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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張批:此回文字,最是難寫。題雖兩句,卻是一串的事。故此回乃是一筆寫去,內卻前前後後穿針遞綫,一絲不苟。真是竜門一手出來,不敢日又一竜門也。
如寫瓶兒,寫西門,寫伯爵,寫潘道士,寫吳銀兒、王姑子,寫馮媽媽,寫如意兒,寫花子由,其一時或閑筆插入,或忙筆正寫,或關切或不關切,疏略淺深,一時皆見。至於瓶兒遺囑,又是王姑子、如意、迎春、綉春、老馮、月娘、西門、嬌兒、玉樓、金蓮、雪娥,不漏一人,而淺深恩怨皆出。其諸人之親疏厚薄淺深,感觸心事,又一筆不苟,層層描出。文至此亦可雲至矣。看他偏有餘力,又接手寫其死後“西門大哭”一篇。且偏更於其本命燈絶後,預先寫其一番哭註,不特瓶兒、西門哭,直寫至西門與月娘哭,豈不大奇?至其一死,獨寫西門一人大哭,真聲淚俱出。又寫月娘之哭,又寫衆人之哭,又接寫西門之再哭,又接寫月娘之不哭,又接寫西門之前廳哭,又寫哭了又哭,然後將“雞就叫了”一句頓住,便使一時半夜人死喧鬧,以及各人言語心事,並各人所做之事,一毫不差,歷歷如真有其事。即真事令一人提筆記之,亦不能全者,乃又麯麯折折,拉拉雜雜,無不寫之。我已為至矣盡矣,其纔亦應少竭矣,乃偏又接寫請棟先生,報花子由,報諸親;又寫黑書;又寫取布搭棚,請畫師,且夾寫玳安哭,又夾寫西門再哭,月娘惱,玉樓疏,金蓮暢快;又接寫伯爵做夢,咂嘴跌腳;再接寫西門哭,伯爵勸, 一篇文字方完。我亦並不知作者是神王,是鬼斧,但見其二段中,如千人萬馬,卻一步不亂。讀此一回,謂世間有一史公生在漢世,吾不信也。
西門是痛,月娘是假,玉樓是淡,金蓮是快。故西門之言,月娘便惱;西門之哭,玉樓不見;金蓮之言,西門發怒也。情事如畫。
伯爵夢簪折,西門亦夢簪折,蓋言瓶墜也。點題之妙,如此生動,誰能如此?】
詩曰:玉釵重合兩無緣,魚在深潭鶴在天。
得意紫鸞休舞鏡,傳言青鳥罷銜箋。
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弦。
若嚮蘼蕪山下過,遙將紅淚灑窮泉。
話說西門慶見李瓶兒服藥無效,求神問卜發課,皆有兇無吉,無法可處。初時,李瓶兒還[門乍][門爭]着梳頭洗臉,下炕來坐淨桶,次後漸漸飲食減少,形容消瘦,那消幾時,【張夾批:又過幾時。】把個花朵般人兒,瘦弱得黃葉相似,也不起炕了,衹在床褥上鋪墊草紙。恐怕人嫌穢惡,教丫頭衹燒着香。西門慶見他胳膊兒瘦得銀條相似,衹守着在房內哭泣,衙門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兒道:“我的哥,你還往衙門中去,衹怕誤了你公事。我不妨事,衹吃下邊流的虧,若得止住了,再把口裏放開,吃些飲食兒,就好了。你男子漢,常絆在我房中做甚麽!”西門慶哭道:“我的姐姐,我見你不好,心中捨不的你。”李瓶兒道:“好傻子,衹不死,死將來你攔的住那些!”【張夾批:真傻。】又道:“我有句話要對你說:我不知怎的,但沒人在房裏,心中衹害怕,恰似影影綽綽有人在跟前一般。夜裏要便夢見他,拿刀弄杖,和我廝嚷,孩子也在他懷裏。我去奪,反被他推我一交,說他又買了房子,來纏了好幾遍,衹叫我去。衹不好對你說。”西門慶聽了說道:“人死如燈滅,這幾年知道他往那裏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虛氣弱了,那裏有甚麽邪魔魍魎、傢親外祟!我如今往吳道官廟裏,討兩道符來,貼在房門上,看有邪祟沒有。”說畢,走到前邊,即差玳安騎頭口往玉皇廟討符去。走到路上,迎見應怕爵和謝希大,忙下頭口。伯爵因問:“你往那裏去?你爹在傢裏?”玳安道:“爹在傢裏,小的往玉皇廟討符去。”伯爵與謝希大到西門慶傢,因說道:“謝子純聽見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來問安。”西門慶道:“這兩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樣了,丟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卻怎生樣的?”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廟裏做甚麽去?”西門慶悉把李瓶兒害怕之事告訴一遍:“衹恐有邪祟,教小廝討兩道符來鎮壓鎮壓。”謝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氣虛弱,那裏有甚麽邪祟!”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難,門外五嶽觀潘道士,【張夾批:因吳道士引出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極遣的好邪,有名喚着潘捉鬼,常將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請他來,看看嫂子房裏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門慶道:“等討了吳道官符來看,在那裏住?沒奈何,你就領小廝騎了頭口,請了他來。”伯爵道:“不打緊,等我去。天可憐見嫂子好了,我就頭着地也走。”說了一回話,【張夾批:吉兇事無所不用其奉承者。】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兒討了符來,貼在房中。晚間李瓶兒還害怕,【張夾批:足一句。】對西門慶說:“死了的,他剛纔和兩個人來拿我,見你進來,躲出去了。”西門慶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應二哥說,此是你虛極了。他說門外五嶽觀有個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應伯爵去請他來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請他早早來,那廝他剛纔發恨而去,明日還來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請去。”西門慶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廝拿轎子接了吳銀兒,和你做兩日伴兒。”李瓶兒搖頭兒說:“你不要叫他,衹怕誤了他傢裏勾當。”【張夾批:月娘與桂姐不然。】西門慶道:“叫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兒如何?”李瓶兒點頭兒。這西門慶一面使來安,往那邊房子裏叫馮媽媽,又不在,鎖了門出去了。對一丈青說下:“等他來,好歹教他快來宅內,六娘叫他哩。”西門慶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應二爹往門外五嶽觀請潘道士去。”俱不在話下。【張夾批:又第二日。】
