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 老北京的小鬍同   》 第65節:鄧 山 東(1)      蕭乾 Xiao Qian

  "飛毛腿,我來取那輛黃車來了。這是你的鋪保,還給你。"隨着,一張折成四疊的紙兒丟到禿劉的胸脯上了。
  顫巍巍地,禿劉拾了起來。顫巍巍地,他半欠起了身子。顫巍巍地,他說:"就--這--麽不--夠--面子嗎?"
  車廠中人指指他那條打傷的腿說:"面子,面子治得了你那傷口嗎?告訴你,要治好起碼也得一年!想想看,你這個明白人。"
  禿劉摸着瘦腮幫下面毛刺刺的鬍髭,低頭看看自己那條不中用了的腿,翻了翻眼皮,瞅瞅蜷在身邊的兄弟,像是說 :"我沒求過人。這回你要幫我,我讓你啦。"
  但是作兄弟的湊近來,放低聲音說:"哥,幹別的一行不也照樣吃飯嗎?"
  禿劉懂了,連自個兒親兄弟在內,當前一切都和他做對,哧啦一聲,他就把那張鋪保撕了。
  過一會子,他躺在炕上,聽見店裏下車門檻兒的聲音,聽見道勞駕的聲音,聽見馬棚裏匆亂移動的聲音。一陣熟悉的輪轉聲緩緩地由他門口走過了,由他背上壓過去了。又是一聲勞駕,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禿劉用牙咬着下唇,眼皮隨着沉了下去。
  作兄弟的輕輕地逐開爬在禿劉鼻梁上的一隻大緑豆蠅。
  一九三四年八
  鄧 山 東
  我做小學生的時代,北平的日子可好過多了。一個當十的"光緒元寶"可以換十個方孔的小製錢。當啷啷握到手裏,擺弄夠了兩邊盤蛇似的滿文後,還能買進足夠裝一前大襟的吃食。
  照習慣頭天晚上由母親在我枕頭底下預先給掖好三個銅子兒,十個製錢。大清早我洗過臉,把散堆在桌上的修身、國文,一些溫習過的書攬在一塊虎皮包袱裏,然後就把那份餑餑錢捏到手心,踮着腳尖走到我母親房裏去,悄悄地在她耳邊說一聲:"可走了哇!"就上學去了。
  四個銅子兒合起來真少得可憐。但在燒餅賣五個製錢的年月,荷包中能有那麽一個數目,就頗可自居作小財主了。如果是鼕天,把四個製錢交到鬍同口一個圍抱着桶爐的幹癟癟的老頭兒手裏,就能換來一塊燙手心的紅瓤烤白薯。這是清早每個學童的手爐。在溫度 沒 消 散 以 前,再餓也是不肯送進肚裏去的。
  走 到 學 校,同學各人兜裏實有的數目誰也無從推測。對別人的"還剩幾個大"的探問,回答總是:"快花完啦!"如果在班上因藏匿不周而把個銅子兒落在地上時,這秘密的暴露便將引起前後排的強烈註意,並且還會有嫉妒的小聲音說:"別炫闊!"(如果這銅子兒恰屬於頑皮的一種,落在地上還啷啷地旋轉着嚮遠處跑去,這小東西的行為便將害得主人罰一堂立正。)
  大傢都不肯公開餑餑錢數目的原因,衹不過是要等下學時到鄧山
  東的攤上去充闊,看誰是那小攤兒最大的主顧。
  鄧山東是我們校門口一個賣雜貨糖食的。他那玻璃櫃裏裝着我們一切的想望--有五彩的印畫,有水裏點燈的戲法,有嚇人一跳的摔炮,甚至還有往人背上拍王八用的裝有白粉的手包……凡是足以使我們小小心髒蹦跳的,幾乎無一不有!
  這人到我們門口來做買賣,可說是一個叫孫傢福的學生拉來的呢。
  孫傢福傢就住在學校後身的鬍同裏。起初,他告訴我們西口新近來了一個做小炸食的漢子。隨賣隨唱,並且會說頂有趣味的故事。天天在我們上筆算那堂他就由瓦岔鬍同過去。我們都感到興趣,於是,就留心起來。
  那天的筆算班我們頭各埋在書上,耳朵和心卻伸出校墻外去了。
  當一個同學正背九九表時,墻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小炸食呀,炸得焦啊……
  知道我們所盼望的人到了,大傢就都興奮起來--特別是當孫傢福立在窗口裝吐唾沫時,大傢異樣的神色害得正在背九九表的人順嘴流出"七七五十六"來。(為保持課堂的嚴肅,老師在他手心上重重地打了五板。)
  記住這個時辰以後,我們幾個孩子决定趁這禮拜日在鬍同口去等他。我除了每日應領那筆款項外,並且把年下起貯的泥撲滿也偷偷地砸個粉碎,幾個張望着的孩子立在瓦岔鬍同口一棵椿樹下等着。直等到廚子、少奶奶們一個個都提着菜簍子往傢走了,纔遠遠聽到一陣嘹亮的歌聲: 三大一包哇,兩大一包哇, 老太太吃了,壽數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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