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每看见小学生欢天喜地地看着一本粗拙的《儿童世界》之类,另想起别国的儿童用书的精美,自然要觉得中国儿童的可怜。但回忆起我和我的同窗小友的童年,却不能不以为他幸福,给我们的永逝的韶光一个悲哀的吊唁。
所以当他从一位长辈那里得到画图的本子时,虽然不过薄薄的一本书,但是下图上说,鬼少人多,又为一人所独有,因此使他高兴极了。
但接下来的就是扫兴。那书的名字叫做《二十四孝图》,当他请阿长之类的人讲完故事之后,才知道“孝”有如此之难,因此对于先前痴心妄想的做孝子计划,完全绝望了。
其中最让那时的鲁迅不解甚至反感的,有两个故事,内中一个是“老莱娱亲”。老莱子是春秋楚国的人。传说他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穿五色斑斓衣服,在父母身边作婴儿貌。为爹娘取饮料,诈跌——也就是假装跌倒,作婴儿啼哭,以讨父母大人的开心。
招致鲁迅反感的,正是这个假装,因为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的,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
后来鲁迅从另外较古的书上查出,原来是老莱不小心跌倒,恐怕父母看见伤心,才僵扑作婴儿一样的啼哭。这或许稍近人情,但后来被追求完美的君子们改作了诈跌。
孝子的故事,其实总要人不合常情,老莱子的故事现在不大被人提起了,大约用假摔之类的家庭娱乐,已经不大容易勾引住父母大人的眼球了,现在的地板也不再是泥土,倘不能生活优裕铺就成木板,摔上去真的很痛。
司马迁的《史记》里也专门提到了老莱同志。不过却没有诈跌的故事,只引用别人的话,说他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这话出现在老子的传记里,太史公是怀疑老子或者就是老莱子。也幸亏是怀疑,否则道家祖师爷的形象,难免遭到损害。但《列仙传》上的记载里,老莱的事迹还是道貌岸然的。那上面说,老莱子生活在乱世,于是他逃到蒙山之下务农,住的是茅屋,睡的是木床,铺的是草席,吃的是菱角。后来楚王亲自登门求贤,他才带着老婆回到江南,却又不思上进去作官,只是满足于穿禽兽的毛纺织的衣服,吃禽兽吃不完的颗粒。这的确是非常典型的无为生活。
作为无为生活主食的菱角,作物于水泽陂塘,三月而生,蔓延漂浮于水面。它的叶子,正是所谓的菱形,扁平光滑,如同镜面。叶子的下面,则是肥白的茎,一茎一叶,两两参差,很有些翩跹的味道。所以古人作诗形容它说:
柄似蟾蜍股样肥,
叶如蝴蝶翼相差。
蟾蜍翘立蝶飞起,
便是菱花著子时。
蛤蟆大腿蝴蝶翅膀,描摹的果然吊诡生动。五六月的时候,它开出黄白色的小花,藏在叶子里,凋谢之后,扎进水下,结成元宝一样的绿菱角。等到元宝蜕变成暗红色,就意味着它的身子已经熟透,斩断两角,剥去壳子,就由得任人轻薄了。寻常人轻薄了,不过图个口爽,文人轻薄了,就不免一唱三叹:
鸡头吾弟藕吾兄,
头角崭然也不争。
白璧中藏烟水晦,
红裳左袒雪花明。
说起来,这莲藕菱角鸡头米,都是水生的嫩果,算得上是真正的水果,内中倒是只有菱角的容貌最是头角峥嵘。但这峥嵘也是有限,都说菱角最容易落,这有七菱八落的农家谚可资为证,所以它的确是不争。等到菱落之后,剥掉那层衣服,红裳里面,白花花雪片也似的一片肉,玉体横陈时节,再不肯撒泼使气,哪里还寻得着峥嵘的丝毫影响,剩下的,不过是一任咬牙切齿的蹂躏,所以那个袒字用得最是传神:这自家的宽衣解带,可没人用强,是明明白白心甘情愿的不抵抗哟。
这种肉身蒲团一般的鲜活生动,自是无法令人不爱。老莱子的同乡楚卿屈到,虽然身为贵族重臣,却是深入骨髓的爱菱一族,至死不渝。临死时,他特地叫来家臣,嘱咐说,我死后但凡给我上供,一定要有盘子菱角。到了祭奠时,家臣果然准备了菱角,但他的儿子屈建却让去掉。家臣说这可是老太爷的意思,屈建依然坚持说不成。理由是老爷子生前主持国政,一世英名,诸侯没谁不交口称赞的。而祭礼上早就规定了国君大夫士和庶人的种种不同规矩,容不得丝毫的加减。老爷子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干扰国家法典的。祭品桌上终于没上那道菱角。
一盘菱角,在谁都不过是点心的寻常果子,何况是楚国世族的屈家。老爷子贪图口腹之欲,儿子却不答应,理由上纲上线,提到了国家法典的高度,的确是底气十足的政治家气度,无怪他做了楚国的宰相。
但这种脚跟站得笃定,原则问题不肯让步,勇于大义灭亲的恢弘气度,依然不免遭人诟病。晋朝的人就写文章专门讨论此事,说《周礼》上本来有菱角做祭品的先例,楚国又盛产本菱,老爷子既然那样喜欢,凭什么偏要撤掉!这种掠夺父亲可怜欲望的行径,既毁就养无方之礼,又失奉死如生之义,实在是冷酷残忍啊。
这样惨烈的声讨,足以让死在地下多少年的屈宰相,小虫爬痒一样的浑身不自在了。自古忠孝势不两全,大家可以对做儿子的小屈口诛笔伐,却不可以用同样的尺度苛求于做宰相的屈长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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