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 汉书   》 汉书卷五十二窦田灌韩传第二十二      班固 Ban Gu    班彪 Ban Biao

  窦婴字王孙,孝文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也。〔一〕喜宾客。〔二〕孝文时为吴相,病免。孝景即位,为詹事。
  〔一〕师古曰:「县名也,地理志属信都。观音工唤反。」
  〔二〕师古曰:「喜,好也,音许吏反。」
  帝弟梁孝王,母窦太后爱之。孝王朝,因燕昆弟饮。〔一〕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上从容曰:「千秋万岁后传王。」〔二〕太后驩。婴引卮酒进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汉之约也,上何以得传梁王9太后由此憎婴。婴亦薄其官,〔三〕因病免。太后除婴门籍,不得朝请。〔四〕
  〔一〕师古曰:「序家人昆弟之亲,不为君臣礼也。」
  〔二〕师古曰:「从音千庸反。」
  〔三〕师古曰:「自嫌其官,轻薄之也。」
  〔四〕师古曰:「请音才性反。其下亦同。」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无如婴贤,〔一〕召入见,固让谢,称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婴言爰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廊庑下,〔二〕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三〕,金无入家者。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破,封为魏其侯。游士宾客争归之。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列侯莫敢与亢礼。〔四〕
  〔一〕师古曰:「宗室,帝之同姓亲也。诸窦,总谓帝外家也。以吴楚之难,故欲用内外之亲为将也。」
  〔二〕师古曰:「廊,堂下周屋也。庑,门屋也,音侮。」
  〔三〕师古曰:「财与裁同,谓裁量而用之也。」
  〔四〕师古曰:「言特敬此二人也。」
  四年,立栗太子,〔一〕以婴为傅。七年,栗太子废,婴争弗能得,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下〔二〕数月,诸窦宾客辩士说,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婴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争不能拔,又不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三〕袛加怼自明,扬主之过。〔四〕有如两宫奭将军,〔五〕则妻子无类矣。」〔六〕婴然之,乃起,朝请如故。
  〔一〕师古曰:「栗姬之子,(敬)〔故〕曰栗太子。」
  〔二〕师古曰:「屏,隐也。」
  〔三〕师古曰:「拥,抱也。闲处,犹言私处也。」
  〔四〕师古曰:「只,适也。怼,怨怒也。只音支,其字从衣。怼音直类反。」
  〔五〕师古曰:「两宫,太后及帝也。奭,怒貌也,音赫。」
  〔六〕师古曰:「言被诛戮无遗类也。」
  桃侯免相,〔一〕窦太后数言魏其。景帝曰:「太后岂以臣有爱相魏其者?〔二〕魏其沾沾自喜耳,多易,〔三〕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一〕服虔曰:「刘舍也。」
  〔二〕师古曰:「爱犹惜也。」
  〔三〕张晏曰:「沾沾,言自整顿也。多易,多轻薄之行也。或曰,沾音瞻。」师古曰:「沾沾,轻薄也,或音他兼反,今俗言薄沾沾。喜音许吏反。易音弋豉反。」
  田蚡,孝景王皇后同母弟也,生长陵。窦婴已为大将军,方盛,蚡为诸曹郎,未贵,往来侍酒婴所,跪起如子姓。〔一〕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二〕为中大夫。辩有口,学盘盂诸书,〔三〕王皇后贤之。
  〔一〕师古曰:「姓,生也,言同子礼,若己所生。」
  〔二〕师古曰:「晚节,犹言末时也。」
  〔三〕应劭曰:「黄帝史孔甲所作也,凡二十九篇,书盘盂中,所以为法戒也。诸书,诸子之书也。」孟康曰:「孔甲盘盂二十六篇,杂家书,兼儒墨名法者也。」晋灼曰:「案艺文志,孟说是也。」
  孝景崩,武帝初即位,蚡以舅封为武安侯,弟胜为周阳侯。
  蚡新用事,卑下宾客,〔一〕进名士家居者贵之,〔二〕欲以倾诸将相。〔三〕上所填抚,多蚡宾客计策。〔四〕会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藉福说蚡曰:「魏其侯贵久矣,素天下士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即上以将军为相,必让魏其。魏其为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相尊等耳,〔五〕有让贤名。」蚡乃微言太后风上〔六〕,于是乃以婴为丞相,蚡为太尉。藉福贺婴,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七〕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八〕不能,今以毁去矣。」婴不听。
  〔一〕师古曰:「下音胡稼反。」
  〔二〕晋灼曰:「滞在里巷未仕者。」
  〔三〕师古曰:「倾谓逾越而胜之也。」
  〔四〕如淳曰:「多荐名士,名士得进为帝画计策也。」师古曰:「填音竹刃反。」
  〔五〕师古曰:「言其尊贵同一等也。」
  〔六〕师古曰:「风读曰讽。」
  〔七〕师古曰:「喜,好也,音许吏反。」
  〔八〕师古曰:「兼容,谓不嫉恶人令其怨也。」