次日,衹見王姑子挎着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張夾批:消經帳者,插入王姑子一段,一時情景如火,又藉王姑消瓶兒財帳,觀瓶兒與銀囑時便知。】李瓶兒見他來,連忙教迎春搊扶起來坐的。【張夾批:怕死之情。】王姑子道了問訊,李瓶兒請他坐下,道:“王師父,你自印經時去了,影邊兒通不見你。我恁不好,你就不來看我看兒?”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兒到庵裏,我纔曉得。又說印經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婦合了一場好氣。與你老人傢印了一場經,衹替他趕了網兒。背地裏和印經的打了五兩銀子夾帳,我通沒見一個錢兒。你老人傢作福,這老淫婦到明日墮阿鼻地獄!為他氣的我不好了,【張夾批:利在則然,一毫非假。】把大娘的壽日都誤了,沒曾來。”李瓶兒道:“他各人作業,隨他罷,你休與他爭執了。”王姑子道:“誰和他爭執甚麽。”李瓶兒道:“大娘好不惱你哩,說你把他受生經都誤了。”【張夾批:因印經生受卻誤了受生經,一笑。】王姑子道:“我的菩薩,我雖不好,敢誤了他的經?──在傢整誦了一個月,昨日圓滿了,【張夾批:妙絶自謊。】今日纔來。先到後邊見了他,把我這些屈氣告訴了他一遍。我說,不知他六娘不好,沒甚麽,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幾塊乳餅,與你老人傢吃粥兒。大娘纔叫小玉姐領我來看你老人傢。”小玉打開盒兒,李瓶兒看了說道:“多謝你費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這乳餅就蒸兩塊兒來,我親看你娘吃些粥兒。”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兒吩咐迎春:“擺茶來與王師父吃。”王姑子道:“我剛纔後邊大娘屋裏吃了茶,煎些粥來,我看着你吃些。”
不一時,迎春安放桌兒,擺了四樣茶食,打發王姑子吃了,然後拿上李瓶兒粥來,一碟十香甜醬瓜茄、一碟蒸的黃霜霜乳餅、兩盞粳米粥,一雙小牙筷。迎春拿着,奶子如意兒在旁拿着甌兒,喂了半日,衹呷了兩三口粥兒,咬了一些乳餅兒,就搖頭兒不吃了,教:“拿過去罷。”王姑子道:“人以水食為命,恁煎的好粥兒,你再吃些兒不是?”李瓶兒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兒掇過去。王姑子揭開被,看李瓶兒身上,肌體都瘦的沒了,唬了一跳,說道:“我的奶奶,我去時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樣的了?”如意兒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氣惱上起的病,【張夾批:知心者方能又接續香火。】爹請了太醫來看,每日服藥,已是好到七八分了。衹因八月內,哥兒着了驚唬不好,娘晝夜憂戚,那樣勞碌,連睡也不得睡,實指望哥兒好了,不想沒了。成日哭泣,又着了那暗氣,暗惱在心裏,就是鐵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發了!【綉像眉批:瓶兒受纍處衹是一味要做好人,所謂不忍人,必自忍也。】是人傢有些氣惱兒,對人前分解分解也還好,娘又不出語,着緊問還不說哩。”【張夾批:藉如意兒說出。】王姑子道:“那討氣來?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誰氣着他?”奶子道:“王爺,你不知道──”因使綉春外邊瞧瞧,看關着門不曾:【張夾批:早為如意起花樣,以便下文守靈時生色。一路非寫瓶兒也。】【綉像夾批:畫。】“──俺娘都因為着了那邊五娘一口氣。──他那邊貓撾了哥兒手,生生的唬出風來。爹來傢,那等問着,娘衹是不說。落後大娘說了,纔把那貓來摔殺了。他還不承認,拿我每煞氣。八月裏,哥兒死了,他每日那邊指桑樹駡槐樹,百般稱快。【張夾批:又補出。】俺娘這屋裏分明聽見,有個不惱的!左右背地裏氣,衹是出眼淚。因此這樣暗氣暗惱,纔緻了這一場病。──天知道罷了!娘可是好性兒,好也在心裏,歹也在心裏,姊妹之間,自來沒有個面紅面赤。有件稱心的衣裳,不等的別人有了,他還不穿出來。【張夾批:補得傷心,亦是自尋苦吃,若仍做花二娘,誰人管伊也。】這一傢子,那個不叨貼娘些兒?可是說的,饒叨貼了娘的,還背地不道是。”【張夾批:人情可恨在此。】【綉像眉批:如意嘴不饒人,此其一斑,己伏與金蓮合氣張本。】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兒道:“象五娘那邊潘姥姥,來一遭,遇着爹在那邊歇,就過來這屋裏和娘做伴兒。臨去,娘與他鞋面、衣服、銀子,甚麽不與他?五娘還不道是。”【張夾批:索性令如意暢言之,又為摳打安根。】李瓶兒聽見,便嗔如意兒:“你這老婆,平白衹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隨他罷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張夾批:金蓮不及瓶兒在此。】【綉像眉批:以瓶兒之為人而罹夭折,使不覓子虛一段,吾必謂無非無儀之賢婦人,而且咎天遣之不平矣,而孰知其不然,可輕許人而妄論天道哉!】王姑子道:“我的佛爺,誰如你老人傢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傢往後來還有好處。”李瓶兒道:“王師父,還有甚麽好處!一個孩兒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個伶俐。【張夾批:鬼又如何一步步走,走又如何是伶俐,輪回幻海確有此想。】我心裏還要與王師父些銀子兒,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傢請幾位師父,多誦些《血盆經》,懺懺我這罪業。”王姑子道:“我的菩薩,你老人傢忒多慮了。你好心人,竜天自然加護。”正說着,衹見琴童兒進來對迎春說:“爹吩咐把房內收拾收拾,花大舅便進來看娘,在前邊坐着哩。”王姑子便起身說道:“我且往後邊去走走。”李瓶兒道:“王師父,你休要去了,與我做兩日伴兒,我還和你說話哩。”【張夾批:總是怕死,故獨親王尼。】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時,西門慶陪花大舅進來看問,見李瓶兒睡在炕上不言語,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聽見這邊大官兒去說,纔曉的。明日你嫂子來看你。”【張夾批:竟是李子由、花瓶兒矣。】那李瓶兒衹說了一聲:“多有起動。”【綉像夾批:冷得妙。】就把面朝裏去了。【張夾批:往事不堪回首,深悲孽鏡高懸也。】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邊,嚮西門慶說道:“俺過世老公公在廣南鎮守,帶的那三七藥,曾吃了不曾?不拘婦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調五分末兒,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裏曾收下此藥,何不服之?”西門慶道:“這藥也吃過了。昨日本縣鬍大尹來拜,我因說起此疾,他也說了個方兒:棕炭與白雞冠花煎酒服之。衹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這個就難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兒,預備他罷。明日教他嫂子來看他。”說畢,起身去了。
奶子與迎春正與李瓶兒墊草紙在身底下,衹見馮媽媽來到,【張夾批:插入老馮,消瓶兒色字。觀後囑纔馮“莫不就攆你”可知,與李夫人不肯回臉之意同悲也。】嚮前道了萬福。如意兒道:“馮媽媽貴人,怎的不來看看娘?昨日爹使來安兒叫你去,說你鎖着門,往那裏去來?”馮婆子道:“說不得我這苦。成日往廟裏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來傢,偏有那些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兒道:“你老人傢怎的有這些和尚?早時沒王師父在這裏?”那李瓶兒聽了,微笑了一笑兒,說道:“這媽媽子,單管衹撒風。”【張夾批:此後風真撒矣。】如意兒道:“馮媽媽,叫着你還不來!娘這幾日,粥兒也不吃,衹是心內不耐煩,你剛纔來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兒。你老人傢伏侍娘兩日,管情娘這病就好了。”馮媽媽道:“我是你娘退災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嚮被窩裏摸了摸他身上,說道:“我的娘,你好些兒也罷了!”又問:“坐榪子還下的來?”迎春道:“下的來倒好!前兩遭,娘還[門乍][門爭],俺每搊扶着下來。這兩日通衹在炕上鋪墊草紙,一日兩三遍。”
