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人情 紅樓復夢   》 第六十回 桑奶媽失身遇鬼 陶姨娘弄玉生兒      陳少海 Chen Shaohai

  說話珍珠等了一會,心中發煩,打諒着自傢出去瞧瞧。剛到院子門口,瞧見入畫笑嘻嘻走進院來,手中拿着一面緑茸茸的琵琶,說道:“叫他們去找了來,上面盡是青苔,用水刷洗了半日,總洗不掉這緑顔色。”珍珠忙接了過來細看:制度精巧,軫亦完全,顔色蒼古,別有風緻。心中大喜,趕着進了雲房,將琵琶供在桌上,焚起一爐好香,拜謝湘妃厚賜。惜春笑道:“這又是個什麽緣故?”珍珠道:“這琵琶乃王嬙故物。當年出雁門關時,將他沉之於海,為湘妃所得。日前在孫夫人處,蒙湘妃將這琵琶面賜,不期至今日始得到手。方纔是拜謝湘妃,因此焚起一爐好香。”惜春聽說,將琵琶細看一遍,嘆道:“真是一件絶妙古董。當年沉海之時,原不知尚有今日。物本無知,而遇合之期,早已定於千古。青塚有靈,當不能不望琵琶而三嘆也。”珍珠點頭道:“就如我同你,日後也總有一個歸着。”惜春道:“你自然定有歸着。我已跳出假境,與流水浮雲相為始終,心如槁木,久不作紅樓春夢矣。”珍珠笑道:“數之所定,身不由主。即如我自大觀園分手之後,滄海桑田,變遷不一,又何曾想到今日與你相聚雲房,同衾共枕!你雖此日跳出假境,但將來總要歸到真地。流水浮雲,終非了局。”惜春笑道:“果有真地,我當老於是鄉。衹是浮生碌碌,何處逢真?”珍珠道:“數到其間,自有真境,我同你亦難以相強。”
  惜春點頭正欲答言,聽見院子外銅環聲響,架上鸚哥遠聲相喚。入畫出去開門,見是李行雲同着一個二十來歲體面堂客走進院來,對入畫道:“這是我的親妹妹,要往鎮江去,路過這裏上來瞧我,領他進來見見觀主。”入畫道:“他姓什麽?”
  李行雲道:“他姓吳,妹夫叫吳順,是湖廣節度使鬆大人衙門裏的大總管。”入畫道:“原來是吳大奶奶,失敬了。”彼此在院子裏見過禮,對着吳大奶奶道:“我傢觀主的脾氣,想你令姐也對你說過。他不拘見誰,總不為禮,還帶不喜同人說話。如今有他的姐姐來了,比他很和氣,諸事倒覺好些。你若進去相見,倒要謙虛些兒。”吳大奶奶道:“我因姐姐對我說觀主姐妹兩個長的很俊,我要瞧瞧,不知可比得上我傢小姐,不然我也不去見他。”
  入畫點頭,領着他們來到雲房門口,先生進去通報。惜春聽說,叫李行雲同了進來。珍珠同惜春坐在碧紗廚裏相對談心。
  入畫領着他們走進雲房。珍珠見那堂客倒也大方端正,趕着同惜春站起身來。吳大奶奶一眼望去,見兩個美人站着相迎,差不多的身材,又是一般打扮,飄飄裊裊不亞蕊宮仙子。心中贊道:“好兩個美人,真與我傢小姐不差上下。”趕着上前施禮,珍珠、惜春亦俱答拜。李行雲亦過來稽首。彼此坐下,珍珠問道:“聽說路過此間,特來探望令姐,手足相聚,自然亦要多住幾天。”吳大奶奶道:“因奉我傢太太之命,往鎮江祝府去候着迎接大太太扶柩回來。聽說是九月初間起身,這二十左右可以望到。我也不敢多耽擱,等着回去時,再到這裏多住幾天,攪擾二位觀主。”珍珠笑道:“我非觀主,亦不過權且枝棲。此間乃令姐行雲之所,何言攪擾,今日相逢亦是三生之幸。我聽見你傢彩芝小姐日常多病,不知近來可好些兒?”吳大奶奶道:“姑娘怎麽知道我傢小姐名字,又知道多病,是誰說的?”
