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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 》 廣陵潮 》
第六十三回 逛馬路托足娼寮 駁轎夫傷心政局
李涵秋 Li Hanqiu
著者嘗笑撰述小說的朋友,每逢吃緊去處,必須故意作驚人之筆,已成通篇一律。譬如前回書中,說到雲麟槍斃林雨生,國法私仇,可謂兩無遺憾,衹是再沒有變故的了。偏生結末數語,叫人懸心,被槍的林雨生,安然無恙,開槍者雲麟,忽然僕地不省人事。若是那些神權小說,或者林大哥命不該絶,又有甚麽觀世菩薩梨山老姥暗施法力,攝去林大哥到深山之中,傳授仙法,他日出世,再做出一番事業。無如在下這部《廣陵潮》若鬧出這些笑話兒來,豈不要被閱者諸君,賞我一個大大耳光。而且這林雨生在書中,雖然也算是個腳色,到不得少了他便不熱鬧,況論他一生行事,姦險異常,此時便結果了他,也是情真理當,若再放他不死,讓他再做出些氣破人肚子的惡事,咳諸君諸君,你們處這惡劣社會,像林雨生這種人,不少耳聞目見,已經叫諸君腸斷氣絶,短嘆長吁,通通這一部悅性怡情的《廣陵潮》小說,依然叫人越讀越不快活,著者於諸君雖然有見過的,有不曾見過的,然而千裏神交,盡多情誼,卻不忍這般惡作劇呢。
原來那時候林雨生背縛着雙手,渾身一絲不挂,單穿了一條白洋布褲子,早有軍士們拖翻他在地,叫他跪下。他東張張,西望望,覺得人山人海,四圍站着,好不熱鬧。不料得從人叢裏忽然又跑出巴氏同穩子來,離着他有三五步遠,伏地哀哀痛哭。林雨生見此情景,忽然想到當初在富公館照墻背後棲息乞求富玉鸞情事,巴氏則鶉衣鵠面,提着竹簍子親來送飯。小穩子當街被富公館諸僕踢翻在地,那時候饑寒迫於眉睫,去死已經不遠。幸得富玉鸞少爺一手提拔,纔隨着伍老爺出去,衣食溫飽,出死得生。都是我心術險惡,當初既害了富少爺,今日又來害伍老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宜其受此極刑。一身不足惜,留下這寡婦孤兒,將來作何倚靠。他一陣心酸,神魂不由的便悠悠出捨,及至軍士們把槍上彈子裝好了,遞給雲麟。雲麟顫巍巍的,左手用力托著槍,右手便來攀動機子,林雨生渾身抖戰,暗想這彈子出了槍口,鑽入我這肉體裏面,不知怎生個痛楚,痛楚以後,又不知怎生個死法。
這個當兒,雲麟眼睜睜地瞄準了林雨生,好笑那林雨生也眼睜睜的瞄準了雲麟,眥牙裂嘴,已經十分難看。雲麟心裏慌得一慌,先前那個槍,本是對着林雨生心口,到此不由的偏了一偏,拍地一聲,彈子出來時,轉穿過林雨生右臂,傷不致命,衹痛得林雨生筋肉跳動,兩眼反插,猛的直跳起來。可憐雲麟本是個懦弱書生,因為滿腔義憤,纔肯挺身而出。今驟見林雨生如此惡狀,不由魂膽飛越。當林雨生跳起之時,他轉嚇得直跳下去。圍着看的人,一聲吆喝,幸得旁邊兵士看雲麟不濟事,一把將雲麟手裏的槍奪過來,重行嚮林雨生胸口擊了兩下,眼見林雨生直挺挺的死在地下。
此時伍晉芳早率領着傢人們將雲麟輓扶起來,領過一旁。淑儀幾乎嚇跌倒了,也顧不得耳目衆多,走近前殷殷問雲麟心裏覺得怎麽樣?雲麟已經醒轉,滿臉含羞,對着淑儀笑了一笑說:“不妨事,那廝好生難看,我到不曾見過被槍的人有這般惡狀。妹妹放心,我們便預備祭奠富大哥罷。”這時候軍隊已經掌着鼓號,一對一對的回署。看熱鬧的人霎時間也就如鳥獸各散。一片白茫茫空地,頃刻露出眼前。伍府傢人們便嚮空設下祭筵,上面供着富玉鸞靈座,焚起香燭。淑儀匍匐痛哭,哀哀欲絶。雲麟上前行禮,伍晉芳也打了幾躬,相與催着淑儀趕快上轎回去。傢人們將祭筵收過,自不必說。林雨生死屍少不得仍由巴氏粗粗埋葬,在下這枝筆卻再沒有工夫替他去寫喪儀去了。
