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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忠義水滸傳 》
第六十一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施耐庵 Shi Naian
【金批 ：寫盧員外寧死不從數語，語語英雄員外。梁山泊有如此人，庶幾差強人意耳。俗本悉遭改竄，對之使人氣盡。
寫宋江以“忠義”二字網羅員外，卻被兜頭一喝；既又以金銀一盤誘之，卻又被兜頭一喝。遂令老姦一生權術，此書全部關節，至此一齊都盡也。嗚呼！其才能以權術網羅衆人者，固衆人之魁也；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如彼衆人者，固亦衆人之魁也。盧員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誠宜也。乃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而終亦不如能以權術網羅衆人者之更為姦雄。嗚呼！不雄不姦，不姦不雄。然則盧員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豈可得哉！
讀俗本至小乙求乞，不勝筆墨疏略之疑。竊謂以彼其人，即何至無術自資，乃萬不得已而且出於求乞？既讀古本，而始流淚嘆息也。嗟乎！員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員外。夫員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員外矣；既已知員外，則更不能不知員外；更不能不知員外，即又以何辭棄員外而之他乎？或曰：人之感恩，為相知也。相知之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員外，員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則小乙又何感於員外而必戀戀不棄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將以為好也；其人而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異常耳，而非有所賴於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將以知為之釣乎？必人知我，而後我乃知人，我將以知為之報與？夫釣之與報，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於相知之間，此鄉黨自好者之所不為也。況於小乙知員外者，身為小乙則其知員外也易；員外不知小乙者，身為員外則其知小乙也難。然則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員外者，無他，亦以求為可知而已矣。
大而後小乙知員外，員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為主僕，後乎此者為兄弟，誠有以也。夫而後天下後世無不知員外者，即無不知小乙；員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非誣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難捨此遠去。嗟乎！自員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復知之矣。夫捨我心所最知之員外，而別事一不復可知之人，小乙而豬狗也者則出於此；小乙而非豬狗也，如之何其不至於求乞也？
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為花拳綉腿、逢場笑樂之人乎哉！自我觀之，僕本恨人，蓋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殆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後主雲：“此中日夕衹以眼淚洗面。”是燕小乙哥之為人也。
蔡福出得牢來，接連遇見三人，文勢層見迭出，使人應接不暇，固矣。
乃吾讀第一段燕青，不覺為之一哭失聲，哀哉！奴而受恩於主，所謂主猶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則是奴猶友也。天下豈有子之於父而忍不然，友之於友而得不然也與？哭竟，不免滿引一大白。又讀第二段李固，不覺為之怒發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謂至矣，盡矣；今之奴之殺之，亦復至矣，盡矣。古稱惡人，名曰“窮奇”，言窮極變態，非心所料，豈非此奴之謂與？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頰，我欲殺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滿引一大白。再讀第三段柴進，不覺為之慷慨悲歌，增長義氣。悲哉！壯哉！盧員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獨生；盧員外生，三十五人何妨盡死。蓋不惟黃金千兩，同於草莽，實惟柴進一命，等於鴻毛。所謂不諾我，則請殺我，不能殺我，則請諾我，兩言决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滿引一大白。或曰：然則當子之讀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無處索酒，餘未嘗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師也；最後上梁山者，盧員外也。林武師，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盧員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於不換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纔盡之日，蓋特特為此，以銷一書之兩頭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盧兩傳可謂一字不換；獨至於寫燕青之箭，則與昔日寫魯達之杖，遂無纖毫絲粟相似，而又一樣爭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時，險絶矣，卻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紙，而滿村發喊，槍刀圍匝，一二百人，又復擒盧員外而去。當是時，又將如之何？
為小乙者，勢不得不報梁山。乃無端行劫，反幾至於不免。於一幅之中，而一險初平，驟起一險，一險未定，又加一險，真絶世之奇筆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後梁山之救至，不惟慮燕青之遲，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來打聽，則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鵲，才子之為才子，信也！
六日之內而殺宋江，不已險乎？六日之內殺宋江，而終亦得劫法場者，全賴吳用之見之早也。乃今獨於一日之內而殺盧俊義，此其勢於宋江為急，而又初無一人預為之地也。嗚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險，險不望至此，奇險至於如此之極，而終又得劫法場，才子之為才子，信也！】
