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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百話 》
64.賈島:詩六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蘇東坡在《祭柳子玉文》中順便批評了四位唐代詩人:“元輕白俗,郊寒島瘦。”元、白是元稹和白居易,郊、島是孟郊和賈島。在元和、長慶年間,元、白和郊、島是兩種風格極不相同的詩派。元、白詩穠豔、流利、通俗;郊、島詩清淡、寒澀、怪僻。元、白的詩,蘇東坡用“輕俗”二字來概括;郊、島的詩,用“寒瘦”二字來概括。這兩派詩風,蘇東坡都是不喜歡的。至於“輕俗”和“寒瘦”這兩個狀詞,恐怕衹能認為兩個概念,而不是四個概念。因為輕與俗,寒與瘦,並無多大區別,它們衹是一個語詞的分開來使用。
李嘉言在《長江集新校》的前言中說:“所謂瘦,即指其表現日常眼前的寒苦、僻澀、狹窄、瑣細的生活、思想與見聞所形成的風格而言。就其每首詩來說,突出地表現他這種思想作風的雖然不多,但他片言衹語地表現這種思想情緒的卻為數不少。這就構成了一種傾嚮,給人一種消極低沉的感覺。”這一段話,比較具體地說明了賈島詩的風格。但這一段話同樣也適用於孟郊。我們無法在“寒”與“瘦”之間作出更具體的區別。因此,這一段話,事實上是“寒瘦”的論解。不過李嘉言所編的是賈島的詩集,他在這裏衹能引一個“瘦”字。
賈島,字浪仙,範陽(今北京)人。《唐才子傳》說他字閬仙,明清人詩話中也常稱為賈閬仙,恐是傳寫之誤。他早年出傢做和尚,法名無本,從小就喜歡做詩。元和五年(公元八一O年),到洛陽和長安,以詩謁見張籍、韓愈、孟郊。這時已三十二歲了。韓愈極賞識他的詩,勸他還俗應舉。於是他脫下袈裟,一面應試,一面與張籍、孟郊、盧仝等為韓愈門下詩友。可是他歷次應試,都不得及第。在長慶二年(公元八二二年)的一次考試中,又因事與平曾等十人同遭貶斥,被稱為“舉場十惡”之一。貶斥的製書上說他們是“僻澀之才,無所采用”。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現在已無從知道。開成二年(公元八三七年),五十九歲,因飛謗事,貶為長江主薄。這是《新唐書》本傳的記載。所謂“飛滂”,到底又是怎麽一回事,也沒有文獻記錄。他既然平生沒有及第,不知由那一條門路進身做官。既然史書上說是“貶為長江主簿”,可見原來已做了比主簿高的官職。可是這又不見記錄。元和十年十二月,太行山百岩寺高僧懷暉卒於長安章敬寺,賈島集中有《哭柏岩禪師詩》,宋《高僧傳》有《柏岩禪師傳》,說“嶽陽司倉賈島為文述德”,似乎賈島曾為柏岩禪師撰寫傳記或碑志,而此文現在亦不可見。元和十年,賈島三十七歲,已經做了嶽陽司倉參軍,這件事也沒有別的記載可以參證。又《鑒戒錄》稱普州有嶽陽山,賈島死後即葬於此山下。然則所謂嶽陽司倉即是普州司倉,那麽也决不是元和十年的事。總之,賈島的生平,雖然已有李嘉言編的年譜,還有許多情況無法瞭解。
孟郊以窮著名,賈島雖然不比孟郊富裕,卻以苦吟出名。他有一首《戲贈友人》詩,描寫自己每日非作詩不可:
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
筆硯為轆轤,吟詠作縻綆。
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
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①。
一天不做詩,心源就會枯涸如廢井。以吟詠為繩索,以筆硯為轉動繩索的轆轤,第二天清早再嚮心源中汲取,依然還有清冷的泉水。賈島就這樣地天天做詩,因此有了許多形容他苦吟作詩的故事。
一個故事說他在長安時,行坐寢食,苦吟不輟。有一天,騎了驢子走在大街上,看到秋風正厲,落葉滿地,就得了一句詩:“落葉滿長安”,正在沉思配一個對句,忽然想到一句“秋風吹渭水”
,自己大為高興。這時京兆尹劉棲楚正在街上前呼後擁而來,賈島癡不癡、呆不呆地不知避讓,衝犯了京兆尹的隊伍,被拘留了一夜,次日纔得釋放。