  珍珠笑道:“我同你小姐是個神交知己,他的一切景況我最知的詳細。衹怕你們天天在他跟前,還摸不着他的脾氣。”
  吳大奶奶笑道:“姑娘既知道,請說一兩樣兒,看像我傢小姐不像?”珍珠笑道:“你傢小姐是張瓜子臉兒,高高的鼻梁,細細的一雙鳳目,盈盈秋水,遠望去就如兩點寒星,兩道春山,一點櫻口,發長三尺,光黑如漆,身材裊娜,不瘦不肥,手細指長,金蓮一捻。生平最愛看書。又愛使個小性兒,稍不如心,就出眼淚。遇着不對勁兒的人,終日不出一言;就是那人去遠了,他還是不樂。房屋裏收拾的飛塵不入,所有他的琴棋書畫、筆墨紙硯,若不是他至得意的人總不敢亂動。窗前窗後起種修竹,又愛梅花。每日焚香對竹,一人靜坐。一個月三十日,倒有十五天要生氣、生病,藥不離口。你傢老爺、太太愛如珍寶,將他藏之金屋。不要說爺們瞧不見他的一點影兒,就是奶奶們要見他一面也是難事。你們小姐我說的像不像?”吳大奶奶不覺哈哈大笑,說道:“真一絲兒也不錯,將我傢小姐說的活在面前。真個姑娘怎麽比咱們還知的詳細,這一篇說話抵了我傢小姐的一幅行樂圖。”惜春笑道:“你說的這個樣兒,很像我在那裏見過,倒很熟,衹一時想不起來。”
  吳大奶奶道:“觀主尊姓?俗傢是幹什麽的?這個好模樣兒,為什麽好好的姐妹兩個都出了傢?”珍珠笑道:“我們俗傢住在天上,祖父都是神仙。我們做道士還是神仙的根兒。你且不必問咱們的家乡姓氏,將來慢慢的自然知道。今日你們姐妹初會,且去敘談半日,等着你轉來時,我再說我們的緣故。”
  李行雲道:“也罷,咱們去吃晚飯,休要在此絮煩觀主。”
  吳大奶奶站起身來謝了茶,同着姐姐出去。一路走着深贊:“觀主姐妹兩個生的花容俊俏,舉止大方,不像個小戶人傢閨女。不知為着什麽在此出傢?”李行雲道:“我也聽說來頭大着呢,到底摸不着他的準底兒。且等你轉來,耽擱一半天,自然套得出根底。”說着,來到自傢屋裏。徒弟袁可石已將晚飯備下,又將張流水邀來,同在一處暢飲一宵。第二日一早趕着上船,往鎮江而去。
  原來鬆柱自三邊總製調了湖廣節度使,同着傢眷到任以來,頗覺官清吏肅,歲稔民安。公子鬆壽幫着父親料理署中事務,井井有條;彩芝小姐又謹遵閨訓。兄妹兩個膝下承歡,鬆柱夫妻歡喜之至。這日接着祝筠的書子,知道柏夫人在京於八月半後開了五六天吊,滿朝文武俱親自上祭,十分熱鬧。朝廷又有恩賞典禮,並賜葬祭。都是這些門生故舊幫着料理,還有賈珍、賈蓉父子在外照應,裏面有珍大奶奶婆媳幫着芙蓉料理。因此柏夫人倒可省心,已於九月初二扶柩下船,初八開行,沿途俱有護送,大約十月底可以到傢。鬆柱接着此書,同莊夫人商議道:“祝大姐姐已扶柩回南,這個月底可以到傢,咱們須得差人前去迎接纔是。”莊夫人道:“很該差人去接。依我的意見,傢人同媳婦們各派兩個,到了鎮江見過老太太,就一路迎接上去。”鬆柱道:“既是這樣,趕着就辦起禮來。太太派定了人,明日後就叫他們起身。”莊夫人點頭,吩咐水仙將內外男女名册取來酌派。