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裏白條張順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張順卻在水底下攔腰抱住，鑽過對岸來。衹見岸上早點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裏等，【金夾批：一個衹見。Ｏ從水底下鑽上岸來，接連寫此無數衹見，文勢如滿盤珠迸也。】接上岸來，團團圍住，解了腰刀，盡脫了濕衣服，便要將索綁縛。衹見神行太保戴宗傳令，高叫將來：“不得傷犯了盧員外貴體！”【金夾批： 兩個衹見。】衹見一人捧出一袱錦衣綉襖與盧俊義穿了。【金夾批：三個史見。】衹見八個小嘍囉擡過一乘轎來，推盧員外上轎便行。【金夾批： 四個衹見。】衹見遠遠地早有二三十對紅紗燈籠，照著一簇人馬，動著鼓樂，前來迎接；為頭宋江、吳用、公孫勝，後面都是衆頭領。【金夾批： 五個衹見。】衹見一齊下馬。【金夾批：六個衹見。Ｏ此六字衹是半句，未畢。】盧俊義慌忙下轎，宋江先跪，後面衆頭領排排地都跪下。【金夾批： 寫得使人心動淚落，雖有金鐵之人，至此不能自持矣。】【袁眉批：便使人心軟。】盧俊義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衹求早死！”宋江道：“且請員外上轎。”衆人一齊上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著燈燭。宋江嚮前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平生！卻纔衆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吳用嚮前道：“昨奉兄長之命，特今吳某親詣門墻，以賣卦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
宋江便請盧員外坐第一把交椅。【金夾批：晁蓋之誓何在？處處故出宋江之惡，不為少諱也。】盧俊義大笑道：“盧某昔日在傢，實無死法；【金夾批： 此句照破前日吳用。】盧某今日到此，並無生望。【金夾批：此句喝破今日宋江。】要殺便殺，何得相戲！”【金夾批： 數語畫出一位英雄員外，讀之令人起敬起愛，嘆名下真無虛士也。俗本草草，一何可笑！Ｏ亦暗用嚴將軍語。】【容夾批： 妙。】宋江陪笑道：“豈敢相戲？實慕員外盛德，如饑如渴，已非一日；所以定下計策，屈員外作山寨之主，早晚共聽嚴命。”盧俊義道：“住口！盧某要死極易，要從實難！”【金夾批： 真正英雄員外，語語讀之，使人壯氣。】【容夾批：是。】吳用道：“來日卻又商議。”【金夾批： 吳用於此不措一語，但主延挨時日而已，蓋其計已久定也。】當時置酒備食管待。盧俊義無計奈何，衹得默默飲數杯，【容夾批： 是。】小嘍囉請去後堂歇了。
次日，【金夾批：次日。】宋江殺牛宰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間坐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衝撞，幸望寬恕。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面。【金夾批： 宋江忠義二字，處處網羅豪傑，獨不能網羅盧員外，妙筆。】【容夾批：套子。】宋江情願讓位，休得推卻。”盧俊義道：“咄！【金夾批： 衹一字，便令談忠說義人，驚心奪魄。】頭領差矣！【金夾批： 宋江開口說忠義，員外卻接口說差矣，妙絶。】盧某一身無罪，薄有傢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義’兩字，今日還胡亂飲此一杯；【金夾批： 快絶之談，足令老姦心死。】若是說起‘忠義’來時，盧某頭頸熱血可以便濺此處！”【金夾批： 快絶之談，語語令老姦心死。】【容眉批：是，大是。】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衹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心。衹是衆兄弟難得員外到；既然不肯入夥，且請小寨略住數日，卻送回還宅。”【金夾批： 吳用衹是一意，妙筆。】盧俊義道：“頭領既留盧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金夾批： 英雄員外語語健旺，俗本盡訛。】實恐傢中老小不知這般消息。”吳用道：“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金夾批： 寫吳用實是妙人。】吳用便問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麽？”李固應道：“一些兒不少。”宋江叫取兩個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錢，打發當值的，那十個車腳，共與他白銀十兩。衆人拜謝。盧俊義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傢中說與娘子，不要憂心。【容眉批： 那得他憂心？】我若不死，可以回來。”【金夾批：到底是英雄員外語。】李固道：“頭領如此錯愛，主人多住兩月，但不妨事。”【金夾批： 李固又有李固心事。】【容夾批：畫。】辭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隨即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發送李都管下山便來。”吳用一騎馬，原先到金沙灘等候。
少刻，李固和兩個當值的並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將引五百小嘍囉圍在兩邊，坐在柳陰樹下，【金夾批： 寫吳用實是妙人。】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金夾批： 此句非早定員外之座，正陰破宋江之心，蓋知宋江之深者，莫如吳用；吳用口中，並不以第一把予員外，則知宋江心中，久不以第一把予晁蓋也。此書處處故出宋江之惡，不為少諱如此。】此乃未曾上山時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傢裏壁上。【金夾批： 四句卦歌，一用之以賺員外出門，再用之以排員外下水，三又用之使員外還傢不得，奇絶。】我叫你們知道：壁下三十八個字，每一句頭上出一個字。‘【金夾批： 自註一遍，奇絶。】蘆花灘上有扁舟’，頭上‘蘆’字，【金夾批：奇絶。】‘俊傑黃昏獨自遊’，頭上‘俊’字；【金夾批： 奇絶。】‘義士手提三尺劍’，頭上‘義’字；【金夾批：奇絶。】‘反時須斬逆臣頭’，頭上‘反’字：【金夾批： 奇絶。Ｏ四句，後二句忽變，正妙，不必印板寫出三遍也。】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金夾批： 奇絶。Ｏ宋江反詩，黃文炳達句閑評；盧俊義反詩，吳用親口註釋，可謂各極其妙。】【袁眉批： 衹改換幾字，便見筆舌靈活。】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衆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們回去，便可佈告京城：主人决不回來！”【金夾批： 不惟李固反噬，惟吳用亦實教之。】【容眉批：吳用此人當千生萬世作驢馬。】【餘評： 李固後日姦主母，皆因吳用此一言，而豈李固欲矣。】李固等衹顧下拜。吳用教把船送過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話分兩頭。不說李固等歸傢。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飲酒，至夜而散。次日，【金夾批： 次日。】山寨裏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道：“感承衆頭領不殺；但盧某殺了倒好罷休，不殺便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金夾批： 英雄員外，到底不作軟語。】宋江道：“小可不纔，幸識員外；來宋江體已備一小酌，對面論心一會，望勿推卻。”又過了一日。【金夾批： 又過一日。】次日，宋江請；【金夾批：次日。】次日，吳用請；【金夾批： 次日。】又次日，公孫勝請。【金夾批：又次日。】話休絮煩；三十餘個上廳頭領每日輪一個做筵席。【金夾批： 三十餘日可知。】光陰荏苒，日月如流，早過一月有餘。【金夾批：過一月有餘。】盧俊義性發，又要告別。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爭奈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金夾批： 又來日。】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金夾批：又來日。】衹見衆領領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衆人當敬員外十二分！【金夾批： 好話。】