正說着,衹見西門慶進來,看見馮媽媽,說道:“老馮,你也常來這邊走走,怎的去了就不來?”婆子道:“我的爺,我怎不來?這兩日腌菜的時候,掙兩個錢兒,腌些菜在屋裏,【綉像眉批:老馮此時且衹講自傢心事,所謂下愚不復情。】遇着人傢領來的業障,好與他吃。不然,我那討閑錢買菜來與他吃?”【張夾批:忙中偏有閑筆。】西門慶道:“你不對我說,昨日俺莊子上起菜,撥兩三畦與你也夠了。”婆子道:“又敢纏你老人傢。”說畢,過那邊屋裏去了。
西門慶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爇芸香。西門慶便問:“你今日心裏覺怎樣?”又問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兒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師父送了乳餅,蒸來,娘衹咬了一些兒,呷了不上兩口粥湯,就丟下了。”西門慶道:“應二哥剛纔和小廝門外請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來保再請去。”李瓶兒道:“你上緊着人請去,那廝,但合上眼,衹在我跟前纏。”西門慶道:“此是你神弱了,衹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請他來替你把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藥,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這個拙病,那裏好甚麽!奴指望在你身邊團圓幾年,也是做夫妻一場,誰知到今二十七歲,先把冤傢死了,奴又沒造化,這般不得命,拋閃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衹除非在鬼門關上罷了。”說着,一把拉着西門慶手,兩眼落淚,哽哽咽咽,再哭不出聲來。【張夾批:所為孽也。】那西門慶又悲慟不勝,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話,衹顧說。”兩個正在屋裏哭,忽見琴童兒進來,說:“答應的稟爹,明日十五,衙門裏拜牌,畫公座,大發放,爹去不去?班頭好伺候。”西門慶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兒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罷。”琴童應諾去了。李瓶兒道:“我的哥哥,你依我還往衙門去,休要誤了公事。我知道幾時死,還早哩!”西門慶道:“我在傢守你兩日兒,其心安忍!你把心來放開,不要衹管多慮了。剛纔花大舅和我說,教我早與你看下副壽木,衝你衝,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兒點頭兒,便道:“也罷,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錢,將就使十來兩銀子,買副熟料材兒,把我埋在先頭大娘墳旁,衹休把我燒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搶些漿水,也方便些。【張夾批:慘景。】【綉像眉批:語語恐其過情,又心心慮其不及情。臨危人一段身先無主,不敢以盡昔自信心腸,真足使人薄哭。】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哩!”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如刀剜肝膽、劍銼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說的是那裏話!我西門慶就窮死了,也不肯虧負了你!”【張夾批:一番西門慶死別,卻先寫一段生離。】正說着,衹見月娘親自拿着一小盒兒鮮蘋菠進來,說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裏送蘋菠兒來你吃。”因令迎春:“你洗淨了,拿刀兒切塊來你娘吃。”李瓶兒道:“又多謝他大妗子挂心。”【張夾批:並大妗子亦不可漏,其筆力為何如!】不一時,迎春旋去皮兒,切了,用甌兒盛貯,拈了一塊,與他放在口內,衹嚼了些味兒,還吐出來了。月娘恐怕勞碌他,安頓他面朝裏就睡了。
西門慶與月娘都出外邊商議。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須早早與他看一副材板兒,省得到臨時馬捉老鼠,又亂不出好板來。”西門慶道:“今日花大哥也是這般說。適纔我略與他題了題兒,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錢,將就擡副熟板兒罷。你偌多人口,往後還要過日子。’倒把我傷心了這一會。我說亦發等請潘道士來看了,看板去罷。”【綉像夾批:畫出癡心。】月娘道:“你看沒分曉,一個人形也脫了,關口都鎖住,勺水也不進,還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捨與人,也不值甚麽。”西門慶道:“既是恁說……”就出到廳上,叫將賁四來,問他:“誰傢有好材板,你和姐夫兩個拿銀子看一副來。”賁四道:“大街上陳千戶傢,新到了幾副好板。”西門慶道:“既有好板,”即令陳敬濟:“你後邊問你娘要五錠大銀子來,你兩個看去。”那陳敬濟忙進去取了五錠元寶出來,同賁四去了。
直到後晌纔來回話,說:“到陳千戶傢看了幾副板,都中等,又價錢不合。回來路上,撞見喬親傢爹,說尚舉人傢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衹剩下這一副──墻磕、底蓋、堵頭俱全,共大小五塊,定要三百七十兩銀子。喬親傢爹同俺每過去看了,板是無比的好板。喬親傢與做舉人的講了半日,衹退了五十兩銀子。不是明年上京會試用這幾兩銀子,他也還捨不得賣哩。”西門慶道:“既是你喬親傢爹主張,兌三百二十兩擡了來罷,休要衹顧搖鈴打鼓的。”陳敬濟道:“他那裏收了咱二百五十兩,還找與他七十兩銀子就是了。”一面問月娘又要出七十兩銀子,二人去了。
比及黃昏時分,衹見幾個閑漢,用大紅氈條裹着,擡板進門,放在前廳天井內。打開,西門慶觀看,果然好板。隨即叫匠人來鋸開,裏面噴香。每塊五寸厚,二尺五寸寬,七尺五寸長。看了滿心歡喜。【張夾批:此等歡喜奇絶。】又旋尋了伯爵到來看,因說:“這板也看得過了。”伯爵喝采不已,說道,“原說是姻緣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情受這副材板夠了。”【張夾批:此犀帶何如?不意俱勞謬奬。】吩咐匠人:“你用心衹要做的好,你老爹賞你五兩銀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廳七手八腳,連夜攢造。伯爵囑來保:“明日早五更去請潘道士,他若來,就同他一答兒來,不可遲滯。”說畢,陪西門慶在前廳看着做材,到一更時分纔傢去。西門慶道:“明日早些來,衹怕潘道士來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辭出門去了。【張夾批:一路寫伯爵還夾在其中,倉皇忙亂逼真,幫閑骨相俱出。】
卻說老馮與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兒屋裏相伴。衹見西門慶前邊散了,進來看視,要在屋裏睡。李瓶兒不肯,說道:“沒的這屋裏齷齷齪齪的,他每都在這裏,不方便,你往別處睡去罷。”西門慶又見王姑子都在這裏,遂過那邊金蓮房裏去了。