  原來這水仙是莊夫人身邊最得用有體面的姑娘,也就同柏夫人身邊的芙蓉一樣,總管一切內外事務。鬆柱夫妻待這水仙就同女兒一樣。彩芝同水仙也最相得,凡一切飲食起居,總得水仙經理他纔放心。這鬆府內外人等,誰也不敢得罪水仙姑娘。
  彩芝身邊有兩個秀美得意姑娘,名叫仙雲、香露。他二人專管服侍彩芝,不管外事。
  此刻,衆人聽說太太要派人去鎮江,去給親傢大人上祭,人人都想這件美差。聽見叫水仙姑娘取傢人名册,就有簽押上吳順的媳婦趕着來見彩芝,要求個情兒,一直來到小姐住的雲濤書屋。剛走過一帶小回廊,見彩芝穿着件鬆花色素洋縐,出自來風的灰鼠皮襖,下係着水紅綢的棉裙,手中拿着白汗巾,站在竹林邊看着幾個丫頭們在那裏洗竹子。吳傢的走到面前叫道:“小姐又在這裏洗竹。”彩芝笑道:“今日天和氣暖,叫他們洗洗竹上的灰。”吳傢笑道:“小姐這院裏真是一塵不染,那裏去找灰。這幾竿竹子叫小姐盤起了包漿,一枝一竿的,又緑又亮,真是一件活古董。”彩芝聽說,抿着嘴兒笑道:“你倒會說個話兒。”吳傢的道:“我有件事,來求小姐在太太面前說個情兒。”彩芝道:“有件什麽事,要我說情?”吳傢笑道:“沒有別的事,因太太要差人到鎮江上祭,男女各派二人。我父母墳墓也在鎮江,自從跟着太太、小姐由杭州就到這裏來,有好幾年也沒有到墳上燒張紙兒。今既有這差使,求小姐對太太說派了我去,順便到我爹媽墳上燒張紙,他們陰靈也感激小姐的恩典。”說着,掉下淚來。彩芝眼圈一紅道:“你念着父母,順便上墳,原該如此。這件事我可以為力,必派你去。”
  吳傢的趕忙道謝,說道:“太太現在派人,請小姐就去。”彩芝點頭,命香露取件褂子來穿上。仙雲將手鏡遞過來,彩芝照了一照頭面,對着吳傢的道:“你衹管先去,我隨後就來。”
  吳傢的答應着先走出去。
  彩芝命仙雲跟着慢慢出了院子,走東邊回廊,忽然想起一件心事,站住腳,沉吟了一會,揀直來到水仙屋裏。丫頭瞧見趕忙打起湘簾,一面到套屋裏去通知姑娘。此間是帳房重地,閑人都不敢混入,每日惟彩芝往來。內有套房兩間,是水仙住屋,收藏緊要物件。彩芝走到裏間,見水仙正換衣服,說道:“早上甚涼,這會兒厚毛的又穿不祝”彩芝道:“本來這幾天和暖,小毛兒的也很是分兒。”水仙換了一件蘋果色寧綢羔兒皮襖,套上鵝黃綾子輓袖,吩咐丫頭給小姐倒茶,讓彩芝坐下,說道:“我換了衣服,正要送傢人名册上去,小姐來的湊巧,遲來一步,我又不在屋裏。”彩芝道:“我也為這件事來。
  方纔吳嫂子在我那裏要求這個差使,我已滿應了他,正打諒着去見太太,因想起我不便提起,故此來見姐姐,要你你我說這情兒。”水仙笑道:“我知道小姐的意思,這件事衹管放心,交在我身上,橫竪總派他去就是了。”彩芝笑道:“既是這樣,我可以不用去見太太,你就拿着册子上去罷,恐太太等着你呢,我且回去,晚上再見。”