又一個故事說他有一天,騎了驢子去訪朋友李餘,路上想到兩句詩:“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又想第二句的“推”字應當改為“敲”字,在“推”、“敲”二字之間,無法選定,於是伸出手來作推門、敲門的姿勢。不知不覺間,衝犯了京兆尹韓愈的隊伍。皂隸把他拘捕到韓愈馬前,韓責問他為何膽敢衝犯官傢出行的隊伍。賈島老實地把情況講明。韓愈想了一下,說道:“還是敲字好。”於是邀請賈島一道回傢,二人就此成為詩友。
還有一個故事,說賈島住在長安法乾寺,及第後不久,有一天,宣宗皇帝李忱微行來寺遊玩,聽到鐘樓上有人吟詩,就登樓訪問。在賈島書桌上取詩捲瀏覽。賈島不認識皇帝,搶回詩捲,怒氣衝衝地說;“你吃得胖胖的,也懂詩嗎?”皇帝就不做一聲,下樓而去。後來賈島纔知道他得罪了皇帝,大為驚恐,跪到宮門前去伏闕請罪。過了幾天,皇帝有命令,給他分配一個遠地的清流官,以示降謫。於是吏部派他去做遂州長江縣主簿。
這些都是唐宋以來流傳的小說傢言,與事實都不合。賈島卒於會昌三年(公元八四三年)宣宗李忱即皇帝位,改年號為大中,在會昌六年。可知賈島不可能遇見宣宗皇帝。不過這些故事,都反映了賈島的刻苦吟詩,在唐代詩人中是很突出的。他有一首《送無可上人》詩,其頸聯雲:“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這兩句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他在這二句下自己註了一首絶句:
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他花了三年時間,在痛哭流淚的感情下找到這兩句詩。如果不被知音人所欣賞,他就衹好回到老傢去高臥,一輩子不做詩了。
賈島的苦吟,是把精力全用在律詩的中間二聯上,特別是頸聯。明代的楊慎在他的《升庵詩話》中說:
晚唐之詩,分為兩派:一派學張籍,則朱慶餘、陳標、任蕃、章孝標、司空圖、項斯其人也。一派學賈島,則李洞、姚合、方幹、喻鳧、周賀、九僧其人也。其間雖多,不越此二派。學乎其中,日趨於下。其詩不過五律,更無古體。五律起結皆平平。前聯俗語十字帶過一串,後聯謂之頸聯,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撚斷數莖鬚”也。
這一段說明了晚唐詩的情況。張籍的影響,我以為未必如此顯著,賈島的影響,則確然如此。而且非但晚唐諸傢多受賈島影響,到了南宋,江湖詩人及四靈的詩創作,也大多用功力於五言一聯。一聯既得佳句,再配首尾以成全篇。這樣做詩,是先有章句,然後有思想內容。思想內容是從一聯佳句中生發出來的。因此,這些詩人的作品,往往是僅有佳句而無全篇的佳作。諸傢唐詩選本,選賈島詩,也象選孟郊詩一樣,選不出公認的名篇。即以他費三年苦心吟成的兩句來看其全篇:
圭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離寺,蛩鳴暫別親。
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
終有煙霞約,天台作近鄰。
無可是一位擅書法、善作詩的高僧,長安人。俗姓也是賈。賈島未還俗時,和無可同在青竜寺,以從兄弟相稱。這首詩是送無可漫遊江南。第一聯說在山雨初霽的時候送別無可。第二聯說無可帶着拂塵離開了本寺,暫時和俗傢的親人在秋蛩的鳴聲中離別。第三聯就是他苦吟所得的名句,描寫無可在旅途中獨自行走,衹有潭底的影子伴隨;屢次休息的時候,也衹是靠着樹木。把這一聯用在這首詩裏,衹是描寫了無可旅程的孤獨。最後一聯,大約是說無可去的地方在天台附近,可見他畢竟與煙霞有緣分,得與天台名山為鄰居。
再看他推敲所得的名句的全篇:
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並,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這首詩《唐才子傳》說是訪李餘幽居而作,但《長江集》中卻是《題李凝幽居》。李凝其人不可考。張籍也有一首《題李山人幽居》詩,開頭雲:“襄陽南郭外,茅屋一書生。”可能是賈島和張籍同到襄陽去訪問這位山人李凝,在他的“幽居”中住了幾天,臨別時作此詩題贈。第一聯寫明“幽居”的環境:很少鄰捨,一條叢草的小路,通入一個荒蕪的園子。主人就閑居在這裏。第二聯描寫這個少鄰捨的荒園:歸鳥已經棲宿在池邊樹上,而月光下還有一個和尚來敲門訪問主人。這顯然是夜間的情況。第三聯從字面上講:過了橋還分得野色。意思是說,過了橋還在郊野中。嚮來以為雲生於山石,所以,如果移動山石,就會搖動雲根。第四聯是說:我這回暫時告別,不久還要來的。我和你已約好共同在這裏隱居,决不會失約食言。