李瓶兒教迎春把角門關了,上了拴,教迎春點着燈,打開箱子,取出幾件衣服、銀首飾來,放在旁邊。先叫過王姑子來,與了他五兩一錠銀子、一匹綢子:“等我死後,你好歹請幾位師父,與我誦《血盆經懺》。”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慮了。天可憐見,你衹怕好了。”李瓶兒道:“你衹收着,不要對大娘說我與你銀子,【張夾批:一句直照墻頭寄物,深深埋恨,此日方吐一字。蓋前此寄放之物,月娘有矣,今後瓶兒之物,瓶兒豈不自知亦必為月娘乎!既必為月娘有,則此日之物,雖暫為瓶兒一日之有,即無非月娘之物。異日皮襖尚能動玉姐之酸,況瓶兒自己之柔腸乎!故知與王姑五兩,即算取月娘五兩與之,不令其知,真大痛也。】衹說我與了你這匹綢子做經錢。”王姑子道,“我知道。”於是把銀子和綢子收了。【張夾批:先囑王姑子,總是怕死。】又喚過馮媽媽來,嚮枕頭邊也拿過四兩銀子、一件白綾襖、黃綾裙、一根銀掠兒,遞與他,說道:“老馮,你是個舊人,我從小兒,你跟我到如今。【張夾批:屏殘風令矣,千古傷心。】【綉像眉批:一言一默,一舉一動,真有餘悲,不獨在詞也。他莫不就攆你不成?】我如今死了去,也沒甚麽,這一套衣服並這件首飾兒,與你做一念兒。這銀子你收着,到明日做個棺材本兒。你放心,那邊房子,等我對你爹說,你衹顧住着,衹當替他看房兒,他莫不就攆你不成!”【張夾批:不知王六兒一處接手也,又瓶兒以色事西門者也。一旦身死。諸色皆空,故自亦不敢信西門之情不棄,其囑老馮一語,真九回腸,一聲“何滿子”也。】【綉像夾批:語淺□深。】馮媽媽一手接了銀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說道:“老身沒造化了。有你老人傢在一日,與老身做一日主兒。你老人傢若有些好歹,那裏歸着?”【張夾批:二段老馮。】【綉像夾批:王六兒傢去。】李瓶兒又叫過奶子如意兒,與了他一襲紫綢子襖兒、藍綢裙、一件舊綾披襖兒、兩根金頭簪子、一件銀滿冠兒,說道:“也是你奶哥兒一場。哥兒死了,我原說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實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還對你爹和你大娘說,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兒,就教接你的奶兒罷。這些衣服,與你做一念兒,你休要抱怨。”【張夾批:傷心語。】那奶子跪在地下,磕着頭哭道:“小媳婦實指望伏侍娘到頭,娘自來沒曾大氣兒呵着小媳婦。還是小媳婦沒造化,哥兒死了,娘又病的這般不得命。好歹對大娘說,小媳婦男子漢又沒了,死活衹在爹娘這裏答應了,出去投奔那裏?”【張夾批:直吐深心,後文俱見。】說畢,接了衣服首飾,磕了頭起來,立在旁邊,衹顧揩眼淚。【張夾批:一段如意兒。】李瓶兒一面叫過迎春、綉春來跪下,囑咐道:“你兩個,也是你從小兒在我手裏答應一場,我今死去,也顧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與你了。我每人與你這兩對金裹頭簪兒、兩枝金花兒做一念兒。大丫頭迎春,已是他爹收用過的,出不去了,我教與你大娘房裏拘管。這小丫頭綉春,我教你大娘尋傢兒人傢,你出身去罷。省的觀眉說眼,在這屋裏教人駡沒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見出樣兒來了。你伏侍別人,還象在我手裏那等撤嬌撒癡,好也罷,歹也罷了,誰人容的你?”那綉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這個門。”【張夾批:癡情確切如此。】李瓶兒道:“你看傻丫頭,我死了,你在這屋裏伏侍誰?”綉春道:“我守着娘的靈。”李瓶兒道:“就是我的靈,供養不久,也有個燒的日子,你少不的也還出去。”綉春道:“我和迎春都答應大娘。”李瓶兒道:“這個也罷了。”這綉春還不知甚麽,那迎春聽見李瓶兒囑咐他,接了首飾,一面哭的言語都說不出來。【張夾批:一段迎春、秀春。】正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當夜,李瓶兒都把各人囑咐了。到天明,西門慶走進房來。李瓶兒問:“買了我的棺材來了沒有?”西門慶道:“昨日就擡了板來,在前邊做哩。──且衝衝你,你若好了,情願捨與人罷。”李瓶兒因問:“是多少銀子買的?休要使那枉錢。”西門慶道:“沒多,衹百十兩來銀子。”李瓶兒道:“也還多了。預備下,與我放着。”西門慶說了回出來,前邊看着做材去了。吳月娘和李嬌兒先進房來,看見他十分沉重,便問道:“李大姐,你心裏卻怎樣的?”李瓶兒攥着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麽話兒,二娘也在這裏,你和俺兩個說。”李瓶兒道:“奴有甚話兒──奴與娘做姊妹這幾年,又沒曾虧了我,實承望和娘相守到白頭,不想我的命苦,先把個冤傢沒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這個拙病死去了。【綉像眉批:語語是托孤囑遺,卻又語語是貪生戀世,□□楚楚,不忍多讀。】我死之後,房裏這兩個丫頭無人收拘。那大丫頭已是他爹收用過的,教他往娘房裏伏侍娘。小丫頭,娘若要使喚,留下;不然,尋個單夫獨妻,與小人傢做媳婦兒去罷,省得教人駡沒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場,奴就死,口眼也閉。奶子如意兒,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兒一場,明日娘生下哥兒,就教接他奶兒罷。”【張夾批:一段月娘。】月娘說道:“李大姐,你放寬心,都在俺兩個身上。說兇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綉春教他伏侍二娘罷。如今二娘房裏丫頭不老實做活,早晚要打發出去,教綉春伏侍他罷。奶子如意兒,既是你說他沒投奔,咱傢那裏占用不下他來?就是我有孩子沒孩子,到明日配上個小廝,與他做房傢人媳婦也罷了。”李嬌兒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衹要顧慮,一切事都在俺兩個身上。【張夾批:一段嬌兒,卻是嬌兒自言。】綉春到明日過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內伏侍我,等我擡舉他就是了。”李瓶兒一面叫奶子和兩個丫頭過來,與二人磕頭。那月娘由不得眼淚出。
不一時,盂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都進來看他,李瓶兒都留了幾句姊妹仁義之言。【張夾批:一段玉樓、金蓮、雪娥、玉樓亦在二人之列,真錯認玉樓,然玉樓與瓶兒莫逆,亦非所為,玉樓深淺得宜,總是玉樓深心,非淺人可測。】落後待的李嬌兒、玉樓、金蓮衆人都出去了,獨月娘在屋裏守着他,李瓶兒悄悄嚮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養着,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張夾批:又囑月娘,寫是一時衆人恩怨深淺都出,月娘獨用兩番囑咐。】【綉像眉批:金蓮毀瓶兒千萬言,不如瓶兒此一言之□。豈可欺不言人無□哉!】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聽說:衹這一句話,就感觸月娘的心來。後次西門慶死了,金蓮就在傢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兒臨終這句話。正是: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
正說話間,衹見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嶽觀請了潘法官來了。月娘一面
看着,教丫頭收拾房中幹淨,【張夾批:是瓶兒房中。】伺候淨茶淨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與衆婦女都藏在