  水仙聽說,叫丫頭抱着册子一同出了房來。彩芝帶着仙雲仍回香閣。水仙來到上房將册子吳呈上。莊夫人前後看了一遍,說道:“傢人裏派蔣榮、韓桂,裏面的派顧傢的、高傢的,都還老成能幹。”水仙答應說道:“高傢的現在身上不便。方纔小姐的意思,要叫吳順的媳婦去。”莊夫人點頭道:“倒也使得。你去開了單子給老太爺瞧過,發到門上去。每人賞二十兩盤費,叫他們趕着收拾,明日就走。”水仙答應,趕着回到屋裏,開出單子送垂花門交簽押上呈老爺過目。一面備奠儀禮文、開單,交壽大爺寫書信。不一會,諸事妥當。鬆柱夫妻兩個過目,叫進蔣榮、韓桂當面吩咐,交了奠儀禮物。莊夫人又吩咐顧傢、吳傢些說話。
  次日一早,四人坐上差船,直往鎮江而來。走了半月,這日到了儀徵。吳大奶奶想起有親姐姐,因姐夫李瓊將傢私敗光,不知去嚮,貧難度日,就在清涼觀出傢做道士。今日路過此間不能不去瞧瞧。將大船灣在江口,自傢一人上來,見過惜春、珍珠之後,姐妹們敘談了一夜。次日一早開船放過江去,至晌午大錯,收入鎮江碼頭。
  這幾天,祝府裏正在兩邊收拾,甚為熱鬧。又兼押????船去的爺們都已回來,碼頭上挑銀包的腳夫不計其數。蔣榮們男女四個坐上轎子進城來到祝府。門上的周惠是嚮來好朋友,相見很為親熱,忙邀到門房裏。查本、槐蔭還有押船回來的廖升,都彼此相見。查本問了本意,吩咐打雜的到船上去起行李,將書子拿着去見老爺。顧大奶奶同吳大奶奶也在垂花門同周大奶奶們相敘寒溫。
  此時,祝筠正在敬本堂的套房裏會客。查本拿着書子上去回道:“鬆親傢老爺差了傢人同媳婦們來迎接大老爺、大太太。”
  祝筠大喜,接過書子拆開從頭至尾細看一遍,叫來人進來。查本領着蔣榮、韓桂見了親傢老爺磕頭請安,致意了主人的說話。
  又壽哥兒請安問好。祝筠問了一會,吩咐:“且住兩天,等我派了人一同去接。”蔣榮們答應着出來。祝筠將書子遞給小子們送到垂花門,交玉哥去念給老太太聽。小子們趕着將書子送到垂花門去。
  廖大奶奶早領着顧嫂子們見過桂夫人,又到介壽堂去了。
  奠儀禮物已交到芳芷堂去。朱姨娘因未見書子,尚不敢登記,權且交采菱收着,自傢帶着丫頭緑波到介壽堂探聽消息。走出磚門,看見對面集瑞堂門口絡繹不絶的銀包擔子,緑波道:“荊姨娘派在集瑞堂去兌收????課,倒不派咱們姨娘去。”朱姨娘道:“你聽見誰說派了荊姨娘?”緑波道:“剛纔在怡安堂捲棚下,瞧見荊姨娘謝了老太太出來,剛走了過去,接着是仙鳳、秋雲兩個人意氣揚揚,漏着滿臉得意,一路說說笑笑,連人也瞧不見了。書帶姑娘站在臺階上叫住他兩個,說道:‘派了好差使,也犯不上眼睛就長在腦袋上!’仙鳳指着鼻子晃着腦袋笑道:‘錯了大爺們,誰還巴結得上這差使。’叫書帶姑娘狠狠的雀薄了他們一頓。我聽着也很有氣,為什麽姨娘就趕不上他們?”朱姨娘笑道:“荊姨娘近來走的很紅,各人的運氣,我又不會像他們那樣的巴結。”
  緑波正要回答,聽見背後有人問道:“像誰的巴結?”朱姨娘嚇了一跳,回過頭去看見是汝湘、九如同着幾個姑娘們一路笑着。九如問道:“你主僕兩個唧唧在這裏說誰呢?”