偏我哥哥餞行便吃：‘磚兒何厚，瓦兒何薄！’”【金夾批：妙妙。】李逵在內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氣悶，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容我餞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結，性命相撲！”【金夾批： 更妙更妙。】【容夾批：這個啞道童忒狠。】吳學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容夾批： 好。】我勸員外鑒你衆薄意，再住幾時。”【金夾批：吳用衹是一意，妙筆。】更不覺又過四五日。【金夾批： 又過四五日。】盧俊義堅意要行。衹見神機軍師朱武將引一班頭領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衹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老大不便！”【金夾批： 又妙又妙。Ｏ廳上廳下，寫得參差蓬勃，聲音情狀都有。】【容夾批：好。】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本無惡意。’”【金夾批： 吳用衹是一意，妙筆。】【容夾批：未必。】【袁眉批： 衆人的話都是吳用主意，衆人都成惡請，吳用卻見好情，大好作用。】盧俊義抑衆人不過，衹得又住了幾日。【金夾批： 又幾日。】——前後卻好三五十日。【金夾批：總結一句，筆法老到。】自離北京是五月的話，不覺在梁山泊早過了兩個多月。【容眉批： 四個月內燕青緣何不往梁山泊走一遭。】但見金風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時分。盧俊義一心要歸，對宋江訴說。宋江笑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送行。”【金夾批： 又來日。】盧俊義大喜。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對衆頭領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盤金銀相送。【金夾批： 又寫宋江銀子處處網羅豪傑，獨不能網羅盧員外，妙絶。】盧俊義笑道：“山寨之物，從何而來，盧某好受？【金夾批： 駡得痛快。】若無盤纏，如何回去，盧某好卻？【金夾批：又算得闊綽。】但得度到北京，其餘也是無用。”【金夾批： 數語寫得進以禮，退以義，綽綽有餘，真乃英雄員外。】宋江等衆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不在話下。
不說宋江回寨。衹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居飛奔入城；尚有一裏多路，衹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襤褸，看著盧俊義，伏地便哭。盧俊義擡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金夾批： 先出小乙，布筆甚好，亦恐員外歸傢後，更插不下也。】便問：“小乙，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裏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過土墻側首，細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後，不過半月，李固回來對娘子說：‘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當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一房傢私，盡行封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傢歇的，他便捨半個傢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衹得來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飛不得別處去；【金夾批： 得此一語，便令千伶百俐人，乃復求乞，更不遭駁。】因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這殘喘，在這裏候見主人一面。【金夾批： 衹二十餘字，已抵一篇豫讓列傳矣。讀此語時，正值寒科深更，燈昏酒盡，無可如何，因拍桌起立，浩嘆一聲，開門視天，雲黑如磨也。】若主人果自山泊裏來，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容夾批： 是。】【餘評：觀燕青苦不與主歸傢，言緣門求吃（乞）之情，聞者痛然。嗟夫！夫真義僕矣。】盧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屁！”【容夾批： 好貨。】燕青又道：“主人腦後無眼，怎知就裏？【容夾批：是。】主人平昔衹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金夾批： 倒補員外。】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金夾批：倒補娘子。】【袁眉批： 照出前李固不肯出門，賈氏看車仗流淚情事。】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盧俊義大怒，喝駡燕青道：“我傢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勾當！【容夾批： 癡。】莫不是你做出歹事來，今日到來反說！【金夾批： 前囑付雲：休去三瓦兩捨；此喝駡雲：莫不倒來反說，皆寫員外失之燕青，而欲得之李固，皆文傢反襯之法也。】【容夾批： 也是。】我到傢中問出虛實，必不和你幹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員外衣服。【金夾批： 不惟小乙哭，我亦要哭，非哭員外，哭小乙也。】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芥眉批： 衹因浪子反惹疑心，轉語近情，踢倒便走，此文字會撇脫不纏擾處，若一商量同行與否，便多數行之遶矣。】
奔到城內，逕入傢中，衹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金夾批： 李固語與娘子語不差一字，寫兩人一路，絶倒。】賈氏從屏風後哭將出來。【容夾批： 淫婦多如此。】盧俊義說道：“娘子見了，且說燕青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金夾批： 娘子語與李固語不着一字，絶倒。】盧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歷。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金夾批： 寫李固安排手腳，乃恰與出門時事逐句相應，妙絶之筆。】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吃。方纔舉箸，衹聽得前門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餘評： 李固、賈氏二人，一見俊義，便以計捉害，俊義觀李固無義，見賈氏絶情，皆不可言。若無報應，天理何在！】