那邊床屋裏聽觀。【張夾批:細。】不一時,衹見西門慶領了那潘道士進來。怎生形相?但見:頭戴雲霞五嶽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係雜色彩絲縧,背插橫紋古銅
劍。兩衹腳穿雙耳麻鞋,手執五明降鬼扇。八字眉,兩個杏子眼;四方口,
一道落腮鬍。威儀凜凜,相貌堂堂。若非霞外雲遊客,定是蓬萊玉府人。
潘道士進入角門,剛轉過影壁,將走到李瓶兒房穿廊臺基下,那道士往後退訖兩步,似有呵叱之狀,爾語數四,【張夾批:影。】方纔左右揭簾進入房中,嚮病榻而至。【綉像眉批:有手段人,舉止自異。】運雙晴,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視,仗劍手內,掐指步罡,念念有辭,早知其意。【張夾批:知有鬼也。】走出明間,朝外設下香案。西門慶焚了香,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將,不來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忽階下捲起一陣狂風,仿佛似有神將現於面前一般。【張夾批:寫得人心如見,卻不是牛鬼蛇神。】潘道士便道:“西門氏門中,有李氏陰人不安,投告於我案下。汝即與我拘當坊土地、本傢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與我擒來,毋得遲滯!”良久,衹見潘道士瞑目變神,端坐於位上,據案擊令牌,恰似問事之狀,【綉像夾批:畫。】良久乃止。【張夾批:證明子虛化官哥公案,在此一問。】出來,西門慶讓至前邊捲棚內,問其所以,潘道士便說:“此位娘子,惜乎為宿世冤愆訴於陰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張夾批:明說死孽。】【綉像眉批:已明明說破,有良心者當毛骨驚然,而西門慶毫不知警,豈歲月久而忘其事耶!抑蔽於情而□於愛耶!俱非也。蓋元不以此事為虧心耳。】西門慶道:“法官可解禳得麽?”潘道士道:“冤傢債主,須得本人,雖陰官亦不能強。”【張夾批:天理當然。】因見西門慶禮貌虔切,便問:“娘於年命若幹?”西門慶道:“屬羊的,二十七歲。”潘道士道:“也罷,等我與他祭祭本命星壇,看他命燈如何。”【張夾批:便是後天,成何益哉!】西門慶問:“幾時祭?用何香紙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時,用白灰界畫,建立燈壇,【張夾批:灰壇。】以黃絹圍之,【張夾批:絹圍。】鎮以生辰壇鬥,【張夾批:壇鬥。】祭以五穀棗湯,【張夾批:祭物。】不用酒脯,衹用本命燈二十七盞,【張夾批:燈。】上浮以華蓋之儀,【張夾批:華蓋。】餘無他物,官人可齋戒青衣,壇內俯伏行禮,貧道祭之,雞犬皆關去,不可入來打攪。”西門慶聽了,忙吩咐一一備辦停當。就不敢進去,衹在書房中沐浴齋戒,換了淨衣。留應伯爵也不傢去了,【張夾批:細。】陪潘道士吃齋饌。
到三更天氣,建立燈壇完備,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燈壇,按青竜、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臺華蓋;【張夾批:上。】周列十二宮辰,【張夾批:周圍。】下首纔是本命燈,【張夾批:下。】共合二十七盞。先宣念了投詞。西門慶穿青衣俯伏階下,左右盡皆屏去,不許一人在左右。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發來,仗劍,口中念念有詞。望天罡,取真氣,布步玦,躡瑤壇。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聲令下一聲雷。但見晴天月明星燦,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陣怪風。正是:非幹虎嘯,豈是竜吟?仿佛入戶穿簾,定是催花落葉。推雲出岫,送
雨歸川。雁迷失伴作哀鳴,鷗鷺驚群尋樹杪。姮娥急把蟾宮閉,列子空中
叫救人。
大風所過三次,忽一陣冷氣來,【張夾批:是獅子街房子內病中結成者,是喬皇親花園內投胎者。】把李瓶兒二十七盞本命燈盡皆颳滅。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見一個白衣人【張夾批:子虛別來無恙。】領着兩個青衣人,從外進來,手裏持着一紙文書,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觀看,卻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顆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來,嚮前喚起西門慶來,如此這般,說道:“官人請起來罷!娘子已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張夾批:二句乃普淨座前定案。】本命燈已滅,豈可復救乎?衹在旦夕之間而已。”那西門慶聽了,低首無語,【張夾批:作孽人盡頭語。】滿眼落淚,哀告道:“萬望法師搭救則個!”潘道士道:“定數難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辭。西門慶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罷!”潘道士道:“出傢人草行露宿,山棲廟止,自然之道。”西門慶不復強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兩作經襯錢。潘道士道:“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推讓再四,衹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辭而行。【張夾批:吳神仙收布,梵僧收布,道士今亦收布,所云布施,即無不收乎!一笑。】囑咐西門慶:“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裏去,恐禍及汝身。慎之!慎之!”【張夾批:得度即渡。】言畢,送出大門,拂袖而去。【張夾批:發脫道士,庶筆墨幹淨。】
西門慶歸到捲棚內,看着收拾燈壇。見沒救星,心中甚慟,嚮伯爵,不覺眼淚出。【張夾批:嚮伯爵落淚,奇絶。】伯爵道:“此乃各人稟的壽數,到此地位,強求不得。哥也少要煩惱。”因打四更時分,【張夾批:四更時分。】說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罷。我且傢去,明日再來。”西門慶道:“教小廝拿燈籠送你去。”即令來安取了燈送伯爵出去,關上門進來。