  朱姨娘紅暈桃腮笑道:“丫頭們絆嘴,誰去管他們的閑事。你們這會兒上來幹什麽?”汝湘笑道:“咱們也學着巴結。”九如見朱姨娘登時滿臉飛紅,因笑道:“咱們嚮來玩笑,千急別要認真。剛纔衹聽見‘巴結’二字,餘下的話,一句也沒有聽。咱們這汝丫頭,他嚮來聽見什麽就說什麽,總是我平日不會教訓,等着一會我回去撕下他的嘴來,綳一面小鼓兒,送你老人傢去敲着玩兒。”惹的朱姨娘抿着嘴兒好笑。汝湘道:“我的嘴撕下來綳鼓,你的嘴撕下來又做什麽?”九如指道:“太太下來了,咱們不要混說。”
  汝湘們望去,果然一大群人跟着桂夫人冉冉而來。朱姨娘同汝湘、九如站在一邊。桂夫人走到面前,將手中的一封書子遞與朱姨娘道:“鬆大老爺送的東西照單收了,等着他們去時老爺再寫回書,老太太還有東西寄去。”朱姨娘接着連聲答應,跟着桂夫人來到怡安堂站住,讓太太上了臺階,後面的姑娘、奶奶們都站在一堆。廖大奶奶對來的顧嫂子們指道:“這位是朱姨娘,這兩位都是咱們大奶奶。”顧嫂子、吳嫂子趕着過來請安,緻夫人、小姐的說話問好,並水仙姑娘亦叫請安緻好。
  汝湘們也回問了夫人、小姐的安,水仙姑娘好。
  衆人正在說話,衹見夢玉笑嘻嘻走了過來,說道:“你們準備着出差?”汝湘道:“誰要出差?”夢玉道:“剛纔老太太說,一半天差咱們攏共攏兒一路去迎接老爺同咱們太太。”
  九如道:“不知派些誰去?”夢玉道:“橫竪去的人多着呢,想來總少不了你。”
  江蘋指道:“你們瞧,周大奶奶走的忙忙的,不知又來回什麽要緊說話?”衆人回頭看他真個急急的走來,到了面前回道:“太太下來了嗎?”江蘋道:“剛纔下來,江太太、竺太太、姑太太都在介壽堂同老太太看牌,三太太同咱們太太在介壽堂說了會子話,因要擺晚飯,這纔散了下來。你又有什麽事來回?”周大奶奶道:“說也怪事,這會兒管墳的老盛來說,今兒早上瞧見桑奶子精赤條條的睡在義塚地上,衣服裙褲一堆兒放在旁邊,昏迷不省,像是中了邪祟的樣子。他們見是宅裏的人,將他擡了傢去,拿着薑湯灌了一會,蘇了過來。叫他們將挂着預備上墳的紙錁燒了幾千,昏昏迷迷的睡着。挨到晌午,忽然咽了氣,死在他傢。老盛着了急,趕着進來報信。這會兒老爺又不在傢,說是到那裏去打馬吊。門上的叫進來請太太示下。”
  衆人聽說十分驚異。海珠道:“這是他惡貫滿盈,昧良的報應。你上去回太太,看是怎麽吩咐。”周大奶奶點頭上去。
  夢玉們彼此嘆息一會,朱姨娘道:“看不出那個人是這樣結尾,真個報應的好快!”正說着,周大奶奶已回了下來,說道:“太太吩咐的很是。竟叫老盛去縣裏報請相驗,將捨的棺木給他一口,就埋在義塚地上,省了日後是非。況且,桑進良串通拐逃,縣裏有案,這事更要去報。”汝湘道:“太太所見甚是。大奶奶快些去傳話,讓他們趕着去辦。”衆人道:“咱們也該散去,不多一會要請晚安了。”夢玉同着汝湘們一群散去。周大奶奶到了垂花門,照着太太吩咐傳了出去。老盛依着去縣裏報請相驗,料理掩埋。查本們私下照應完結。
  看官的知道這桑奶子怎麽跑到義塚地上,死在老盛傢裏?
  待我慢慢說這緣故:原來桑進良拐了秀春去後,祝府知道立刻將他攆出,報官拿人,並無下落。桑奶子在縣中審過兩堂,取保收管。就在後門口,賃了一個在首飾樓上做買賣老張的一間屋子,同院居祝他原約定桑進良初頭在接引庵相見。那裏知道桑進良將他的東西騙了個幹盡,帶着秀春一溜煙早已離了鎮江。他還指望着到庵中去相會,誰知初頭上,庵裏正為着周婉貞的事,祝府上男男女女每日擠滿的轎馬。桑奶子好容易等了幾日,衣服當光,支持不住,打聽周姑娘事情完結,這日央他們雇乘轎子,送到接引庵來。到了庵門,將轎錢付訖,一直走將進去。