其時梁中書正在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面。李固和賈氏也跪在側邊。【金夾批： 俗本作賈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賈氏。夫賈氏和李固者，猶似以尊及卑，是二人之罪不見也；李固和賈氏者，彼固儼然如夫婦焉，然則李固之叛，與賈氏之淫，不言而自見也。先賈氏，則李固之罪不見；先李固，則賈氏之罪見，此書法也。】廳上梁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來裏勾外連，要打北京！【金夾批： 別又增出八字，便正李固之罪，明更非吳用之教之也。Ｏ吳用之教李固也，其計可謂毒甚矣，乃李固衹增八字，而其毒遂更甚於吳用百倍。天下負恩之奴，真有如此之奇兇者。】【袁夾批： 讖。】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賣卜先生來傢，口出訛言，煽惑良心，掇賺到梁山泊，軟監了兩個多月。今日幸得脫身歸傢，並無歹意，望恩相明鏡。”梁中書喝道：“如何說得過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容夾批： 沒得說。】見放著你的妻子並李固告狀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金夾批： 看他寫李固道，賈氏道，一遞一口，儼然唱隨，讀之醜不可堪。】“主人既到這裏，招伏了罷。【容夾批： 妙。】傢中壁上見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賈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衹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容夾批： 是。】【餘評： 觀賈氏此段與夫對狀，衹思與李固通，結發之交無矣。這等潑婦，不由人觀到此處不咬牙而怒，怒目於聲。觀此婦至賤之輩，無物可方。】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難除。早早招了，免緻吃苦。”賈氏道：【袁眉批： 衹兩人一遞一語，便使人氣殺，使人恨殺。】“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無情杖子，你便招了。也衹吃得有數的官司。”【容夾批： 妙。】【袁夾批：好話。】李固上下都使了錢。張孔目上廳稟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得是！”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 由分說，打得皮開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嘆道：“果然命中合當橫死！【金夾批： 忽然捎帶算命，可謂隨筆成趣。】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下取了招狀，討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裏監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見。【金夾批： 特下此語，以反襯受恩之奴，結發之妻，不是浪筆。】當日推入牢門，押到庭心內，跪在面前，獄子炕上坐著。那個兩院押牢節級——兼充行刑劊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為他手段高強，人呼他為鐵臂膊。旁邊立著這個嫡親兄弟小押獄，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那人拄著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邊。【金夾批： 寫二蔡，便若一幅絶妙白描地獄變相。】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裏，我傢去走一遭便來。”蔡慶把盧俊義且帶去了。
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衹見司前墻下轉過一個人來，【金夾批： 此下寫衹見一人，又衹見一人，令人眼光閃動應接不及。】手裏提著飯罐，滿面挂淚。【金夾批： 衹四字活畫出屈原、申生、豫讓等一輩人。】蔡福認得是浪子燕青。【金夾批： 李固之急於殺員外也，應書先遇李固可也；李固急於殺員外，而書先遇燕青，夫然後知燕青之忠事員外，加於常情萬萬也。】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眼淚如拋珠撒豆，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的主人盧俊義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饑！【袁眉批： 說得痛心。】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金夾批： 縮一便字，妙絶，不惟小乙說不完，雖讀者亦不忍讀完也。】說不了，氣早咽住，爬倒在地。【金夾批： 真是活畫，畫亦畫不出。讀之真乃豬狗有心，皆當下淚。】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金夾批： 寫二蔡。】燕青拜謝了，自進牢裏去送飯。
蔡福行過州橋來，衹見一個茶博士，【金夾批：又衹見一人。】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專等節級說話。”蔡福來到樓下看時，正是主管李固。【金夾批： 俗本作卻是，古本作正是。卻是者，出自意外之辭也；正是者，不出所料之辭也。衹一字，便寫盡叛奴之毒，公人之慣，古本之妙如此。】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姦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裏。【容夾批： 畫。】今夜晚間衹要光前絶後。【金夾批： 衹將絶字換過耀字，而光字亦都換卻矣。換古之妙，至此方是出神入化。笑村學先生，取古人語拗麯改直，自稱絶調也。Ｏ吾生平所見筆舌之妙，無踰臨川清遠先生者。其牡丹亭傳奇杜麗娘入塾詩曰：酒是先生饌，女為君子儒。上句以是字換過食字，而恰恰字異音同，已為奇絶；至下句並不換一字，而化扳重為風流，變聖經為香口，真乃千秋絶唱，一座盡傾也。Ｏ然猶未若吾友斫山先生之妙舌也，其他多不可舉，姑舉其一。一日會食蛤蜊，有較書在席，問客曰：不審何故，雀入大水化為蛤。先生應口答曰：卿且莫理會此，我正未解卿傢何故，雀入大蛤便化為水耳。一座哄然大笑，乃至有翻酒失箸者。其靈唇妙舌，日有千言，言言仿此。蓋其心清如水，故物來畢照，非他人之所得及也。】【袁眉批： 換一個絶字，翻好作歹，奇絶。】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
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容夾批：畫。】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傢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吃不得這等官司！”【容夾批： 畫。】李固道：“衹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蔡福道：“李主管，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容夾批： 畫。】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衹值得這一百兩金子？【容夾批：畫。】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詐你，衹把五百兩金子與我！”【金夾批： 非不為二蔡地，蓋行文欲險，不得不爾。】【容夾批：畫。】【袁眉批： 戒石上語皆是索詐，張木公門中人可恨如此。】李固便道：“金子在這裏，便都送與節級，衹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容夾批： 畫。】【容眉批：描畫。】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傢裏，卻纔進門，衹見一人揭起蘆簾，跟將入來，叫一聲：“蔡節級相見。”【金夾批： 又衹見一人。Ｏ接筆而來，疊墨而起，妙不可言。】【袁眉批： 見燕青，見李固，見柴進，層層翻變，情事如睹。】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標緻，且是打扮整齊：身穿鴉翅青圓領，腰係羊指玉鬧妝；頭帶俊莪冠。足躡珍珠履。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金夾批： 前二人讀之易知，此一人思之難解，奇絶妙絶。】蔡福慌忙答禮：便問：“官人高姓？有何見教？”那人道：“可藉裏面說話。”