我們再看“落葉滿長安”的全篇:
憶江上吳處士
閩國揚帆去,蟾蜍虧復團。
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
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
蘭橈殊未返,消息海雲端。
此詩懷念乘船去閩中的吳處士,分別纔一個月,吳處士還在水道旅程中,故詩題雲“江上吳處士”。自從吳處士走後,月亮虧而又團。現在是渭水上颳起秋風,長安滿地都是落葉的時候。回憶起我和吳處士在此地聚會的那天晚上,正是雷雨交加的初寒天氣。可是你一去之後,還沒有乘船返回,我衹在嚮海天雲水之間盼望你的消息。
這三首詩,總的看,都不能說是好詩。三聯警句,衹有“秋風生渭水”一聯,和上下文配搭得較為自然,其他二聯,顯然都是硬裝進去的。《題李凝幽居》一詩,較多為選傢取錄,但是我以為它是這三首詩中雖差的一首。這首詩每二聯之間,都沒有邏輯的關係。第二聯“僧敲月下門”,暗示了詩人初訪幽居。可是尾聯卻分明是詩人辭別之言。再說,全詩第二聯寫幽居夜景,第三聯又好象是敘述詩人已走上歸途。以致這首詩的主題和時間性都不明白。
瀋德潛在《唐詩別裁》中選了賈島的三首五言律詩:《暮過山村》、《贈王將軍》和《宿山寺》。又加了一個註云:“長江有‘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句’,風格頗高,惜通體不稱,故不全錄。”他已經認為這首詩有句無篇,但如果把此詩和《送無可上人》、《題李凝幽居》二詩比較一下,恐怕這首詩還應當說是較好的。
暮過山村
數裏聞寒水,山傢少四鄰。
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終夕,邊烽不過秦。
蕭條桑柘外,煙火漸相親。
瀋德潛選錄了這首詩,其實未必比《憶江上吳處士》好些。第二聯也算是作者的名句,為來人所稱賞。但第三聯與上下文的關係卻使人無法瞭解。瀋德潛在此詩下有一個評語:“落日、初月,平頭之病。”這是指出這首詩所犯的聲病,他以為日、月二字都是入聲,是犯了平頭之病。但是這個評語是非常錯誤的,使人懷疑瀋德潛是否瞭解何謂平頭。
平頭是瀋約所發明的四聲八病之一。瀋約的原文已不可見,但他的八病說還部分保存在日本僧人遍照金剛所著《文鏡秘府論》中。平頭是八病中的第一病。“平頭詩者,五言詩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同聲,第二字不得與第七字同聲。同聲者,不得同平上去入四聲。犯者名為犯平頭。”又云:“上句第一字與下句第一字,同平聲不為病,同上去入聲一字即病。若上句第二字與下句第二字同聲,無問平上去入,皆是巨病。”
據此可知聲病存在於五、七言詩的上下二句之間。所謂上下句,是第一、二句,第三、四句,第五、六句,或第七、八句。所謂第六字,即下句第一字;第七字即下句第二字。平頭之病,在上下句第一、二字用同聲字,但第二字尤其重要。例如“獨行潭底影,數息樹邊身”,此聯中“獨”與“數”都是入聲,已犯聲病;但第二字“行”與“息”,一平一仄就沒有問題。如果這一聯的上下句第二字也同聲,那就犯了平頭之病,在詩的聲調上是最不美聽的。瀋德潛指出的“落日”,在全詩的第四句,第二聯的下句。它的調聲關係在上句的“怪禽”。“怪禽”和“落日”,並不犯平頭之病。瀋德潛說“日”“月”二字同為入聲,犯了平頭之病,把調聲的關係牽涉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了。他似乎忘記了律詩的第四句和第五句的第二字,本來應該是同聲的。大約瀋氏在抄詩之際,誤把這兩句詩認為一聯的上下句,發現了“日”“月”二字同聲,貿然加註,說賈島此詩犯了平頭之病。這個註會貽誤後學,所以我要在這裏順便指出瀋氏的疏忽。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八日
①此詩用上聲韻,但“辛”字現在卻屬於平聲,不知是否唐人讀作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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