  這接引庵原是祝府裏的傢庵,一年用度都靠着祝府過活。
  因此祝府的大小事務,他庵裏聲息相通。當日桑奶子在祝府裏是第一紅人,他庵裏拜幹媽,認親傢,往來親熱,逢年遇節還要送禮接待。到後來,桑奶子的紅氣退了,他們也就漸漸冷落。
  到如今,聽見他做出沒臉事來,被祝府裏攆出在外,這些姑子見了桑樹影兒都是討嫌,何況見面。那不懂眼兒的桑奶子,還打諒像當年的親熱,下了轎子揀直往裏進去。來到大殿院子裏,看見當傢姑子法昌在那裏瞧着徒弟們收拾錫器。桑奶子走到面前,叫道:“二師兄一嚮好啊!”法昌回過頭來瞧見是他,登時掉下臉下,說道:“咱們庵裏越發好了,敞着大門也沒有人管個閑事。不拘是人是鬼,往裏混走,明日叫宅裏太太們知道了,攏共攏兒一齊攆掉。”桑奶子笑道:“二師兄,我又不是外人,怎麽連我不叫進來?”法昌道:“你又是誰呢?這個進來,那個進來,明日不見了東西去嚮誰要?”桑奶子氣的滿臉飛紅,說道:“你瞧見我偷過誰的東西嗎?”法昌道:“誰管你做賊也好,養漢也好,橫竪我這裏不留做賊養漢的人。別叫宅裏知道了連我們也站不祝”一夕話說的桑奶子頓口無言,忍着氣笑了一笑,說道:“我去見過老師父同我的幹女兒,再來同你講理。”說畢,往裏就走。法昌一把抓住,說道:“往那兒走?誰是你的幹女兒?你的幹女兒早被你拐了逃走掉,又來這兒混認親,快些替我離門離戶的去罷!”將他使勁的一推,桑奶子站腳不住,一跤栽倒,幸而跌在曬東西的棕簟上,倒沒有擦着那裏。他就勢的睡在地下,撒潑打滾的,一路又哭又駡。
  此時驚動了合庵的姑子。看見是他,問了緣故,一齊動氣,也不由他分說,將他拖的拖拉的拉,七手八腳硬推出山門外去。
  隨他睡在地下,趕着將山門關閉。
  桑奶子睡在地下哭駡一會,並無一人理他。兼着此間是個僻靜處所,門前又無一人往來,坐在地下,定了一定神,看見簪子、花兒、耳挖都給他放在旁邊,趕着將頭髮輓好,插帶妥當。想起從前得意的時候,這些姑子們何等奉承,到這裏來是怎樣看承、熱鬧。今日到這地位,被他們攆出山門,勢利到這個分兒。我如今悔也無及。看那天已傍晚,衹好掙進城去,再想別法。主意已定,站起身來,抖了一抖身上灰土,含着兩點眼淚,咳聲嘆氣,低着頭順腳走去。可憐嚮來出進總是轎子,從來未曾走過,又不知進城方向,趁着太陽影兒,極力混走。
  不覺日已西沉,寒煙四起,擡頭細看周圍盡是楓林落木,霜草孤墳,心中着急,不知是何處所。穿來串去,愈走愈僻,轉過一帶霜林,一望盡是亂葬崗子,鬼火磷磷,若隱若現。昏霧之中月色朦朦,不分南北。高低小徑,腳疼身疲。見路旁有一座墳堂,掙紮到石磴上,趕忙坐下,調換着手,將兩衹腳捻了又捻,心中又悲又氣。
  坐了一會,聽見墳堂裏像有人說話,側耳細聽,聽見一人嘆道:“霜風徹骨,屋壞墻坍,孤苦之情,令人難過。”一人答道:“你有子有孫,尚然如此,何況我同老八一身之外,別無長物,更覺凄涼。”又一個道:“我倒沒有什麽過不去,愛到那裏逛逛就逛逛,遇着誰就吃誰。逍遙自在,誰也不敢惹我李八大爺。像莊老大,雖有兒有女,自傢撒開手,老婆又去抱着別人睡覺。到這時候,誰給你一吊半吊的使!誰還惦着送碗飯來給你吃!”先前一個答道:“八兄弟說的很是。我那天回傢,瞧見兒女凍餓的不像個樣兒,就像針紮了我的心肝,可憐幹自着急。衹可恨我那女人心腸過狠,丟下兒女竟去嫁人,全不想當年的恩愛。”李老八笑道:“你真是個愚人。當年是你恩愛,所以他也恩愛。後來你撇了恩愛,因此他又去同別人恩愛。你的恩愛已了,他的恩愛到現在。”莊老大笑道:“我一肚的凄涼,叫你說的可笑。怎麽劉老五一聲兒也不言語?”劉老五道:“你們去說你們的,我各自各兒想我的心事。”