  婴、蚡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一〕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二〕以礼为服制,〔三〕以兴太平。举谪诸窦宗室无行者,除其属藉。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言,而婴、蚡、赵绾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四〕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曰:「此欲复为新垣平邪9乃罢逐赵绾、王臧,而免丞相婴、太尉蚡,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婴、蚡以侯家居。
  〔一〕师古曰:「推毂,谓升荐之,若转车毂之为也。」
  〔二〕服虔曰:「除关禁也。」
  〔三〕师古曰:「谓丧服之制也。」
  〔四〕师古曰:「滋,益也。说读曰悦。」
  蚡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一〕士吏趋势利者皆去婴而归蚡。蚡日益横。〔二〕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上以蚡为丞相,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诸侯愈益附蚡。〔三〕
  〔一〕师古曰:「效谓见听用。」
  〔二〕师古曰:「横,恣也,音胡孟反。」
  〔三〕师古曰:「郡及诸侯也,犹言郡国耳。」
  蚡为人貌侵,生贵甚。〔一〕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二〕上初即位,富于春秋,〔三〕蚡以肺附为相,〔四〕非痛折节以礼屈之,天下不肃。〔五〕当是时,丞相入奏事,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尽未?吾亦欲除吏。〔六〕」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遂取武库9是后乃退。〔七〕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北乡,自坐东乡,〔八〕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九〕由此滋骄,〔一〇〕治宅甲诸第,〔一一〕田园极膏腴,〔一二〕市买郡县器物相属于道。〔一三〕前堂罗钟鼓,立曲旃;〔一四〕后房妇女以百数。诸奏珍物狗马玩好,不可胜数。〔一五〕
  〔一〕服虔曰:「侵,短小也。」师古曰:「生贵,谓自尊高示贵宠也。」
  〔二〕张晏曰:「多长年。」
  〔三〕师古曰:「谓年幼也。齿历方久,故云富于春秋也。」
  〔四〕师古曰:「旧解云肺附,如肝肺之相附也。一说,肺,斫木札也,喻其轻薄附大材也。」
  〔五〕师古曰:「痛犹甚也。言以尊贵临之,皆令其屈节而下己也。」
  〔六〕师古曰:「凡言除者,除去故官就新官。」
  〔七〕师古曰:「考工,少府之属官也,主作器械。上责其此请,故谓之曰:『何不遂取武库;蚡乃退也。」
  〔八〕师古曰:「自处尊位也。乡读皆曰向。」
  〔九〕师古曰:「桡,曲也,音女教反。」
  〔一〇〕师古曰:「滋,益也。」
  〔一一〕师古曰:「言为诸第之(长)〔最〕也。以甲乙之次,言甲则为上矣。」
  〔一二〕师古曰:「膏腴,谓肥厚之处。」
  〔一三〕师古曰:「属,逮及也,音之欲反。」
  〔一四〕如淳曰:「旃,旗之名也,通帛曰旃。曲旃,僭也。」苏林曰:「礼,大夫建旃。曲,柄上曲也。」师古曰:「苏说是也。许慎云『旃,旗曲柄也,所以旃表士众』也。」
  〔一五〕师古曰:「奏,进也。」
  而婴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公稍自引而怠(?)〔骜〕,〔一〕唯灌夫独否。故婴墨墨不得意,而厚遇夫也。
  〔一〕师古曰:「(?)〔骜〕与傲同。」
  灌夫字仲孺,颍阴人也。父张孟,(常)〔尝〕为颍阴侯灌婴舍人,得幸,因进之,〔一〕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二〕吴楚反时,颍阴侯灌婴为将军,属太尉,〔三〕请孟为校尉。夫以千人与父俱。〔四〕孟年老,颍阴侯强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汉法,父子俱,有死事,得与丧归。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仇。」〔五〕于是夫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数十人。〔六〕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两人及从奴十余骑驰入吴军,至戏下,〔七〕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还走汉壁,〔八〕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九〕创少瘳,〔一〇〕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曲折,请复往。」〔一一〕将军壮而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召固止之。吴军(败)〔破〕,夫以此名闻天下。
  〔一〕师古曰:「进,荐也。婴荐孟也。」
  〔二〕师古曰:「蒙,冒也。」
  〔三〕师古曰:「时颍阴侯是灌婴之子,名何,转写误为婴耳。」
  〔四〕孟康曰:「官主千人,如候司马也。」
  〔五〕张晏曰:「自奋厉也。」
  〔六〕师古曰:「所善,素与己善者。」
  〔七〕师古曰:「戏,大将之旗也,读与麾同,又音许宜反。」
  〔八〕师古曰:「走,趣向也,音奏。」
  〔九〕师古曰:「万金者,言其价贵也。金字或作全,言得之者必生全也。」
  〔一〇〕师古曰:「瘳,差也,音丑流反。」
  〔一一〕师古曰:「曲折,犹言委曲也。」
  颍阴侯言夫,夫为郎中将。数岁,坐法去。家居长安中,诸公莫不称,由是复为代相。