那西門慶獨自一個坐在書房內,掌着一枝蠟燭,心中哀慟,口裏衹長吁氣,尋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裏去,我怎生忍得!寧可我死了也罷。【張夾批:又渡下文。】須廝守着和他說句話兒。”於是進入房中。見李瓶兒面朝裏睡,聽見西門慶進來,翻過身來便道:“我的哥哥,【張夾批:一個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進來了?”因問:“那道士點得燈怎麽說?”西門慶道:“你放心,燈上不妨事。”李瓶兒道:“我的哥哥,【張夾批:兩個我的哥哥。】你還哄我哩,剛纔那廝領着兩個人又來,在我跟前鬧了一回,說道:‘你請法師來遣我,我已告準在陰司,决不容你!’發恨而去,明日便來拿我也。”西門慶聽了,兩淚交流,放聲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來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實指望和你相伴幾日,誰知你又拋閃了我去了。寧教我西門慶口眼閉了,倒也沒這等割肚牽腸。”那李瓶兒雙手摟抱着西門慶脖子,嗚嗚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聲。【張夾批:瓶兒先哭,妙。】說道:“我的哥哥,【張夾批:三個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頭相守,誰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閉眼,我和你說幾句話兒:你傢事大,孤身無靠,又沒幫手,凡事斟酌,休要一衝性兒。大娘等,你也少要虧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個根絆兒,庶不散了你傢事。你又居着個官,今後也少要往那裏去吃酒,早些兒來傢,你傢事要緊。比不的有奴在,還早晚勸你。奴若死了,誰肯苦口說你?”西門慶聽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張夾批:一個我的姐姐與上文我的哥哥對針。】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慮我了。我西門慶那世裏絶緣短幸,【張夾批:四字下得斟酌。】今世裏與你做夫妻不到頭。疼殺我也!天殺我也!”【張夾批:一來回小哭。】李瓶兒又吩咐迎春、綉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說來,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頭,他二娘已承攬。──他房內無人,便教伏侍二娘罷。”西門慶道:“我的姐姐,【張夾批:兩個我的姐姐。】你沒的說,你死了,誰人敢分散你丫頭!奶子也不打發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靈。”李瓶兒道:“甚麽靈!回個神主子,過五七燒了罷了。”西門慶道:“我的姐姐,【張夾批:三個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門慶在一日,供養你一日。”兩個說話之間,李瓶兒催促道:“你睡去罷,這咱晚了。”【張夾批:不然,幾乎忘卻是四更說話。】西門慶道:“我不睡了,在這屋裏守你守兒。”李瓶兒道:“我死還早哩,這屋裏穢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門慶不得已,吩咐丫頭:“仔細看守你娘。”往後邊上房裏,對月娘悉把祭燈不濟之事告訴一遍:“剛纔我到他房中,我觀他說話兒還伶俐。天可憐,衹怕還熬出來也不見得。”【張夾批:穎上三毫,如燈取影。】【綉像夾批:癡心語。】月娘道:“眼眶兒也塌了,嘴唇兒也幹了,耳輪兒也焦了,還好甚麽!也衹在早晚間了。他這個病是恁伶俐,臨斷氣還說話兒。”【張夾批:穎上三毫,如燈取影。】西門慶道:“他來了咱傢這幾年,大大小小,沒曾惹了一個人,且是又好個性格兒,又不出語,你教我捨的他那些兒!”【綉像眉批:金蓮愛減瓶兒處,明明道破。】【綉像夾批:金蓮正反此。】題起來又哭了。【張夾批:又一番小哭。】月娘亦止不住落淚。
不說西門慶與月娘說話,【張夾批:寫至月娘與西門同哭泣,豈不大奇。】且說李瓶兒喚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裏略倒倒兒。”因問道:“有多咱時分了?”奶子道:“雞還未叫,有四更天了。”【張夾批:仍是四更。】叫迎春替他鋪墊了身底下草紙,
搊他朝裏,蓋被停當,睡了。衆人都熬了一夜沒曾睡,老馮與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與綉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鋪,剛睡倒沒半個時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際,夢見李瓶兒下炕來,推了迎春一推,囑咐:“你每看傢,我去也。”【張夾批:癡景杳杳冥冥。】忽然驚醒,見桌上燈尚未滅。忙嚮床上視之,還面朝裏,摸了摸,口內已無氣矣。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斷氣身亡。可憐一個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場春夢。正是:閻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衆人,點燈來照,果然沒了氣兒,身底下流血一窪,慌了手腳,忙走去後邊,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李瓶兒死了,和吳月娘兩步做一步奔到前邊,揭起被,但見面容不改,體尚微溫,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紅綾抹胸兒。西門慶也不顧甚麽身底下血漬,【張夾批:細。】兩衹手捧着他香腮親着,口口聲聲衹叫:“我的沒救的姐姐,有仁義好性兒的姐姐!你怎的閃了我去了?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罷。我也不久活於世了,平白活着做甚麽!”在房裏離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聲號哭。【張夾批:寫得出,方是一來回大哭。】吳月娘亦搵淚哭涕不止。【張夾批:下語深淺自見。】落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孫雪娥、閤家大小丫頭養娘都哭起來,哀聲動地。【張夾批:連着寫來,妙絶。】月娘嚮衆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兒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樓道:“我摸他身上還溫溫兒的,也纔去了不多回兒。咱趁熱腳兒不替他穿上衣裳,還等甚麽?”月娘見西門慶磕伏在他身上,撾臉兒那等哭,衹叫:“天殺了我西門慶了!姐姐你在我傢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沒過,都是我坑陷了你了!”【張夾批:一語直照入門時。】【綉像眉批:此一哭直急到初進門逼打瓶兒上吊時,非泛然語此,細甚,冷甚。】【綉像夾批:知此之謂也。】月娘聽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煩了,說道:“你看韶刀!哭兩聲兒,丟開手罷了。一個死人身上,也沒個忌諱,就臉撾着臉兒哭,倘或口裏惡氣撲着你是的!他沒過好日子,誰過好日子來?【張夾批:月娘心事,亦在其入門時,故一觸即動也。】【綉像夾批:知此之謂也。】各人壽數到了,誰留的住他!那個不打這條路兒來?”因令李嬌兒、孟玉樓:“你兩個拿鑰匙,那邊屋裏尋他幾件衣服出來,咱每眼看着與他穿上。”又叫:“六姐,咱兩個把這頭來替他整理整理。”西門慶又嚮月娘說:“多尋出兩套他心愛的好衣服,與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嬌兒、玉樓:“你尋他新裁的大紅緞遍地錦襖兒、柳黃遍地錦裙,並他今年喬親傢去那套丁香色雲綢妝花衫、翠藍寬拖子裙,並新做的白綾襖、黃綢子裙出來罷。”
當下迎春拿着燈,孟玉樓拿鑰匙,走到那邊屋裏,開了箱子,尋了半日,尋出三套衣裳來,又尋出一件襯身紫綾小襖兒、【張夾批:早為入夢作因。】一件白綢子裙、一件大紅小衣兒並白綾女襪兒、妝花膝褲腿兒。李嬌兒抱過這邊屋裏與月娘瞧。月娘正與金蓮燈下替他整理頭髻,用四根金簪兒綰一方大鴉青手帕,旋勒停當。李嬌兒因問:“尋雙甚麽顔色鞋,與他穿了去?”潘金蓮道:“姐姐,他心愛穿那雙大紅遍地金高底鞋兒,【張夾批:此處“心愛”二字,冷盡人心。】衹穿了沒多兩遭兒,倒尋出來與他穿去罷。”吳月娘道:“不好,倒沒的穿到陰司裏,教他跳火坑。【張夾批:映月娘好佛。】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傢去穿的那雙紫羅遍地金高底鞋,與他裝綁了去罷。”李嬌兒聽了,忙叫迎春尋出來。衆人七手八腳,都裝綁停當。
