,發到祥符。到了霜降之節,可憐管貽安,一個舊宦後裔,衹因不依本分,竟同一起強盜等案,押赴市曹絞樁之上,一個淫魂,上四川鄷都城內去了。正是:聖訓三戒首在色,怎藉執爨強逼迫;弄出世上“萬方有”,落個“直而無禮則”。
這管貽安結果,原是後來的話。單講譚紹聞同夏逢若、虎鎮邦開設賭場,正是蠅聞羶而必至,蜣遂臭而齊來。又添了幾傢土娼,也有老的醜的;更續上幾位賭棍,還有屯的窮的。每日價轟轟鬧鬧,銀錢狼藉,酒肉熏騰,燈燭輝煌,朋棍喧嘩,好不快意的喬樣。這譚紹聞怎知自己名子,早已挂在邊公心窩裏面。衹因祥符是個省會首邑,衝繁疲難相兼,邊公應接不暇,急切不得到譚紹聞身上。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邊公上城角相驗不知姓名乞丐死屍,路過蕭墻街。衹見兩個人打的頭破血出,保正扭稟轎前。邊公住轎,問姓名,保正王少湖跪稟道:“這一個叫秦小鷹,這一個叫張二粘竿。”邊公心內笑道:“聽這名子,已略知其人。”
兩個醉漢跪在轎前,幾自還吵嚷個不休。原來兩個吃醉,爭起賭場抽頭錢,酗酒使氣的廝打。保正勸令低聲,兩個那肯住休。
保正怕事幹自己,因此扭稟,卻不料因此牽扯出一宗窩賭大案來。
正是:
街頭何事敢轟然,操戈同室半文錢;
腹內有了燒刀子,酒膽周身不怕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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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第一回 念先澤千裏伸孝思 慮後裔一掌寓慈情 | 第二回 譚孝移文靖祠訪友 婁潛齋碧草軒授徒 | 第三回 王春宇盛饌延客 宋隆吉鮮衣拜師 | 第四回 孔譚二姓聯姻好 周陳兩學表賢良 | 第五回 慎選舉悉心品士 包文移巧詞漁金 | 第六回 婁潛齋正論勸友 譚介軒要言叮妻 | 第七回 讀畫軒守候翻子史 玉衡堂膺薦試經書 | 第八回 王經紀糊塗薦師長 侯教讀偷惰縱學徒 | 第九回 柏永齡明君臣大義 譚孝移動父子至情 | 第十回 譚忠弼覲君北面 婁潛齋偕友南歸 | 第十一回 盲醫生亂投藥劑 王妗奶勸請巫婆 | 第十二回 譚孝移病榻囑兒 孔耘軒正論匡婿 | 第十三回 薛婆巧言鬻婢女 王中屈心挂畫眉 | 第十四回 碧草軒父執讜論 崇有齋小友巽言 | 第十五回 盛希僑過市遇好友 王隆吉夜飲訂盟期 | 第十六回 地藏庵公子占兄位 內省齋書生試賭盆 | 第十七回 盛希僑酒鬧童年友 譚紹聞醉哄孀婦娘 | 第十八回 王隆吉細籌悅富友 夏逢若猛上側新盟 | 第十九回 紹聞詭謀狎婢女 王中危言杜匪朋 | 第二十回 孔耘軒暗沉腹中淚 盛希僑明聽耳旁風 | 第二十一回 夏逢若酒後騰邪說 茅拔茹席間炫豔童 | 第二十二回 王中片言遭虐斥 紹聞一諾受梨園 | 第二十三回 閻楷思父歸故裏 紹聞愚母比頑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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