  武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郊,劲兵处,〔一〕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二〕夫醉,搏甫。〔三〕甫,窦太后昆弟。上恐太后诛夫,徙夫为燕相。数岁,坐法免,家居长安。
  〔一〕师古曰:「郊谓四交辐凑,而兵又劲强。」
  〔二〕晋灼曰:「饮酒轻重不得其平也。」师古曰:「礼数之轻重也。」
  〔三〕师古曰:「搏,以手击之。」
  夫为人刚直,使酒,〔一〕不好面谀。贵戚诸势在己之右,欲必陵之;士在己左,愈贫贱,尤益礼敬,与钧。〔二〕稠人广众,荐宠下辈。〔三〕士亦以此多之。〔四〕
  〔一〕师古曰:「使酒,因酒而使气也。」
  〔二〕师古曰:「右,尊也。左,卑也。钧,等也。」
  〔三〕师古曰:「稠,多也。下辈,下等之人也。每于人众之中故宠荐也。」
  〔四〕师古曰:「多犹重之。」
  夫不好文学,喜任侠,已然诺。〔一〕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桀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二〕波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三〕横颍川。〔四〕颍川儿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五〕
  〔一〕师古曰:「已,必也。谓一言许人,必信之也。喜音许吏反。」
  〔二〕师古曰:「或八九十,或百人也。」
  〔三〕师古曰:「波读曰陂。」
  〔四〕师古曰:「横音胡孟反。其下亦同。」
  〔五〕师古曰:「深怨嫉之,故为此言也。」
  夫家居,卿相侍中宾客益衰。〔一〕及窦婴失势,亦欲倚夫引绳排根生平慕之后弃者。〔二〕夫亦得婴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三〕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歡甚,无厌,恨相知之晚。
  〔一〕师古曰:「以夫居家,而卿相侍中素为夫之宾客者,渐以衰退不复往也。」
  〔二〕苏林曰:「二人相倚,引绳直排根宾客去之者,不与交通也。」孟康曰:「根者,根格,引绳以弹排摈根格之也。」师古曰:「孟说近也。根音下恩反。格音下各反。言婴与夫共相提挈,有人生平慕婴、夫,后见其失职而颇慢弛,如此者,共排退之,不复与交。譬如相对挽绳而根格之也。今吴楚俗犹谓牵引前却为根格也。」
  〔三〕张晏曰:「相荐达为声势也。」师古曰:「相牵引而致于尊重也。为音于伪反。」
  夫尝有服,〔一〕过丞相蚡。蚡从容曰:〔二〕「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三〕夫安敢以服为解!〔四〕请语魏其具,〔五〕将军旦日蚤临。」〔六〕蚡许诺。夫以语婴。婴与夫人益巿牛酒,〔七〕夜洒埽张具至旦〔八〕。平明,令门下候司。至日中,蚡不来。婴谓夫曰:「丞相岂忘之哉?」夫不怿,〔九〕曰:「夫以服请,不宜。」〔一〇〕乃驾,自往迎蚡。蚡特前戏许夫,〔一一〕殊无意往。夫至门,蚡尚卧也。于是夫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至今未敢尝食。」蚡悟,谢曰:「吾醉,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往又徐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蚡,〔一二〕蚡不起。夫徙坐,语侵之。〔一三〕婴乃扶夫去,谢蚡。蚡卒饮至夜,极歡而去。
  〔一〕师古曰:「谓丧服也。」
  〔二〕师古曰:「从音千容反。」
  〔三〕师古曰:「况,赐也。」
  〔四〕师古曰:「解谓辞之也,若今言分疏矣。」
  〔五〕师古曰:「具,办具酒食。」
  〔六〕师古曰:「旦日,明旦也。蚤,古早字。」
  〔七〕师古曰:「益,多也。」
  〔八〕师古曰:「洒音洒,又音所寄反。」
  〔九〕师古曰:「怿,悦也。」
  〔一〇〕师古曰:「不当忘也。」
  〔一一〕师古曰:「特,但也。」
  〔一二〕师古曰:「属,付也,犹今之舞讫相劝也。属音之欲反。」
  〔一三〕师古曰:「徙坐,谓移就其坐也。」
  后蚡使藉福请婴城南田,婴大望曰:〔一〕「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相夺乎9不许。夫闻,怒骂福。福恶两人有隙,乃谩好谢蚡〔二〕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蚡闻婴、夫实怒不予,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三〕吾不敢复求田。」由此大怒。
  〔一〕师古曰:「望,怨也。」
  〔二〕师古曰:「谩犹诡也,诈为好言也。谩读与慢同,又音莫连反。」
  〔三〕师古曰:「与读曰预。预,干也。」
  元光四年春,蚡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之。上曰:「此丞相事,何请?」夫亦持蚡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已,俱解。〔一〕
  〔一〕师古曰:「两家宾客处于中间和解之。」