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裏【金夾批： 閣名絶倒，不知商議何事？不出與官過贓，替人謀命耳。】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金夾批： 開語令人吃驚。】【袁眉批：一語壓倒。】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小旋風的便是。【金夾批： 此來用柴進者，何也？富莫富於盧員外，貴莫貴於柴王孫，富貴相襯，一也；高唐救出之後，至今未嘗立功，藉此立功，二也。】【容眉批： 忒膽大。】衹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消息。誰知被贓官【金夾批： 梁中書。】污吏，【金夾批：張孔目。】淫婦【金夾批： 賈氏。】姦夫，【金夾批：李固。Ｏ四物以類相從，寫得好笑。】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裏，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金夾批： 妙妙。】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若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金夾批： 妙妙。】【容眉批：這班人畢竟停當。】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金夾批： 妙妙。】【容夾批：妙。】【芥眉批： 摹寫柴進語言行動，俠氣滿紙。】蔡福聽罷，嚇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得。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决。”【金夾批： 又妙又妙。】【容夾批：妙。】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金夾批： 又妙又妙。】【容夾批：都好。】出門喚個從人，取出黃金，遞與蔡福，唱個喏便走。【金夾批： 又妙又妙。Ｏ以上三段，寫燕青是一樣，寫李固是一樣，寫柴進是一樣。】【容夾批：妙。】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金夾批： 百忙中忽作趣語，然非此傳正例也。】
蔡福得了這個消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一遍。蔡慶道：“哥哥生平最斷决，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金夾批： 寫二蔡。】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金夾批： 此等語魯達不肯說，此七十二人之所以遜於三十六人也與？】俺們幹的事便完了。”【容眉批： 好一個蔡慶。】【餘評：觀蔡慶聽兄之言，可有救人之路，可是有智。】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些好酒食將息他，——傳個消息與他。”蔡福，蔡慶兩個議定了，暗地裏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己定。
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傢催並。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裏何難？”【金夾批： 妙妙如聞。】【容夾批：妙。】李固隨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托，梁中書道：“這是押獄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金夾批： 妙妙如聞。】兩下裏廝推。【袁眉批：麯盡官吏推委之態。】張孔目已得了金子，衹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裏又打關節，教極發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决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跡；【容夾批： 是。】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難同真犯。衹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裏。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金夾批： 笑殺。】隨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衝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衝，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剌配北京。【芥眉批： 照出得好。】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金夾批： 閑中忽補閑事，筆墨奇逸之甚。】【容眉批：周匝。】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金夾批： 林衝者山泊之始，盧俊義者山泊之終，一始一終，都用董超、薛霸作關鎖，筆墨奇逸之甚。】
當下董超、薛霸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裏，【金夾批： 以下皆特地與林衝文相也。】各自歸傢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衹得叫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 董超、薛霸到得那裏酒店內，李固接著，請閣兒裏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不相瞞，盧員外是我仇傢。【金夾批： 千載受恩深處，必至於此，讀之使人寒心。】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又沒一文，【金夾批： 絶倒之語，為守財虜寒心。】【袁夾批：財主寒心。】教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待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錠大銀，權為壓手。多衹兩程，少無數裏，就便的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衹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裏，我自理會。”董超、薛霸兩個相視。董超道：“衹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有名一個好男子，【金夾批： 絶倒，世間月旦，大率如此矣。】我便也把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容夾批： 畫。】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金夾批：足見高誼，絶倒殺人。】【芥眉批： 好男子不忘恩失義，在本人口中正是反？可恨可笑。】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傢，收拾包裹，連夜起身。【餘評： 公人受李固之金，便以懷害之意，天理何在？】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罷！”薛霸駡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晦氣，撞著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裏有餘，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如何擺布！”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視則個！”董超駡道：“你這財主們，閑常一毛不拔；【容夾批： 畫。】【袁眉批：說財主們通病，透極。】今日天開眼，報應得快！【容夾批：好說話。】你不要怨悵，我們相幫你走。”盧俊義忍氣吞聲，衹得走動。
