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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四棵树 》
第63节:天鹅香皂
刘心武 Liu Xinwu
天鹅香皂
“‘天鹅香皂’走了。”
祁楷打电话告诉我。 “天鹅香皂”,说的是一位女士。少年时代,我住在一个胡同大院里,她的父 亲跟我的父亲在一个机关工作,我们算平辈,但是她比我大许多,我上中学的时 候,她已经是中学教师了。我上的不是她教的那个中学,我们在院里院外遇见了, 只是相对笑笑,应该说,我们关系很平常,或者说,除了曾经是邻居,谈不到有 什么关系。可是,三十九年前,那时候我自己也成了一名中学教师,我任教的那 所中学跟她任教的中学不在一个城区,我甚至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却忽然 有一天,从她所任教的那所中学,来了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找我“外调”,要我 揭发她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以及她的“反动言行”,我愕然,不敢说不知道, 搜肠刮肚,总算揭发出“她特别爱干净,在公用自来水管底下洗手,不断地撩水 冲那水龙头,既臭美,又浪费”这样一条罪行,找我的人哪里饶得了我?点出“你 自己的问题也不少”,跟着就亮出一套彩色明信片,我没等他们质问,赶紧说:“是 我送给她的,我不对,我不对……”他们就勒令我第二天去他们学校,参加对她 的批斗会,一起受教育。 我战战兢兢地,提前到达了批斗她的现场。在那现场,布置了一个展览,采 取的是鲜明对比的形式,把从她家搜出的花绸布拉吉,跟锅炉工穿破了的工作服 并列对比;把她戴的小坤表,跟送煤工严冬系在棉袄上的粗麻绳并列对比;把她 家描金线有花卉图案的细瓷茶具,跟清洁工用得变了形、渍着厚厚茶锈的搪瓷把 缸并列对比……最后一组,则是把她平日离不开的天鹅牌香皂,跟一位工友平日 使用的粗胰子球对比,我得承认,那种对比性陈列所形成的视觉冲击,再加上群 体激愤的气氛,实在不能不令我觳觫,因此当批判者以“农民种粮食给你吃,工 人织布给你穿,战士给你保卫国防,你却如此丧心病狂地过着典型的资产阶级腐 朽糜烂的堕落生活”这样的逻辑,对她进行毫不留情的高分贝值的批判时,我也 就低下头,跟她一起服罪。 那次批斗会的高潮,是把从她家抄出来的半打天鹅牌香皂(她承认因为觉得 不大好买到,所以遇到在卖就买下一打),串成一个夸张的项链,挂在她脖子上, 逼她跪到垃圾筒边上……唉,我真不愿把那些往事细想,多年以后,我们曾在公 园里邂逅,说了许多近事,她忽然冒出一句:“我该向你道歉呢!”乍听,我一 头雾水,她慢慢道来,我才知道,她指的是我曾送她几套彩色明信片的事,那是 因为父亲调往外地工作,我家要迁出那个机关大院,家里清理东西,发现有几套 彩色明信片,是我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女儿,在苏联留学后,回国时送给我家的礼物, 明信片上是莫斯科、列宁格勒的风光什么的,想起她是中学里的地理老师,一向 热心搜集各种地理图片资料,就由我到她家里,送给了她,她当时非常高兴,没 想到戴红袖章的闯将们去她家“破四旧”时,抄出了一大堆“四旧”,这些明信 片问题比一般“四旧”更严重,因为那时苏联已经被指斥为“苏修”,她竟然藏 有“苏修”的原装货,逼问她从哪儿得来的,她邂逅时跟我道歉,说:“那时候 真不该就把你说了出来……”我当然立即跟她说那个荒谬的时间段里,这实在是 比芝麻还小的事情,不足挂齿。 祁楷是当年机关大院的小伙伴,比我小几岁,他后来上了师范大学,毕业后 先分到教育局,经历过政治风暴的连续冲击,下放劳动结束后,分配到中学里当 了干部,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他先当副校长,后来成为校长,我们恢复了密切 来往,是他跟我提起了她来,原来她成了他所在的那所中学的资深教师,他说, 由于那一次的批斗,她就有了个“天鹅香皂”的外号,原来是一个批判性的恶谥, 到后来,旧人流出新人进来,渐渐没有人清楚那外号的来历了,她自己呢,却还 总是嘻嘻哈哈地自称:“哎呀呀,你看你看,我这个‘天鹅香皂’,记性越来越坏!” 或者高声喊:“嘿呀,你们别跑那么快,等等‘天鹅香皂’不行吗?” 祁楷说,“天鹅香皂”临退休前,跟他恳谈过一回。她说她觉得自己还应该 算是个幸运儿。三十九年前批斗她的那些闯将,后来很快被否定掉了,被说成是 用她这样的人,来“转移斗争大方向”,后来一律“上山下乡”,经历的蹉跎坎坷, 比她尤甚,她从那以后,也就主动地在边缘生存,得以基本上平安地渡过了劫波。 她说更高兴的是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别的不去罗列了,如今光是香皂就有 多少种?