  夏,蚡取燕王女为夫人,〔一〕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婴过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过丞相,〔二〕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隙。」婴曰:「事已解。」强与俱。酒酣,蚡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婴为寿,独故人避席,余半膝席。〔三〕夫行酒,至蚡,蚡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毕之9〔四〕时蚡不肯。〔五〕行酒次至临汝侯灌贤,贤方与程不识耳语,〔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贤曰:「平生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曹儿呫嗫耳语9〔七〕蚡谓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八〕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九〕夫曰:「今日斩头穴匈,何知程、李9〔一〇〕坐乃起更衣〔一一〕,稍稍去。婴去,戏夫。〔一二〕夫出,蚡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也。」乃令骑留夫,〔一三〕夫不得出。藉福起为谢,案夫项令谢。〔一四〕夫愈怒,不肯顺。蚡乃戏骑缚夫〔一五〕置传舍,〔一六〕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一七〕劾灌夫骂坐不敬,〔一八〕系居室。〔一九〕遂其前事,〔二〇〕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巿罪。婴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二一〕蚡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蚡阴事。
  〔一〕师古曰:「燕王泽之子康王嘉女。」
  〔二〕师古曰:「言因酒有失,得罪过于丞相。」
  〔三〕苏林曰:「下席而膝半在席上也。」如淳曰:「以膝跪席上也。」师古曰:「如说是也。」
  〔四〕张晏曰:「行酒过之为已毕。」如淳曰:「言虽贵,且当尽酒,以其势劫之也。」师古曰:「如说近之。言将军虽贵人也,请尽此觞。嘻,强笑也,音许其反。」
  〔五〕师古曰:「不为尽也。」
  〔六〕师古曰:「附耳小语也。」
  〔七〕师古曰:「女曹儿犹言儿女辈也。呫音昌涉反。嗫音人涉反。」
  〔八〕孟康曰:「李广为东宫,程不识为西宫。」
  〔九〕苏林曰:「不为李将军除道地邪?」如淳曰:「二人同号比尊,今辱一人,不当为毁广邪?」师古曰:「如说近之。言既毁程,令广何地自安处。」
  〔一〇〕晋灼曰:「斩头见刺,犹不止也。」
  〔一一〕师古曰:「坐谓坐上之人也。更,改也。凡久坐者,皆起更衣,以其寒暖或变也。」
  〔一二〕晋灼曰:「戏,古麾字也。」师古曰:「招麾之令出也。汉书多以戏为麾字。」
  〔一三〕师古曰:「骑谓常从之骑也。」
  〔一四〕师古曰:「使其拜也。」
  〔一五〕师古曰:「戏读亦曰麾。谓指麾命之而令收缚夫也。」
  〔一六〕师古曰:「传舍,解在郦食其传。」
  〔一七〕师古曰:「长史,丞相长史也。召宗室,谓请召之为客也。」
  〔一八〕师古曰:「于大坐中骂詈,(不为)〔为不〕敬。」
  〔一九〕师古曰:「居室,署名也,属少府。其后改名曰保宫。」
  〔二〇〕师古曰:「遂,竟也。」
  〔二一〕如淳曰:「为出资费,使人为夫请罪也。」师古曰:「如说非也。为资,为其资地耳,非财物也。为读如本字。」
  婴锐为救夫,婴夫人谏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迕〔一〕,宁可救邪?」婴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二〕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三〕立召入,具告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婴食,曰:「东朝廷辩之。」〔四〕
  〔一〕师古曰:「相逆迕也。迕音悟。」
  〔二〕师古曰:「言不过失爵耳。」
  〔三〕师古曰:「匿,避也。不令家人知之,恐其又止谏也。」
  〔四〕如淳曰:「东朝,太后朝也。」张晏曰:「会公卿大夫东朝,共理而分别也。」
  婴东朝,盛推夫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它事诬罪之。蚡盛毁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婴度无可奈何,〔一〕因言蚡短。蚡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胏)〔肺〕附,所好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二〕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卬视天,俯画地,〔三〕辟睨两宫间,〔四〕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五〕臣乃不如魏其等所为。」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不测之吴军,〔六〕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柸酒,不足引它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輘轹宗室,侵犯骨肉,〔七〕此所谓『支大于干,胫大于股,不折必披』。〔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坚。余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九〕吾并斩若属矣9〔一〇〕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司,具以语太后。太后怒,不食,曰:「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一一〕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乎!〔一二〕且帝宁能为石人邪!〔一三〕此特帝在,即录录,〔一四〕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一五〕上谢曰:「俱外家,故廷辨之。〔一六〕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