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挂在盧員外枷頭上，兩個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金眉批： 一路特地與林衝文一般，耐庵每每偏要如此。】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裏，前面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歇。當時小二哥引到後面房裏，安放了包裹。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裏倒來伏侍罪人？【容夾批： 畫。】你若要吃飯，快去燒火！”盧俊義衹得帶著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討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竈前燒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財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草柴火把又濕，又燒不著，一齊滅了；甫能盡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金夾批： 寫得好極。】【容夾批：好點綴。】【袁眉批：妙絶形容，為財主說話。】董超又喃喃吶吶的駡。【容夾批： 畫。】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容夾批：畫。】盧俊義並不敢討吃。兩個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吃了。【容夾批： 畫。】薛霸又不住聲駡了一回，吃了晚飯，又叫盧俊義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去房裏坐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金夾批： 與林衝文倒轉。】方纔脫得草鞋，被薛霸扯兩條腿納在滾湯裏，大痛難禁。薛霸道：“老爺伏侍你，顛倒做嘴臉！”【容夾批： 畫。】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將盧員外鎖在房門背後聲喚到四更，兩個公人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吃飽了，收拾包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燎漿泡，點地不得。【容夾批： 畫。】當日秋兩紛紛，路上又滑，【金夾批： 寫得好極。Ｏ自是斷腸聽不得，非幹吹出斷腸聲，為此秋雨作一註腳。】盧俊義一步一攧，薛霸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容眉批： 畫。】【餘評：觀董、薛二人將此等之苦俊義，天理何在！此日取之身之根苗矣。】
離了村店，約行了十餘裏，到一座大林。盧俊義道：“小人其實走不動了，可憐見權歇一歇！”兩個做公帶入林子裏，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裏睡一睡，衹怕你走了。”【容夾批： 妙。】盧俊義道：“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金夾批： 可謂與林衝傳一字不換矣，筆力之大如此。】【容夾批：畫。】腰間解上麻索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松樹上衹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金夾批： 縛法於林衝文為加詳。】薛霸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來撞著；咳嗽為號。”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個。”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說罷，起水火棍，看著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傢主管教我們路上結果你。——便到沙門島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了！你到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盧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
薛霸兩衹手拏起水火棍望著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金夾批：故作險筆，驚死讀者。】董超在外面，衹聽得一聲撲地響，衹道完事了，慌忙走入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金夾批： 奇之甚，妙之甚。】薛霸倒仰臥在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金夾批：奇之甚，妙之甚。】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金夾批： 又趣甚。】【容夾批：畫。】【袁眉批：不直說薛霸着箭，作此一番驚疑文字，善寫意外所妙。】用手扶時，那裏扶得動，衹見薛霸口裏出血，心窩裏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桿，【金夾批： 奇之甚，妙之甚。】卻待要叫，衹見東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金夾批：】聽得叫聲“著！”撇手響處，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金夾批： 奇之甚，妙之甚。】
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繩斷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閃眼看時，認得是浪子燕青，【金夾批： 奇之甚，妙之甚。Ｏ一路偏要定得與林衝傳一樣，乃至不差一字，然後轉出燕青救主來，卻與魯達救林衝，並無毫釐相犯，所謂不辭險道，務臻妙境也。】【餘評： 浪子在此救主，乃天理昭然，短幸準使為也。】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麽？”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廝兩個到此。不想這廝果然來這林子裏下手。如今被小乙兩弩箭結果了，主人見麽？”【容眉批： 如小乙者，真忠義也。】盧俊義道：“雖然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了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裏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容夾批： 是。】盧俊義道：“衹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遲，我背著主人去。”【金夾批： 莫伶俐於小乙也，而此時此際，遂宛然李鐵牛身分者，至性所發，固當不謀而合也。Ｏ衹六字，逐抵一篇陸秀夫張世傑列傳。】【容眉批： 真有用人。】心慌手亂，便踢開兩個死屍，帶著弓，插了腰刀，拏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便走；十到十數裏，早馱不動，見了個小小村店，入到裏面，尋房住下；叫做飯來，權且充饑。兩個暫時安歇這裏。