光是风光明信片就有多少种?她宣布,退休后她要更好地享受生活,要 珍惜每一项琐屑的人生乐趣。祁楷说,她一直是个老处女,老早不在我们住过的 那个机关大院里住,一个人住一套大单元,追求舒适、雅致,退休后这几年,听 人们议论,说是“天鹅香皂”竟成老妖精了,穿起时装,在T 台上走猫步,其 新的名言是“逛商场必须一个人,吃晚餐至少对面要有个人”,凡是这京城里新 出现的雅皮餐馆,她总请人去品尝,也不多请,最多请两位,请得最多的,是他 们老年时装秀的伙伴,有男有女…… 对于“天鹅香皂”的去世,我没有悲伤,也没有感触,我甚至觉得,祁楷没 必要如此迅速地向我报道这条消息。祁楷说,她父母双亡多年,又无兄弟姐妹, 更无配偶子女,去的又很突然,是在参加时装秀的休息室里,坐在化妆镜前,说 了半句话,一下子心肌梗塞,根本来不及抢救。祁楷说,之所以给我打电话,是 请教我,像这样一位人士,在追悼仪式上,该怎么评价她?我说,当然,要肯定 她在任教期间的成绩美德,此外,恐怕也难加溢美之词;他说副校长跟他表示, 这样一个以“天鹅香皂”为符码的人物,说实在的,对于我们的社会,是一种无 聊的、卑微的存在,如果知识分子都像她这样,那还得了? 几天以后,祁楷又来电话,要我去参加他们学校为“天鹅香皂”举行的追思会, 我问:“有这个必要吗?”他说:“你来受受教育。”
这叫什么玩笑话?我很不情愿, 但那天我还是去了。 事后我对自己说:亏得你去了,真的很受教育。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天 鹅香皂”那平庸渺小的人生外貌里面,竟包蕴着那么高尚深厚的行为思想。在公 证处的参与下,祁楷他们进入她的住室,发现了她的遗嘱,她将全部遗产捐献给 红十字养老院,并且将自己的角膜以及一切尚能为其他生命所利用的器官捐献出 来,尸体供医学解剖,不留骨灰,去世后也不要给她举行追悼会——说实在的, 这还并不让我感动。令我,当然也令祁楷,令那位曾认为她不过是社会中无聊存 在的副校长,以及所有参加追思会的人们感动的,是发现她有两个厚厚的本子, 一个是剪报本,那里面有历年她从报纸上剪贴下的灾难性新闻:水灾,车祸,空难, 矿井瓦斯爆炸,学校校舍坍塌……在每一条被剪贴下的新闻旁边,都粘贴着她的 邮政汇款收据,数额最高万元最少一百;另一个里面粘贴的则是一位大学生—— 更准确地说,是一位原来的小学生、中学生——的来信,以及她给她回信的草稿, 还有每三个月一次的汇款收据,近一年来每次都是八百元;老祁在追思会上宣 布,这位受到逝者十多年赞助的大学生,从外地赶来了,大家目光集中到那位女 大学生身上,她对大家说,上高中以前,她跟阿姨通信,都是汇报学习表示感激, 上高中以后,渐渐懂得了神交,直到大一暑假,才到北京跟阿姨见了面,有多次 深入的长谈,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阿姨跟她说起了郁达夫,当年曾有激昂的 革命者鼓动郁达夫冲上街头,参加“飞行集会”,郁达夫坦言,自己的性格气质, 不适合做那样的事,于是继续写他的小说、散文;阿姨问她,一个人如果喜欢宁 静优雅,比如喜欢使用天鹅香皂之类的东西,难道就是堕落吗?一个人如果面对 着一客冰激凌,想品那美味,就是背叛了远方还没有获得温饱还有苦难的劳动人 民吗?这世界的进步,应该是多种合力所致吧?冲锋陷阵的勇士,与矜持的郁达 夫,都应该是需要的吧?郁达夫后来也牺牲在日本鬼子屠刀下啊!退一万步说, 你对当时那黑暗的社会不满,你把你的矛头指向那黑暗的责任者啊,不去冲击黑 暗本身,而去斥责类似郁达夫那样的人“你为什么不去当烈士”,难道是公平的吗? ……她说跟阿姨的深度交谈,是她生命中最可宝贵的财富库,阿姨跟她说,赞助 她,以及别的人,是觉得自己不具备那种振臂一呼八方回响的救世能力,自己也 就是一块“天鹅香皂”,以自己微薄的能力,以浸润性的方式,做些小事情,与 那些社会改革大家“通盘解决”的雄才壮举相比,当然渺小琐碎,但这样的生存, 是不是也具有积极的意义呢?她就对阿姨说,即使您没有做这些事情,您在地理 课堂上几十年的讲授,也足以令您的生命发光了……女大学生说这些话的时候并 没有流泪,但是在场的人士有一半眼里泛出了泪光。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努力地想,“天鹅香皂”女士的生命价值,究竟应该如 何评价?她算一个好人是不必争论的,但她也算得是一位知识分子吗? 对了,当年那种天鹅香皂,是上海出产的,用的是闪银光的深蓝色包装纸, 上面有雪白的天鹅展翅飞翔的图画。如今还有这么个品牌吗?
2005 年6 月17 日写于温榆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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