  李八道:“你有什麽心事?說出來,咱們哥兒兩個替你拿個主意。”劉五道:“前日咱們的一個街坊閻老太太,他說新來了一個堂客,有三十來歲,人也很俊,初來暴到的,無依無靠,叫我娶了他,彼此都有照應。他在夫傢時,原是走門子做賣婆,帶着給奶奶、太太們攪攪臉,穿穿珠花,還帶着放個私帳。因為腳手兒去得,那些老爺、相公們都還同他走得上。他有個女兒賣給一位什麽大人做姨娘,倒很照應他。因他同人走了,有了身子,吃藥下胎,血崩來的。前日我同閻太太到他傢去瞧瞧,果然人兒倒很去得,房子也好,衣服首飾也還體面。
  他初到的那幾天,被南村的土地黃老爺瞧見,叫人來說親,要娶去做兩頭大。不知怎麽被土地奶奶知道了,大鬧饑荒,將黃老爺的鬍子拔了個精光,把個土地巾兒扯了個粉碎。黃老爺氣極,辭了土地不幹,要去出傢。還虧咱們西村土地倪老爺同奶奶過去再三苦勸,這纔拉倒。聽見說黃老爺的奶奶因動氣掙着了身子,昨日小産了一位相公。我想咱們傢裏又沒有老婆,這件事很可辦得。衹是一會兒那裏去張羅銀子?我正要合你們商量,我要請個分子,辦這件事。你們以為何如?”李八道:“快些別請分子,白不中用。那天開南酒局何老大的兄弟要請分子做親,下了有二三百的帖子,包了酒席。誰知道這天衹到了十來個人,還是白吃白嚼的。廚子同莊子上叮着眼子要錢,何老大哥兒兩個魂都急掉,親也沒有做成,倒將一個酒鋪子收掉了,哥兒兩個衹剩了一件汗澴子,逃的不知去嚮。你想這分子都是惹得的?咱們沒有長個請分子的腦袋,再別混想請分子。
  你既要辦這件事,我倒替你出個主意,眼前這個奶奶也是咱們會中人,不如叫他做個人情,倒是現成的。”莊大道:“我也想到這人身上,咱們這一鼕都可過去。”劉五笑道:“全仗二位大力。”
  卻說桑奶子從來沒有走過這些道兒,又兼着傷於悲苦,坐在石磴上力軟筋疲,兩衹小腳疼不可忍。正聽見這三個人說話,忽然寂無聲響。寒月滿身,衹覺着冷風透骨。到此時萬念皆灰。
  正欲起身,慢慢掙去,忽見三個人站在面前。朦月之下看不分明面目,衹覺得周身寒毛直竪,不知不覺也就昏昏迷迷的問道:“你們是誰?”李老八道:“我們是桑進良央來接你的,叫你快去。”桑奶子大喜,說道:“他在那裏?”莊大道:“就在面前不遠兒,咱們來扶着你走。”此時桑奶子運盡之人,被鬼迷住,隨他們在亂墳堆裏走了一會。看見路旁一處似有燈光,李老八道:“三姑娘想在傢嗎,咱們進去打個鬧兒。”劉五道:“就在這裏也離他傢不遠,橫竪叫老盛到這裏來就是了。”
  莊大笑道:“使得。”於是,走到一間小破屋子門口,叫道:“三姑娘在傢嗎?”裏面一個堂客道:“剛纔回來。”說着,開了門讓他們進去。
  桑奶子見那堂客有二十來歲。粗眉大目,濃妝豔抹,笑嘻嘻的讓他們坐下。看他屋裏衹有一張破炕,並無別的。墻上挂着盞燈,炕頭邊挂着幾吊錢,還有幾錠銀子,也用繩兒拴着挂在墻上。炕上還有些酒菜。劉五道:“三姑娘今日得采,銀錢酒菜傢裏堆着,真是穿不了吃不了。”三姑娘笑道:“那幾錠銀子,是十月初一祝府裏的年例賞的。這幾吊錢同這些酒菜,是前日玉大爺同奶奶們給周姑娘做好事分給我的。這幾天總也沒有空兒,在傢留着請客。”李八道:“咱們邀了桑奶奶來,是個新客。藉你的酒打夥兒熱鬧熱鬧。”三姑娘笑道:“桑奶奶一半天有了新房子,咱們還要吃他的東兒。今日先吃我的。”
  莊大趕着將酒菜擺在中間,男女五人團團坐下。
  桑奶子因動了半日氣,再兼勞乏,腹中正在饑渴之際,也不謙讓,同他們一路大吃。李八道:“今日吃的有興,三姑娘唱個麯兒咱們聽聽,別冷淡了這個酒席。”三姑娘點頭應允。