卻說過往的看見林子裏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與裏正得知，卻來大名府裏首告，隨即差官下來檢驗，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覆梁中書，著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兇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箭，眼見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一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個模樣，曉諭遠近村房道店，市鎮人傢，挨捕捉拏。卻說盧俊義正在店房將息杖瘡，正走不動，衹得在那裏且住。【容夾批： 不是。】【容眉批：該急上梁山泊乃是。】店小二聽得有殺人公事，無有一個不說；又見畫他兩個模樣，小二心疑，卻走去告本處社長：“我店裏有兩個人，好生腳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報做公的去了。
卻說燕青為無下飯，拿了弓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吃；【金夾批：脫得妙絶，又無痕影。】卻待回來，衹聽得滿村裏發喊。燕青躲在樹林裏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槍刀圍匝，把盧俊義縛在車子上，推將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時，又無軍器，衹叫得苦；【金夾批： 方脫一險，又成一險，奇峰怪壑，層見疊出，真欲驚死天下人。】【餘評： 妨氣含淚，此句慘人憂悶，不忍觀之。】尋思道：“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容眉批： 是。】當時取路。行了半夜，肚裏又饑，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岡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就林子裏睡到天明，心中憂悶，衹聽得樹上喜鵲咕咕噪噪，【金夾批： 寫至此處，可謂筆慌墨促，急不得了矣；偏有餘力，作此奇波，才子洵非恆情可量耳。】尋思道：“若是射得下來，村坊人傢討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饑。”【金夾批： 衹一喜鵲作波，卻又寫出燕青絶技，又寫出燕青窮途，妙筆妙筆。】走出林子外擡頭看時，那喜鵲朝著燕青噪。【金夾批： 百忙中作閑筆，卻畫出許多身分，上是聽得鵲噪，此方是走出來看也。】燕青輕輕取出弩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衹有這一枝箭了！【金夾批： 特寫燕青神技。】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金夾批：句。】靈鵲墜空；若是主人命運合休，箭到，【金夾批： 句。】靈鵲飛去。”【金夾批：祝辭都妙。】搭上箭，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金夾批： 聞此妙語，如見妙人。】弩子響處，正中喜鵲後尾，帶了那枝箭直飛下岡子去。【金夾批： 中鵲而鵲飛去，後知作者之意，固不在於得鵲也。】【袁眉批： 雀作卜，雀作引導過脈關節，小巧精靈。】
燕青大踏步趕下岡子去，不見喜鵲，卻見兩個人從前面走來：【金夾批： 如此交卸過來，文字便無牽合之跡。不然，燕青恰下岡，而兩人恰上岡，天下容或有如是之巧事，而文傢固必無如是之率筆也。】前頭的，帶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金裹銀環，上穿香皂羅衫，腰係銷金 （月荅）膊，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金夾批：奇哉，此何人斯？】後面的，白範陽遮塵笠子，茶褐攢綫袖衫，腰係緋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條短棒，跨口腰刀。【金夾批： 奇哉，又何人斯？】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廝拍。燕青轉回身看一看，尋思：“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他兩個，【容夾批： 都忠厚。】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袁眉批：便作賊盜行事。】揣了弓，抽身回來。這兩個低著頭衹顧走。【金夾批： 如畫。】燕青趕上，把後面帶氈笠兒的後心一拳；撲地打倒。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卻被那漢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面那漢子爬將起來，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門便剁。【金夾批： 又蹴出一險事，令人一驚未了，一驚又起，妙絶。】燕青大叫道：“好漢！我死不妨，可憐無人報信！”【容夾批： 真忠義。】【餘評：浪子言我死不妨一句，乃義心便（使）發，以能使楊雄、石秀不殺其身。】那漢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問道：“你這廝報甚麽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前面那漢把燕青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綉，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傢甚麽浪子燕青？”【金夾批： 燕青自通姓名既不可，那漢自曉姓名又不可，良工苦心，忽算到花綉上來，奇妙不可言。Ｏ一路寫燕青忠勇處，處處寫出妙人，可謂雕青剔緑之文矣。】【袁眉批： 手腕通語言，妙甚。】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說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容夾批： 忠義。】便道：“我正是盧員外傢浪子燕青！”【金夾批： 讀之甚似極麯折者，卻不知其極逕直也。Ｏ此處固不逕直不得，若其逕直而又似麯折，則非他筆之所能耳。】二人見說，一齊看一看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得我兩個麽？我是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他便是拚命三郎石秀。”【金夾批： 用楊雄、石秀，亦從姦夫淫婦上映帶而來。】楊雄道：“我兩個今奉哥哥將今，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消息。軍師與戴院長亦隨後下山，專候通報。”【金夾批： 先伏一句。】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報知哥哥，別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消息，便來回報，”【金夾批： 衹輕輕颺下一筆，其弱如絲，又豈料其後文，變作驚天動地耶！】石秀道：“最好。”便取身邊燒餅幹肉與燕青吃，【金夾批： 結射鵲一案。】把包裹與燕青背了，跟著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事備細說了遍。宋江大驚，便會衆頭領商議良策。