  〔一〕师古曰:「度音徒各反。」
  〔二〕师古曰:「倡,乐人也。优,谐戏者也。」
  〔三〕张晏曰:「视天,占三光也。画地,知分野所在也。念欲作反事也。」师古曰:「卬读曰仰。」
  〔四〕张晏曰:「占太后与帝吉凶之期也。」师古曰:「辟睨,傍视也。辟音普计反,字本作?。睨音吾计反。」
  〔五〕张晏曰:「幸有反者,当为将立大功也。」臣瓒曰:「天下有变,谓因国家变难之际得立大功也。」师古曰:「瓒说是。」
  〔六〕师古曰:「荷,负也。不测,言其强盛也。荷音何。」
  〔七〕师古曰:「輘轹,谓蹈践之也。輘音凌,轹音郎击反。」
  〔八〕师古曰:「披音丕靡反。」
  〔九〕应劭曰:「驹者,驾辕下。局趣,?小之貌也。」张晏曰:「俯头于车辕下,随母而已。」师古曰:「张说非也。驾车不以牝马。小雅皇皇者华之诗曰『我马维驹』,非随母也。」
  〔一〇〕师古曰:「若,汝也。」
  〔一一〕晋灼曰:「藉,蹈也。」
  〔一二〕师古曰:「以比鱼肉而食啖也。」
  〔一三〕师古曰:「言徒有人形耳,不知好恶也。一曰,石人者,谓常存不死也。」
  〔一四〕师古曰:「录录,言循众也。」
  〔一五〕师古曰:「设犹脱也。」
  〔一六〕师古曰:「婴,景帝从舅子。蚡,太后同母弟。故言俱外家。」
  蚡已罢朝,出止车门,召御史大夫安国载,〔一〕怒曰:「与长孺共一秃翁,何为首鼠两端?」〔二〕安国良久谓蚡曰:「君何不自喜!〔三〕夫魏其毁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四〕曰『臣以(胏)〔肺〕附幸得待罪,固非其任,魏其言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五〕不废君。魏其必愧,杜门齰舌自杀。〔六〕今人毁君,君亦毁之,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9蚡谢曰:「争时急,不知出此。」
  〔一〕师古曰:「韩安国也。载谓共乘车。」
  〔二〕服虔曰:「秃翁,言婴无官位版授也。首鼠,一前一却也。」张晏曰:「婴年老,又嗜酒,头秃,言当共治一秃翁也。」师古曰:「服说是也。」
  〔三〕师古曰:「何不自谦逊为可喜之事也。喜音许吏反。」
  〔四〕师古曰:「归印绶于天子也。」
  〔五〕师古曰:「多犹重也。」
  〔六〕师古曰:「杜,塞也。齰,啮也,音仕客反。」
  于是上使御史簿责婴〔一〕所言灌夫颇不雠,〔二〕劾系都司空。〔三〕孝景时,婴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四〕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婴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召见。〔五〕书奏,案尚书,大行无遗诏。〔六〕诏书独臧婴家,婴家丞封。〔七〕乃劾婴矫先帝诏害,罪当弃市。〔八〕五年十月,悉论灌夫支属。婴良久乃闻有劾,即阳病痱,不食欲死。〔九〕或闻上无意杀婴,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飞语为恶言闻上,〔一〇〕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一一〕
  〔一〕师古曰:「簿责,以文簿一一责之也。簿音步户反。」
  〔二〕晋灼曰:「雠,当也。」
  〔三〕师古曰:「都司空,宗正属官也,见百官公卿表。」
  〔四〕师古曰:「论说其事而上于天子。」
  〔五〕师古曰:「幸,冀也。」
  〔六〕如淳曰:「大行,主诸侯官也。」师古曰:「此说非也。大行,景帝大行也。尚书之中无此大行遗诏也。」
  〔七〕孟康曰:「以家丞印封遗诏也。」
  〔八〕郑氏曰:「矫诏有害不害也。」
  〔九〕师古曰:「痱,风疾也,音肥。」
  〔一〇〕张晏曰:「蚡为作飞扬诽谤之语也。」臣瓒曰:「无根而至也。」
  〔一一〕张晏曰:「日月者,见春垂至,恐遇赦赎之。」
  春,蚡疾,一身尽痛,若有击者,呼服谢罪。〔一〕上使视鬼者瞻之,曰:「魏其侯与灌夫共守,笞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中有罪免。
  〔一〕晋灼曰:「服音瓝。关西俗谓得杖呼及小儿啼呼为呼瓝。或言蚡号呼谢服罪也。」师古曰:「两说皆通。呼,古呼字也。若谓啼为呼服,则呼音火交反,服音平卓反。」
  后淮南王安谋反,觉。始安入朝时,蚡为太尉,迎安霸上,谓安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公)〔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尚谁立哉?」〔一〕淮南王大喜,厚遗金钱财物。上自婴、夫事时不直蚡,特为太后故。及闻淮南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二〕
  〔一〕师古曰:「言大王尚不得立,当谁立也?」
  〔二〕师古曰:「言其赖自死。」
  韩安国字长孺,梁成安人也,后徙睢阳。尝受韩子、杂说邹田生所。〔一〕事梁孝王,为中大夫。吴楚反时,孝王使安国及张羽为将,扞吴兵于东界。张羽力战,安国持重,以故吴不能过梁。吴楚破,安国、张羽名由此显梁。
  〔一〕师古曰:「田生,邹县人。」
  梁王以至亲故,得自置相、二千石,出入游戏,僭于天子。〔一〕天子闻之,心不善。太后知帝弗善,乃怒梁使者,弗见,案责王所为。安国为梁使,见大长公主而泣〔二〕曰:「何梁王为人子之孝,为人臣之忠,而太后曾不省也?〔三〕夫前日吴、楚、齐、赵七国反,自关以东皆合从而西向,〔四〕唯梁最亲,为限难。梁王念太后、帝在中,〔五〕而诸侯扰乱,壹言泣数行而下,跪送臣等六人将兵击却吴楚,吴楚以故兵不敢西,而卒破亡,梁之力也。今太后以小苛礼责望梁王。〔六〕梁王父兄皆帝王,而所见者大,故出称?,入言警,〔七〕车旗皆帝所赐,即以嫮鄙小县,〔八〕驱驰国中,欲夸诸侯,令天下知太后、帝爱之也。今梁使来,辄案责之,梁王恐,日夜涕泣思慕,不知所为。何梁王之忠孝而太后不恤也?」长公主具以告太后,太后喜曰:「为帝言之。」言之,帝心乃解,而免冠谢太后曰:「兄弟不能相教,乃为太后遗忧。」悉见梁使,厚赐之。其后,梁王益亲歡。太后、长公主更赐安国直千余金。〔九〕由此显,结于汉。