西門慶率領衆小廝,在大廳上收捲書畫,圍上幃屏,把李瓶兒用板門擡出,停於正寢。【張夾批:非禮也。】下鋪錦褥,上覆紙被,安放幾筵香案,點起一盞隨身燈來。專委兩個小廝在旁侍奉:一個打磐,一個炷紙,一面使玳安:“快請陰陽徐先生來看時批書。”月娘打點出裝綁衣服來,就把李瓶兒床房門鎖了,【張夾批:大書特書月娘可畏可恨,令人不願一見其面,便有百二十分險,百二十分狠。自墻頭寄物後,不謂又有此一暢心之事於一鎖門也。然為後勤部鑰匙伏綫。】衹留炕屋裏,交付與丫頭養娘。馮媽媽見沒了主兒,哭的三個鼻頭兩行眼淚,王姑子且口裏喃喃吶吶,替李瓶兒念《密多心經》、《藥師經》、《解冤經》、《楞嚴經》並《大悲中道神咒》,請引路王菩薩與他接引冥途。【張夾批:文心何暇整之甚。】西門慶在前廳,手拍着胸膛,撫屍大慟,哭了又哭,把聲都哭啞了。口口聲聲衹叫:“我的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張夾批:至於此大哭。】比及亂着,雞就叫了。【張夾批:自上文黃昏點燈,直寫至四更,再寫至四更將終,至此一筆寫“雞就叫了”四字,真有千鈞之力。上文一準備沒睡諸人忙亂如畫。】
玳安請了徐先生來,嚮西門慶施禮,說道:“老爹煩惱,奶奶沒了在於甚時候?”西門慶道:“因此時候不真:睡下之時,已可四更,房中人都睏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時候沒了。”徐先生道:“不打緊。”因令左右掌起燈來,揭開紙被觀看,手掐醜更,說道:“正當五更二點轍,【張夾批:此處補出五更二點轍。】還屬醜時斷氣。”西門慶即令取筆硯,請徐先生批書。徐先生嚮燈下問了姓氏並生辰八字,批將下來:“一故錦衣西門夫人李氏之喪。生於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時,卒於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醜時。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傢忌哭聲,成服後無妨。入殮之時,忌竜、虎、雞、蛇四生人,親人不避。”【張夾批:才子無所不通,醫卜星相皆化工矣。】吳月娘使出玳安來:“叫徐先生看看黑書上,往那方去了。”【張夾批:妙絶。俗規何處得此書來愚弄世人?往他方去,更妙,寫盡愚人。】徐先生一面打開陰陽秘書觀看,說道:“今乃丙子日,已醜時,死者上應寶瓶宮,下臨齊地。前生曾在濱州王傢作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世為女人,屬羊。【張夾批:可笑之極,然則十二生中皆必前世打死一個也,寫盡愚人。】雖招貴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氣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開封府袁傢為女,艱難不能度日。【張夾批:盛哀之數,想當然耳。】後耽閣至二十歲嫁一富傢,老少不對,終年享福,壽至四十二歲,得氣而終。”【張夾批:報亦狠哉,與子虛絲毫不爽。】看畢黑書,衆婦女聽了,皆各嘆息。西門慶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請問:“老爹,停放幾時?”西門慶哭道:“熱突突怎麽就打發出去的,須放過五七纔好。”徐先生道:“五七內沒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內,宜擇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時破土,十二日辛醜未時安葬,閤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門慶道:“也罷,到十月十二日發引,再沒那移了。”徐先生寫了殃榜,蓋伏死者身上,嚮西門慶道:“十九日辰時大殮,一應之物,老爹這裏備下。”
剛打發徐先生出了門,天已發曉。西門慶使琴童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花大舅,然後分班差人各親眷處報喪。又使人往衙門中給假,又使玳安往獅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紗漂白、三十桶生眼布來,叫趙裁雇了許多裁縫,【張夾批:比看燈時所趕衣服何如?】在西廂房先造帷幕、【張夾批:細。】帳子、【張夾批:細。】桌圍,【張夾批:細。】並入殮衣衾纏帶、【張夾批:細。】各房裏女人衫裙,【張夾批:細。】外邊小廝伴當,每人都是白唐巾,【張夾批:細。】一件白直裰。【張夾批:細。】又兌了一百兩銀子,教賁四往門外店裏買了三十桶魁光麻布、【張夾批:細。】二百匹黃絲孝絹,【張夾批:細。】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內搭五間大棚。【張夾批:一路細細寫來,總是全無月娘,市井無禮,可嘆,可笑。】西門慶因思想李瓶兒動止行藏模樣,忽然想起忘了與他傳神,叫過來保來問:“那裏有好畫師?尋一個來傳神。我就把這件事忘了。”來保道:“舊時與咱傢畫圍屏的韓先兒,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畫士,革退來傢,他傳的好神。”西門慶道:“他在那裏住?快與我請來。”來保應諾去了。
西門慶熬了一夜沒睡的人,前後又亂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慟,神思恍亂,衹是沒好氣,駡丫頭、踢小廝,守着李瓶兒屍首,由不的放聲哭叫。【張夾批:大哭餘文。】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語不的。【張夾批:百忙寫玳安奇絶。】【綉像夾批:冷冷效伯爵之顰。】吳月娘正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在帳子後,打夥兒分孝與各房裏丫頭並傢人媳婦,看見西門慶啞着喉嚨衹顧哭,【張夾批:大哭餘文。】問他,茶也不吃,衹顧沒好氣。月娘便道:“你看恁勞叨!死也死了,你沒的哭的他活?衹顧扯長絆兒哭起來了。三兩夜沒睡,頭也沒梳,臉也沒洗,亂了恁五更,黃湯辣水還沒嘗着,就是鐵人也禁不的。【綉像夾批:月娘之怨自愛出,與金蓮不同。】把頭梳了,出來吃些甚麽,還有個主張。好小身子,一時摔倒了,卻怎樣兒的!”玉樓道:“原來他還沒梳頭洗臉哩?”【張夾批:玉樓冷淡處。】【綉像眉批:玉樓與西門處原不錯(?)心。】月娘道:“洗了臉倒好!我頭裏使小廝請他後邊洗臉,他把小廝踢進來,誰再問他來!”金蓮道:“你還沒見,頭裏我倒好意說,他已死了,你恁般起來,把骨禿肉兒也沒了。你在屋裏吃些甚麽兒,出去再亂也不遲。他倒把眼睜紅了的,駡我:‘狗攮的淫婦,管你甚麽事!’【張夾批:寫西門心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卻教誰攮哩!【張夾批:今後再無爭攘之人矣。】──恁不合理的行貨子。衹說人和他合氣。”【張夾批:是暢語。】月娘道:“熱突突死了,怎麽不疼?你就疼,也還放在心裏,【張夾批:月娘險人,可畏。】那裏就這般顯出來?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惡氣沒惡氣,就口撾着口那等叫喚,不知甚麽張緻。他可可兒來三年沒過一日好日子,鎮日教他挑水挨磨來?”【張夾批:深心俱出。】【綉像夾批:月娘泥其詞,自以為過情也,言語怪也。】孟玉樓道:“李大姐倒也罷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張夾批:玉樓之怨深矣。】