  即將手中筷子敲着酒杯低聲唱道:
  春草萋萋,遊人踏遍花香地。轉眼迷離,荷露盤滴薫風裏。
  高柳蟬鳴,清波魚戲,鵲橋渡後涼如水,金粟飄香,團圓月色真無幾。醉酒黃花,重陽去也,雁聲陣陣西風起。離別了一年,相思了四季。我在這裏多愁,你在那裏有趣。倒不如撒開了手,我幹我的你幹你的。省了我看着影兒幹淘氣。
  三姑娘唱完,李老八連聲叫好,對着莊大道:“三姑娘是咱們的相好,今日讓給你。劉五又快作新郎,衹有我無妻小,將桑大奶奶讓了我罷。”劉五道:“這倒公道,也是時候了。我讓你們各成好事,明日再見。”站起身來出門而去。桑奶子身不由己,被李八拉住成了好事,昏昏沉沉睡去。
  誰知此處是祝府的義塚。次日一早,管墳的老盛聽見有人叫道:“老盛你快去,義塚上有人叫你,快去快去!”老盛出來一看,四面無人,心中疑惑,吩咐兒子帶上門,他一人匆匆走到義塚地上。見那破墳堆邊,睡着一個精赤條條的堂客,衣服裙褲放在一處。老盛嚇了一跳,過來看看像是着了邪祟。細認面貌,很像宅裏的桑奶奶。忙將衣物替他蓋上,飛跑回來叫了兒子同兩個土工,擡着一扇門板,到義塚上將桑奶子擡到傢裏。命老婆替他穿了衣褲,又灌了好些薑湯。不一會蘇了過來,叫老盛趕着燒幾千銀錠,再燒些紙錢,供些酒飯。鬧了半日,至下午忽然西去了。將老盛一傢急死,趕着到宅裏通信。得了太太的吩咐,放下心去辦事。
  此時,祝府裏人人都知桑奶子的報應,惟書帶心中最為得意。剛走出院子門,遇着秋雲要往集瑞堂去。書帶道:“我正要去找婉春姐說話。”秋雲道:“這幾天婉春很得意。”書帶笑道:“他得他的意,與我無幹。”兩人一路說話,來到集瑞堂。走至上房,見陶姨娘靠着桌子,拿着一塊新白布擦玉子兒。
  書帶道:“姨娘連日辛苦,也不歇歇兒,還做這些事。”陶姨娘聽說,回過頭來要回他說話,不覺掙了一下,失口叫道:“哎喲!”不知為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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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自序
凡例第一回 幻虛境册開因果 大觀園夢啓情緣
第二回 為恩情賈郎遊地獄 還孽債鳳姐說藏珠第三回 係朱繩美人夢覺 服靈藥慈母病痊
第四回 稽首蓮臺萬緣獨立 相逢萍水一諾千金第五回 賈郎君纏綿銷宿帳 祝夫人邂逅結因緣
第六回 釋冤仇一尊金佛 立心願兩粒明珠第七回 老庵主自言隱事 小郎君代說衷情
第八回 故作情濃心非惜玉 溫存杯酒意在埋金第九回 柳夫人感恩歸裏 賈郎君懺孽修橋
第十回 慶端陽夫妻分袂 敘傢事姑表聯姻第十一回 柏夫人船房繼女 張姑娘飛彈驚人
第十二回 皮老爺無心獲盜 祝公子有意鄰船第十三回 贈佩盟心緑楊城郭 淚痕留面風雨歸舟
第十四回 鬆節度平山奬婿 林小姐石匣埋真第十五回 俏郎君夢中逢醜婦 相思女紙上遇知音
第十六回 承瑛堂情悲叔侄 瓶花閣興掃癡婆第十七回 奉慈恩因悲定媳 消郎悶衆美聯芳
第十八回 金雀一枝催酒陣 銀鈎滿幅寫芳名第十九回 魏紫簫燈前鴛譜 周婉貞膝上蓮鈎
第二十回 俏姑娘甘心冷淡 冷小姐羞對荷花第二十一回 巧語說風情不妨畫卯 苦心嘗藥味慨試鸞刀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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