  〔一〕师古曰:「僭,拟也。」
  〔二〕如淳曰:「大长公主,景帝姊也。」
  〔三〕师古曰:「省,视也。」
  〔四〕师古曰:「从音子容反。」
  〔五〕师古曰:「中,关中也。一说谓京师为中,犹言中国也。」
  〔六〕师古曰:「苛,细也。」
  〔七〕师古曰:「?,止行人也。警,令戒肃也。天子出入皆备此仪。而今云出称警入言?者,互举之耳。」
  〔八〕服虔曰:「嫮,夸奼也。」晋灼曰:「嫮音坼嫮之嫮。」邓展曰:「嫮,好也。自以车服之好曜边鄙之邑也。」师古曰:「服说、晋音是也。鄙,小县,言在外鄙之小县也。」
  〔九〕师古曰:「更音工衡反。」
  其后,安国坐法抵罪,蒙〔一〕狱吏田甲辱安国。安国曰:「死灰独不复然乎?」甲曰:「然即溺之。」〔二〕居无几,梁内史缺,〔三〕汉使使者拜安国为梁内史,起(徙)〔徒〕中为二千石。田甲亡。安国曰:「甲不就官,我灭而宗。」(四)甲肉袒谢,安国笑曰:「公等足与治乎?」〔五〕卒善遇之。
  〔一〕师古曰:「蒙,梁国之县也。」
  〔二〕师古曰:「溺读曰尿。」
  〔三〕师古曰:「无几,未多时也。几音居岂反。」
  〔四〕师古曰:「而,汝也。」
  〔五〕师古曰:「治谓当敌也,今人犹云对治。治音丈吏反。一曰,不足绳治也。治读如本字。」
  内史之缺也,王新得齐人公孙诡,说之,〔一〕欲请为内史。窦太后(所)〔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
  〔一〕师古曰:「说读曰悦。」
  公孙诡、羊胜说王求为帝太子及益地事,恐汉大臣不听,乃阴使人刺汉用事谋臣。及杀故吴相爰盎,景帝遂闻诡、胜等计画,乃遣使捕诡、胜,必得。〔一〕汉使十辈至梁,相以下举国大索,〔二〕月余弗得。安国闻诡、胜匿王所,乃入见王而泣曰:「主辱者臣死。大王无良臣,故纷纷至此。今胜、诡不得,请辞赐死。」王曰:「何至此?」安国泣数行下,曰:「大王自度于皇帝,孰与太上皇之与高帝及皇帝与临江王亲?」〔三〕王曰:「弗如也。」安国曰:「夫太上皇、临江亲父子间,然高帝曰『提三尺取天下者朕也』,〔四〕故太上终不得制事,居于栎阳。临江,适长太子,〔五〕以一言过,废王临江;〔六〕用宫垣事,卒自杀中尉府。〔七〕何则?治天下终不用私乱公。语曰:『虽有亲父,安知不为虎?虽有亲兄,安知不为狼?』〔八〕今大王列在诸侯,訹邪臣浮说,〔九〕犯上禁,桡明法〔一〇〕。天子以太后故,不忍致法于大王。太后日夜涕泣,幸大王自改,大王终不觉寤。有如太后宫车即晏驾,大王尚谁攀乎?」语未卒,王泣数行而下,谢安国曰:「吾今出之。」即日诡、胜自杀。汉使还报,梁事皆得释,〔一一〕安国力也。景帝、太后益重安国。
  〔一〕师古曰:「必令得之。」
  〔二〕师古曰:「索,搜也,音山客反。」
  〔三〕师古曰:「孰与,犹言何如也。」
  〔四〕师古曰:「三尺,谓剑也。」
  〔五〕师古曰:「适读曰嫡。」
  〔六〕师古曰:「景帝尝属诸姬子,太子母栗姬言不逊,由是废太子,栗姬忧死也。」
  〔七〕张晏曰:「以侵堧垣征,自杀也。」
  〔八〕师古曰:「言其恩爱不可必保也。」
  〔九〕师古曰:「訹,诱也,音戍。」
  〔一〇〕师古曰:「桡,曲也,音女教反。」
  〔一一〕师古曰:「释,解也。」
  孝王薨,共王即位,〔一〕安国坐法失官,家居。武帝即位,武安侯田蚡为太尉,亲贵用事。安国以五百金遗蚡,蚡言安国太后,上素闻安国贤,即召以为北地都尉,迁为太司农。闽、东越相攻,遣安国、大行王恢将兵。未至越,越杀其王降,汉兵亦罢。其年,田蚡为丞相,安国为御史大夫。
  〔一〕师古曰:「共读曰恭。」
  匈奴来请和亲,上下其议。〔一〕大行王恢,燕人,数为边吏,习胡事,议曰:「汉与匈奴和亲,率不过数岁即背约。不如勿许,举兵击之。」安国曰:「千里而战,即兵不获利。今匈奴负戎马足,怀鸟兽心,〔二〕迁徙鸟集,难得而制。得其地不足为广,有其众不足为强,自上古弗属。〔三〕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四〕虏以全制其敝,势必危殆。臣故以为不如和亲。」群臣议多附安国,于是上许和亲。
  〔一〕师古曰:「下音胡亚反。」
  〔二〕师古曰:「负,恃也。」
  〔三〕师古曰:「不内属于中国。」
  〔四〕师古曰:「罢读曰疲。」
  明年,雁门马邑豪聂壹〔一〕因大行王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上乃召问公卿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竟数惊,朕甚闵之。〔二〕今欲举兵攻之,何如?」
  〔一〕张晏曰:「豪犹帅也。」
  〔二〕师古曰:「竟读曰境。其下亦同。」
  大行恢对曰:「陛下虽未言,臣固愿效之。〔一〕臣闻全代之时,〔二〕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然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仓廪常实,〔三〕匈奴不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天下同任,〔四〕又遣子弟乘边守塞,〔五〕转粟挽输,以为之备,〔六〕然匈奴侵盗不已者,无它,以不恐之故耳。〔七〕臣窃以为击之便。」
  〔一〕师古曰:「效,致也,致其计。」
  〔二〕服虔曰:「代未分之时也。」李奇曰:「六国之时全代为一国,尚能以击匈奴,况今加以汉之大乎9
  〔三〕师古曰:「树,殖也。」
  〔四〕如淳曰:「任,事也。」
  〔五〕师古曰:「乘,登也。登其城而备守也。」
  〔六〕师古曰:「挽,引车也,音晚。」
  〔七〕师古曰:「不示威令恐惧也。」
  御史大夫安国曰:「不然。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者投鞍高如城者数所。〔一〕平城之饥,七日不食,天下歌之,及解围反位,而无忿怒之心。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二〕不以己私怒伤天下之功,故乃遣刘敬奉金千斤,以结和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又尝壹拥天下之精兵聚之广武常溪,〔三〕然终无尺寸之功,而天下黔首无不忧者。孝文寤于兵之不可宿,〔四〕故复合和亲之约。此二圣之迹,足以为效矣。臣窃以为勿击便。」
