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思考 尼采与形而上学   》 第64节:破除语言的遮蔽      周国平 Zhou Guoping

  破除语言的遮蔽
  尼采常常谈到语言的遮蔽作用。这种遮蔽作用既表现在对外部对象的遮蔽上,也表现在对内心体验的遮蔽上。参看《尼采: 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158-161页。一方面,事物的名称原是"一种任意性,像一件衣服加于事物,与其实质乃至表皮全然无关",却因一代代的生长而取得了支配我们的威力,使我们只与它们打交道,而与事物本身愈来愈隔膜了。《快乐的科学》第58节。另一方面,"我们真正的体验全然不是饶舌的。它们尽管愿意,也不能够传达自己。因为它们缺乏语词。当我们把某种体验形诸语词时,我们已经失落这种体验了。"《偶象的黄昏》,第87页。
  语言之所以缺乏表达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之底蕴的能力,是因为它消灭事件的个别性,制造虚假的同一,消灭我们的感觉和体验的个别性,制造相同的思维模式。在这个意义上,尼采称语法为"民众的形而上学"《快乐的科学》第354节。,并说: "正是字面的统一包含着民众的偏见,一切时代的哲学家都极不审慎,受此偏见支配。"《善恶的彼岸》第19节。《尼采全集校勘学习版》,第5卷,第32页。
  按照尼采的看法,原初语言是神经刺激的"隐喻",即使并无认识论功能,却有生物学功能,尚能自我传达和彼此通报生命冲动,根据生存需要协调人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但是,随着文明的发展,一方面词与特定神经刺激之间的联系愈来愈薄弱,变为抽象概念的符号,另一方面语言中蕴含的逻辑愈来愈发达并支配语言,使之成为逻辑操作的工具。语言与生命冲动、情绪冲动、需要、感觉日趋隔膜,这是"语言的衰落"。尼采指出: 在现代一切文明民族中,"语言到处都生病了,而且在整个人性发展中留下了这可怕疾病的痕迹……现在它再也不能独立做到这一点: 使受需求支配的人彼此通报最简单的生命冲动。人在其需求中再也不能靠语言来自我介绍,因而再也不能真正地自我传达。"与此同时,这业已衰落、不能传达人的真实需要的语言却又"到处成为一种自为的暴力,它好像伸开鬼臂搂住人们,把他们推向他们原本不想去的地方。"人成了"词的奴隶",独断专行的词、空洞的一般概念乃至纯粹字音的幻觉抓住了人们,强迫他们在并无情感的一致之时却要达成语言和行动的一致。《尼采美学文选》,第129页。
  文明语言的最大疾患在于它的极端逻辑化。所谓逻辑化,就是虚假同一的强化。当然,原始语言同样也包含某种程度的虚假同一,没有一定程度的归纳(削齐拉平),就根本不会形成语言。在这个意义上,语言的遮蔽是不可能彻底破除的。但是,按照尼采的观点,概念形成于词之后,语言有一个前概念发展阶段,"那时语言几乎还不是用概念来思考,那时语言本身还是诗、形象和情感"《尼采美学文选》,第154页。。因此,我们就有可能迫使语言回到这种原始状态,最大限度地冲破抽象概念和逻辑规则之网,复苏被文明语言扭曲的"正确的感觉",使语言重新能传达我们的冲动、需要和情感。
  在突破概念化、逻辑化语言之网方面,尼采本人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参看《尼采: 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第237-242页。这不仅表现在他反对构造体系,他的哲学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开放性,从不标榜揭示了终极真理,决不容忍任何独一无二的权威解释;而且表现在他所使用的概念(词),不论是传统意义上具有精确含义的概念,如"真"、"善"、"美",还是他自己创造的概念,如"强力意志"、"超人",他都赋予了多义性、不确定性。他竭力瓦解同一律,把语言带入不确定之中。他不给任何哲学概念下定义,而仅在不同语境中展现其多重含义。在语言风格上,他"以笔起舞","以文字起舞",提倡和实践一种舞蹈式的写作艺术,发挥讽刺、自嘲、戏拟、质疑、譬喻、象征、断裂、跳跃等手段,旨在背离语言的逻辑化趋势,动摇和粉碎虚假的同一。
  尼采喜用格言的形式写作,在他看来,这不独出于爱好,更是出于哲学上的诚实。思想的真实产生过程是灵感式的,非逻辑式的,"不应当隐瞒和败坏我们的思想如何产生的事实。最深刻、最耐人寻味的书籍始终具有帕斯卡尔《思想录》那样的格言和即兴的性质。"《强力意志》第424节,第290页。格言的片断的、非逻辑的性质更符合思想的真实。与此同时,在尼采看来,格言的特征也更符合世界的真相,因为世界就是永恒的生成,杂乱的混沌,其中并无逻辑的秩序可寻。也许是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把格言称作"永恒"的形式。
  然而,语言不仅仅是语言,语言的去蔽不能只在语言风格上下功夫。尼采认为,要突破逻辑化语言之网,首先必须改变生存方式,从社会交往中抽身退出。他要哲学家以孤独为家园,"学会沉默"。在孤独中与万物交感,方能回复到语言的原始性,从而发生一个奇迹: "这里一切存在的语言和语言宝库向我突然打开;这里一切存在都想变成语言,一切生成都想从我学习言谈。"《尼采美学文选》,第268页。这是人类祖先刚刚开始给万物命名的状态,是语言刚刚萌生的状态。一个哲学家必须在某种意义上回复到这种状态,暂时"忘却"业已规范化、逻辑化的传统语言,撇开它们,"直接与万物交谈",便会有柳暗花明之感,收到革新语言、复活语言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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