且說石秀衹帶自己隨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嘆，個個傷情。【金夾批： 奇文駭筆。】石秀心疑，來到市心裏，問市戶人傢時，衹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財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回來，倒吃了一場屈官司，迭配去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人壞了兩個公人；昨夜來，今日午時三刻，解來這裏市曹上斬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聽罷，兜頭一杓冰水；【金夾批： 六日後斬宋江，已成險絶之筆；此更寫出當日斬盧俊義，令我讀至此處，不敢更望有轉筆處。Ｏ真是嚇死人，才子之才如此。】急走到市曹，卻見一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下。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還是獨自酌杯？”【金夾批： 急殺人時，偏有此消停之語，寫得如畫。】石秀睜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塊肉，衹顧賣來，問甚麽鳥！”【容眉批： 妝點得石秀便有氣色。】酒保倒吃了一驚，打兩角酒，切一盤牛肉將來，石秀大碗大塊，吃了一回。坐不多時，衹聽得樓下街上熱鬧，【金夾批： 嚇殺嚇殺，如之何？如之何？】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金夾批：先將樓窗挑逗一筆。】衹見傢傢閉戶，鋪鋪關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錢，別處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麽鳥！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討老爺打！”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
不多時，衹聽得街上鑼鼓喧天價來。【金夾批：嚇，嚇殺，如之何？如之何？】石秀在樓窗外看時，【金夾批： 再將樓窗挑逗一句。】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後擁，把盧俊義綁押到樓前跪下。鐵臂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慶扶著枷梢說道：【金夾批： 寫二蔡。】“盧員外，你自精細著。不是我兄弟兩個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聖堂裏，我己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可以一塊去那裏領受。”說罷，人叢裏一聲叫道：“午時三刻到了。”【金夾批： 嚇，嚇殺，如之何？如之何？】一邊開枷。【金夾批：嚇殺。】蔡慶拏早住了頭，【金夾批： 嚇殺。】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金夾批：嚇殺。】當案孔目高聲讀罷犯 由牌。【金夾批：嚇殺。】衆人齊和一聲。【金夾批： 嚇殺，如之何？如之何？】樓上石秀衹就一聲和裏，掣出腰刀在手，應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夥在此！”【金夾批： 嚇殺人，樂殺人，奇殺人，妙殺人。】【容夾批：佛。】【容眉批：石傢三郎真菩薩，真聖人。】【袁眉批： 劫法更奇於江州，此種膽氣皆宋公明鼓激者。（按：袁眉不清，此據芥眉校補。）】【餘評： 盧俊義在林中幾乎喪命，得浪子救之；在法場誰能料生，又遇石秀救之，此二者如夢中矣。】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走。【金夾批： 兼寫二蔡。】石秀樓上跳將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殺翻十數個；【金夾批： 嚇殺樂殺，奇殺妙殺。】一隻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
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金夾批：衹謂救出一個，卻是陷入兩個，筆力之奇，如竜攪海，的的才子。】更兼盧俊義驚得呆了，越走不動。梁中書聽得報來，大驚，便點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門關上；差前後做公的將攏來。隨你好漢英雄，怎出高城峻壘？正是：
分開陸地無牙爪，飛上青天久羽毛。
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下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容評：李載贄曰：燕青救主已自難得，今之食君祿而不能為其主者，既不堪作奴。若石傢三郎，固然拚命，乃竟以孤身獨立，從法場上救取盧生，非忠義包身，膽智雙絶，何以有此哉！如兩君者，真卓老所願百拜為師者也。若夫依徊顧盼，算利算害，即做天官，何能博李卓老一盼乎？ 】
【袁評：柴進千金，都是俠氣；燕青兩弩，都是義氣：石秀一跳，都是正氣。盧員外有此弟兄護持，其誰得而死之！】
【王望如曰：李固、燕青，同一僕也。固則為負義之鴟鴞，無所不至；青則為報恩之犬馬，無所不至。員外出門時，信青不如信固；員外歸傢時，疑青並不疑固。果主人素無知人之明乎？抑固之賣主蒸母，習以成風，而青之殺身報主，忠本性生者乎？
又曰：魯達以杖救林衝，放董超、薛霸面得生；燕青以箭牧俊義，殺蓋超、薛霸而幾死。李鐵牛救宋江，合衆力得生；石三郎救俊義，恃孤身幾死。俊義抱殺舷之心，而得通賊之報，天下卒無有一人白其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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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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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小引 | 第五才子書讀法 | | 楔子 張天師祈禳瘟疫 洪太尉誤走妖魔 | 第一回 王教頭私走延安府 九紋竜大鬧史傢村 | |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華陰縣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 第三回 趙員外重修文殊院 魯智深大鬧五臺山 | |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銷金帳 花和尚大鬧桃花村 | 第五回 九紋竜翦徑赤鬆林 魯智深火燒瓦官寺 |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楊柳 豹子頭誤入白虎堂 | 第七回 林教頭刺配滄州道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 | 第八回 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衝棒打洪教頭 | 第九回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 | 第十回 朱貴水亭施號箭 林衝雪夜上梁山 |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 | 第十二回 青面獸北京鬥武 急先鋒東郭爭功 | 第十三回 赤發鬼醉臥靈官殿 晁天王認義東溪村 | | 第十四回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 公孫勝應七星聚義 | 第十五回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 | 第十六回 花和尚單打二竜山 青面獸雙奪寶珠寺 | 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 | 第十八回 林衝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 第十九回 梁山泊義士尊晁蓋 鄆城縣月夜走劉唐 | |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 第二十一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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