  〔一〕师古曰:「解脱其马,示闲暇也。投积其鞍,若营垒也。」
  〔二〕师古曰:「言当随天下人心而宽大其度量也。」
  〔三〕张晏曰:「广武,雁门县。常溪,溪名。」
  〔四〕师古曰:「宿,久留也。」
  恢曰:「不然。臣闻五帝不相袭礼,三王不相复乐,〔一〕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且高帝身被坚执锐,蒙雾露,沐霜雪,行几十年,〔二〕所以不报平城之怨者,非力不能,所以休天下之心也。今边竟数惊,士卒伤死,中国槥车相望,〔三〕此仁人之所隐也。〔四〕臣故曰击之便。」
  〔一〕师古曰:「袭,因也。复,重也。复音扶目反。」
  〔二〕师古曰:「几,近也,音巨依反。」
  〔三〕师古曰:「槥,小棺也。从军死者以槥送致其丧,载槥之车相望于道,言其多也。槥音卫。」
  〔四〕张晏曰:「隐,痛也。」
  安国曰:「不然。臣闻利不十者不易业,功不百者不变常,是以古之人君谋事必就祖,发政占古语,重作事也。〔一〕且自三代之盛,夷狄不与正朔服色,〔二〕非威不能制,强弗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地不牧之民,不足烦中国也。〔三〕且匈奴,轻疾悍亟之兵也,〔四〕至如猋风,去如收电,〔五〕畜牧为业,弧弓射猎,〔六〕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以支胡之常事,其势不相权也。〔七〕臣故曰勿击便。」
  〔一〕师古曰:「祖,祖庙也。占,问也。重犹难之也。」
  〔二〕师古曰:「与读曰豫。」
  〔三〕师古曰:「不牧,谓不可牧养也。」
  〔四〕师古曰:「悍,勇也。亟,急也,音居力反。」
  〔五〕师古曰:「猋,疾风也,音必遥反。」
  〔六〕师古曰:「以木曰弧,以角曰弓。」
  〔七〕师古曰:「轻重不等也。」
  恢曰:「不然。臣闻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秦缪公都雍,〔一〕地方三百里,知时宜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并国十四,〔二〕陇西、北地是也。及后蒙恬为秦侵胡,辟数千里,以河为竟,〔三〕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四〕匈奴不敢饮马于河,置??然后敢牧马。〔五〕夫匈奴独可以威服,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盛,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犹以强弩射且溃之痈也,必不留行矣。〔六〕若是,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七〕臣故曰击之便。」
  〔一〕师古曰:「缪读与穆同。」
  〔二〕师古曰:「辟读曰辟。次下亦同。」
  〔三〕师古曰:「竟读曰境。」
  〔四〕如淳曰:「塞上种榆也。」
  〔五〕师古曰:「?,古燧字。」
  〔六〕师古曰:「留,止也。言无所碍也。」
  〔七〕师古曰:「发犹征召也。言威声之盛,北自月支以来皆可征召而为臣也。氏读曰支。」
  安国曰:「不然。臣闻用兵者以饱待饥,正治以待其乱,定舍以待其劳。〔一〕故接兵覆众,伐国堕城,〔二〕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且臣闻之,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三〕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四〕夫盛之有衰,犹朝之必莫也。今将卷甲轻举,深入长驱,难以为功;〔五〕从行则迫胁,衡行则中绝,〔六〕疾则粮乏,徐则后利,〔七〕不至千里,人马乏食。兵法曰:『遗人获也。』〔八〕意者有它缪巧可以禽之,则臣不知也;不然,则未见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击便。」
  〔一〕师古曰:「舍,止息也。」
  〔二〕师古曰:「覆,败也。堕,毁也。言兵与敌接则败其众,所伐之国则毁其城也。覆音芳目反。堕音火规反。」
  〔三〕师古曰:「冲风,疾风之冲突者也。」
  〔四〕师古曰:「缟,素也,曲阜之地,俗善作之,尤为轻细,故以取喻也。」
  〔五〕师古曰:「驱与驱同。」
  〔六〕师古曰:「从音子容反。衡犹横也。」
  〔七〕师古曰:「后利,谓不及于利。」
  〔八〕师古曰:「言以军遗敌人,令其虏获也。遗音弋季反。」
  恢曰:「不然。夫草木遭霜者不可以风过,〔一〕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二〕通方之士,不可以文乱。〔三〕今臣言击之者,固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选枭骑或绝其后,单于可禽,百全必龋」
  〔一〕师古曰:「言易零落。」
  〔二〕师古曰:「言美恶皆见。」
  〔三〕师古曰:「方,道也。」
  上曰:「善。」乃从恢议。阴使聂壹为间,〔一〕亡入匈奴,谓单于曰:「吾能斩马邑令丞,以城降,财物可尽得。」单于爱信,以为然而许之。聂壹乃诈斩死罪囚,县其头马邑城下,视单于使者为信,〔二〕曰:「马邑长吏已死,可急来。」于是单于穿塞,将十万骑入武州塞。〔三〕
  〔一〕师古曰:「间音居苋反。」
  〔二〕师古曰:「视读曰示。」
  〔三〕师古曰:「在雁门。」
  当是时,汉伏兵车骑材官三十余万,匿马邑旁谷中。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大行王恢为将屯将军,太中大夫李息为材官将军。御史大夫安国为护军将军,诸将皆属。约单于入马邑纵兵。王恢、李息别从代主击辎重。〔一〕于是单于入塞,未至马邑百余里,觉之,还去。语在匈奴传。塞下传言单于已去,汉兵追至塞,度弗及,〔二〕王恢等皆罢兵。
  〔一〕师古曰:「辎,衣车也。重谓载重物车也。故行者之资,总曰辎重。重音直用反。」
  〔二〕师古曰:「度,音徒各反。」