正說着,衹見陳敬濟手裏拿着九匹水光絹,說:“爹教娘每剪各房裏手帕,剩下的與娘每做裙子。”【張夾批:大非禮。】月娘收了絹,便道:“姐夫,你去請你爹進來扒口子飯。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還沒嘗着哩。”敬濟道:“我是不敢請他。頭裏小廝請他吃飯,差些沒一腳踢殺了,【綉像夾批:好形容。】我又惹他做甚麽?”【張夾批:又補出。】月娘道:“你不請他,等我另使人請他來吃飯。”良久,叫過玳安來說道:“你爹還沒吃飯,哭這一日了。你拿上飯去,趁溫先生在這裏,陪他吃些兒。”玳安道:“請應二爹和謝爹去了。等他來時,娘這裏使人拿飯上去,消不的他幾句言語,管情爹就吃了。”吳月娘說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裏蛔蟲?俺每這幾個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兩個來纔吃飯?”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兒,那遭少了他兩個?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着了惱,衹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張夾批:已渡伯爵二人。】
說了一回,棋童兒請了應伯爵、謝希大二人來到。進門撲倒靈前地下,哭了半日,【綉像夾批:入門訣先妙。】衹哭“我那有仁義的嫂子”,【張夾批:可見無怨尤之難。】【綉像夾批:哭得便投機。】被金蓮和玉樓駡道:“賊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沒仁義的?”二人哭畢,爬起來,西門慶與他回禮,兩個又哭了,說道:“哥煩惱,煩惱。”一面讓至廂房內,與溫秀纔敘禮坐下。先是伯爵問道:“嫂子是甚時候歿了?”西門慶道:“正醜時斷氣。”伯爵道:“我到傢已是四更多了,房下問我,我說看陰騭,嫂子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剛睡下就做了一夢,【張夾批:此處一夢為一部夢字起頭。】【綉像眉批:夢亦投機,可見幫閑皆天意也。】夢見哥使大官兒來請我,說傢裏吃慶官酒,教我急急來到。見哥穿着一身大紅衣服,嚮袖中取出兩根玉簪兒與我瞧,【張夾批:瓶墜卻以簪折點晴,大妙。是知後黃真人明言黃土傷心也。】說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對哥說:‘可惜了,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說兩根都是玉的。【張夾批:迷者自以為然。】【綉像眉批:金蓮固硝石,而瓶兒為玉亦未必。】【綉像夾批:微言可思。】我醒了,就知道此夢做的不好。房下見我衹顧咂嘴,便問:‘你和誰說話?’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曉告訴你。’等到天明,衹見大官兒到了,戴着白,教我衹顧跌腳。【張夾批:白描。】果然哥有孝服。”【綉像眉批:夢語一解便贅,衹一順嘴跌腳便了,何等簡透。】西門慶道:“我昨夜也做了恁個夢,【張夾批:又一夢。】和你這個一樣兒。夢見東京翟親傢那裏寄送了六根簪兒,【張夾批:伯爵兩根,單指瓶、蓮、西門六根,卻單為瓶兒一人。】內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說,可惜了。醒來正告訴房下,不想前邊斷了氣。好不睜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綉像夾批:正是睜眼處。】寧可教我西門慶死了,眼不見就罷了。到明日,一時半刻想起來,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時,我又沒曾虧欠了人,【綉像眉批:明明虧欠子虛,若不記憶,可見自省之難。】天何今日奪吾所愛之甚也!【張夾批:非此數語亦不知報應之當。】──先是一個孩兒沒了,今日他又長伸腳去了。我還活在世上做甚麽?【張夾批:又是透過下文。】雖有錢過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這話就不是了。我這嫂子與你是那樣夫妻,熱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綉像夾批:先伸情,後論理,末復以從厚,一經安頓,其口語自醒……】爭奈你偌大傢事,【張夾批:一轉。】又居着前程,【張夾批:二轉。】這一傢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麽了得!就是這些嫂子,【張夾批:三轉。】都沒主兒。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聰明憐俐人,何消兄弟每說?【張夾批:四轉。】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過,【張夾批:五轉。】越不過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幾捲經,大發送,葬埋在墳裏,哥的心也盡了,也是嫂子一場的事,再還要怎樣的?哥,你且把心放開。”【張夾批:果是生花舌。】當時,被伯爵一席話,說的西門慶心地透徹,茅塞頓開,也不哭了。須臾,拿上茶來吃了,便喚玳安:“後邊說去,看飯來,我和你應二爹、溫師父、謝爹吃。”伯爵道:“哥原來還未吃飯哩?”西門慶道:“自你去了,亂了一夜,到如今誰嘗甚麽兒來。”伯爵道:“哥,你還不吃飯,這個就鬍突了,常言道:‘寧可折本,休要饑損。’《孝經》上不說的:‘教民無以死傷生,毀不滅性。’【綉像夾批:二語該溫秀纔說。】死的自死了,存者還要過日子。哥要做個張主。”正是:數語撥開君子路,片言題醒夢中人。
【文禹門雲:人能於未死之時,知有必死之日,舉凡恩與怨,名與利,得與失;均可村堵行雲流水,而當局轉作旁觀之人。人能知有必死之事,時存防範之心,舉凡節飲食,禁嗜欲,慎寒暑,俱當視若冰窖火坑,而崎嶇變作平坦之路,是心苑而身可以不死,身死而心亦可以同死矣。雖然,此其權固操之自我者也。乃有橫逆之來,釁不自我,狠毒之計,謀出於人,雖大丈夫亦不能含冤,豈小女子而令其忍受耶!可知李瓶兒之死,實有促其死,逼其死,‘催其死者,遂不得不死。嗚呼!果真死矣。瓶兒身死,而耿耿此心豈能與之同死乎?瓶兒之心不死,即衆人之心不死也。西門慶或知得病之由於己,而不知致死之由於人。徒於其將死未死之間,問卜求簽,延醫生,請道士:而於人之將死也,希冀其不死,祈禱其不死,亦可謂愚之至矣。
試觀瓶兒既死,諸婦之與金蓮;金蓮之與諸婦,均非昔日光景。即與金蓮最親密之玉樓,亦露出冷淡情形,而西門慶者便在瓶兒屋中與如意私通,未幾又移其所愛瓶兒之心,面盡付與潘金蓮矣。尚得謂之獨鍾情於瓶兒哉!則此日之鋪張喪事,窮奢極侈,蓋勢也,非情也。李瓶兒之死,亦可謂得其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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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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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評全本金瓶梅 | 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 |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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