  上怒恢不出击单于辎重也,恢曰:「始约为入马邑城,兵与单于接,而臣击其辎重,可得利。今单于不至而还,臣以三万人众不敌,祗取辱。〔一〕固知还而斩,然完陛下士三万人。」于是下恢廷尉,廷尉当恢逗桡,当斩。〔二〕恢行千金丞相蚡。蚡不敢言上,而言于太后曰:「王恢首为马邑事,今不成而诛恢,是为匈奴报仇也。」上朝太后,太后以蚡言告上。上曰:「首为马邑事者恢,故发天下兵数十万,从其言,为此。且纵单于不可得,恢所部击,犹颇可得,以尉士大夫心。〔三〕今不诛恢,无以谢天下。」于是恢闻,乃自杀。
  〔一〕师古曰:「祗,适也,音支。」
  〔二〕服虔曰:「逗音企。」应劭曰:「逗,曲行避敌也,桡,顾望也,军法语也。」苏林曰:「逗音豆。」如淳曰:「军法,行而逗留畏懦者要斩。」师古曰:「服、应二说皆非也。逗谓留止也。桡,屈弱也。逗又音祝」
  〔三〕师古曰:「或当得其辎重人众也。(故)〔古〕尉安之字正如此,其后流俗乃加心耳。」
  安国为人多大略,知足以当世取舍,〔一〕而出于忠厚。贪耆财利,〔二〕然所推举皆廉士贤于己者。于梁举壶遂、臧固,至它,皆天下名士,〔三〕士亦以此称慕之,唯天子以为国器。〔四〕安国为御史大夫五年,丞相蚡薨。安国行丞相事,引堕车,蹇。〔五〕上欲用安国为丞相,使使视,蹇甚,乃更以平棘侯薛泽为丞相。安国病免,〔六〕数月,愈,复为中尉。
  〔一〕师古曰:「舍,止也。取舍,言可取则取,可止则止。」
  〔二〕师古曰:「耆读曰嗜。」
  〔三〕师古曰:「于梁举二人,至于他余所举,亦皆名士也。」
  〔四〕师古曰:「言臣下皆敬重之,天子一人亦以为国器。国器者,言其器用重大,可施于国政也。」
  〔五〕如淳曰:「为天子(尊)〔导〕引,而堕车跛蹇也。」
  〔六〕师古曰:「以足疾。」
  岁余,徙为卫尉。而将军卫青等击匈奴,破龙城。明年,匈奴大入边。语在青传。安国为材官将军,屯渔阳,捕生口虏,言匈奴远去。即上言方佃作时,〔一〕请且罢屯。罢屯月余,匈奴大入上谷、渔阳。安国壁乃有七百余人,出与战,安国伤,入壁。匈奴虏略千余人及畜产去。上怒,使使责让安国。徙益东,屯右北平。是时虏言当入东方。
  〔一〕师古曰:「安国上奏也。佃,治田也,音与田同。」
  安国始为御史大夫及护军,后稍下迁。新壮将军卫青等有功,益贵。安国既斥疏,将屯又失亡多,甚自愧。幸得罢归,〔一〕乃益东徙,意忽忽不乐,数月,病欧血死。
  〔一〕师古曰;「冀得罢归,以僥幸也。他皆类此。」
  壶遂与太史迁等定汉律历,官至詹事,其人深中笃行君子。上方倚欲以为相,会其病卒。〔一〕
  〔一〕师古曰:「倚谓仗任之也,音于绮反。」
  赞曰:窦婴、田蚡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一〕而各名显,并位卿相,大业定矣。然婴不知时变,夫亡术而不逊,〔二〕蚡负贵而骄溢。〔三〕凶德参会,待时而发,〔四〕藉福区区其间,恶能救斯败哉!〔五〕以韩安国之见器,临其挚而颠坠,〔六〕陵夷以忧死,〔七〕遇合有命,悲夫!若王恢为兵首而受其咎,岂命也呼?〔八〕
  〔一〕师古曰:「谓驰入吴军,欲报父雠也。」
  〔二〕师古曰:「逊,顺也。」
  〔三〕师古曰:「负,恃也。」
  〔四〕师古曰:「三人相遇,故曰参会。」
  〔五〕师古曰:「恶音乌,谓于何也。」
  〔六〕李奇曰:「挚,极也。」
  〔七〕师古曰:「陵夷,即陵迟也,言渐卑替也。」
  〔八〕师古曰:「言自己为之,非由命也。」
  校勘记
  二三七七页二行(敬)〔故〕曰栗太子。景佑、殿本都作「故」,此误。
  二三八一页七行言为诸第之(长)〔最〕也。景佑、殿本都作「最」。
  二三八一页一三行诸公稍自引而怠(?)〔骜〕,景佑、殿本都作「骜」,注同。王先谦说作「骜」是。
  二三八二页一行(常)〔尝〕为颍阴侯灌婴舍人,宋祁说南本、浙本「常」并作「尝」。王先谦说南、浙本是。
  二三八二页八行吴军(败)〔破〕,景佑、殿本都作「破」。
  二三八五页四行夜洒埽张具至旦。〔八〕注〔八〕原在「张具」下。王先谦说,「至旦」二字连上为文,言婴洒埽张具,自夜达旦。
  二三八七页一〇行「今日召宗室,有诏」,〔一七〕注〔一七〕原在「宗室」下,景佑、汲古、局本同。今从殿本,以「有诏」连上,蚡与长史语止此。
  二三八八页一七行于大坐中骂詈(不为)〔为不〕敬。景佑、殿本都作「为不」。
  二三八九页一二行蚡得为(胏)〔肺〕附,殿本「胏」作「肺」,与上蚡传同。而此及景佑本都作「胏」,与蚡传异。「肺」「胏」盖一字之异体。
  二三九三页一四行即(公)〔宫〕车晏驾,景佑、殿本都作「宫」,史记同。王先谦说作「宫」是。
  二三九五页一四行起(徙)〔徒〕中为二千石。景佑、殿本都作「徒」,史记同,此误。
  二三九六页六行窦太后(所)〔闻〕,乃诏王以安国为内史。杨树达说「所」是误字,当从史记作「闻」。
  二四〇五页七行(故)〔古〕尉安之字正如此,景佑、殿本都作「古」。王先谦说作「古」是。
  二四〇五页一六行为天子(尊)〔导〕引,景佑、殿本都作「导」,此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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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二十四史
汉书叙例汉书卷一上高帝纪第一上
汉书卷一下高帝纪第一下汉书卷二惠帝纪第二
汉书卷三高后纪第三汉书卷四文帝纪第四
汉书卷五景帝纪第五汉书卷六武帝纪第六
汉书卷七昭帝纪第七汉书卷八宣帝纪第八
汉书卷九元帝纪第九汉书卷十成帝纪第十
汉书卷十一哀帝纪第十一汉书卷十二平帝纪第十二
汉书卷十三异姓诸侯王表第一汉书卷十四诸侯王表第二
汉书卷十五上王子侯表第三上汉书卷十五下王子侯表第三下
汉书卷十六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第四汉书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
汉书卷十八外戚恩泽侯表第六汉书卷十九上百官公卿表第七上
汉书卷十九下百官公卿表第七下汉书卷二十古今人表第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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