雲麟眼看着淑儀上了轎,伍晉芳同雲麟在後緩緩踱着,大傢都是沒精打采。雲麟尤其千愁萬恨,兜上心來。剛剛出了那個場所,還有些來來往往的人去瞧熱鬧。驀地從人叢之中刺斜裏跳出一個少年來,渾身穿着西裝,用那手中一根手杖兒嚮雲麟孤拐上直掃過來。雲麟吃了一嚇,幸虧閃避得快,不曾吃他敲着。那個少年掣回手杖,橫擺在手裏,哈哈大笑。雲麟掉頭一望,急得緋紅了臉,大嚷道:“你看你看。”那少年忙陪笑道:“老弟不須生氣,難道衹許你放五子鋼槍,偏不許我用齊眉短棍。”說着又嘻天哈地大笑起來,便扯着雲麟同他一路走。伍晉芳見那少年便是田福恩,又見雲麟鬱鬱不樂神態,便插口說道:“好好,你們弟兄一路去散散心罷,我卻不陪你們了。”
雲麟心中狠不願意,又因為伍晉芳如此說法,田福恩又緊緊扯着自己,便道:“你且放下,我同你走便了。”田福恩瞧着伍晉芳業已去遠,便同雲麟附耳說道:“你休要這般悶悶的,這上海取樂的地方很多,我同你到一個去處,包你歡喜。”於是兩個人並肩行着。田福恩笑道:“兄弟你如何這般膽小,你拿槍打人,又不是人傢拿槍打你,為何嚇得那個球樣兒,若是我到好耍子,兄弟以後如再去打人,舉薦舉薦哥哥。”雲麟好生羞慚,說道:“呸,這是一件甚麽事,那裏有這許多舉薦你去。譬如你這人就十分冒失,穿着西裝,這根手杖,本是陪襯着好看的,不曾叫你當着兵器舞弄,沒的給西人看見,說我們中國人便連這形式上都不文明。”
田福恩陡然放下臉色,說:“兄弟教訓的怕不極是,殊不知將手杖當着兵器用,我也跟着人傢學的。兄弟通不記得去年在揚州時候,那個姓柳的小廝,拿這勞什子手杖,打得我鐍子上鮮血淋漓,這是你兄弟親眼看見的。那時候也不曾見兄弟責備那廝不文明。今日我同兄弟鬧着頑,你又衹管嘮叨說出我許多不是來。不瞞你說,我自從被那廝拿手杖打了我之後,我便魂思夢想,幾時也弄這西裝穿一穿,手裏也拿他一根勞什子手杖,立刻死了,都是情願。哼哼,這西裝相思病害得我久了,同我那死人老子商議,我那死人老子他是個老頑固舊透了心的人,他回我的一句話,再也决裂不過,說必須等他穿了殮服,然後纔許我穿這洋裝。兄弟你不知道我那死人老子,年紀越大,精神越好,眼見他這殮服,不知幾時纔穿得,我這西裝簡直沒有一毫想頭了。那知天老爺有眼睛,宛是知道我急於要穿西裝似的,他便平白地將一個好好大清國,眨又眨眼弄成共和了。甚麽公民呀,議員呀,一古攏兒鬧得烏亂。我心想要穿西裝,第一須運動做議員。兄弟,誰知我這一運動,就將一個議員運動到手。我跑回傢去便恐嚇我那死人老子,說一經充當議員,如若不換西裝,還是穿着中國衣服,老實便是違反民國法律,九族全誅。好笑我那死人老子,他還不知道九族兩個字怎生個講法,問這九族裏可有他沒有?我便放下臉來,說怎麽會沒有你,上頭便是你同已經過去的祖父,底下便是我同我的兒子。祖父是已經死了不算,至於我的兒子呢,你媳婦又不曾生養,大約我同你兩個是砍定了腦袋。他聽見我這一番話,魂都打屁眼裏嚇得溜出來了。畢竟性命要緊,同我母親斟酌斟酌,第二天便哭喪着臉,拿出白花花的四五十塊洋錢,交給我,我如今纔這般威武起來了。”
雲麟聽着,衹顧冷笑。當那田福恩敘述西裝歷史的時候,早不知不覺已到他約雲麟去的那個地方。雲麟見是一條長弄兒,弄口有三個字,是銀鳳裏。其時約莫已有上燈時候,四處電燈通明,隱隱綽綽的早照見無限淫娃施朱抹粉,成大群排列在路側,你嬉我笑,瞧見人狠有動手動腳的意思。雲麟此時已閱歷過來的人了,不似當初靦腆,也把兩個烏溜溜的眼珠兒,東瞧西望。衹見田福恩挺胸凸肚,兩衹皮鞋兒滴搭滴搭的,衹顧引着雲麟望裏面走。走到一傢門首,有一個十四五歲小女兒,一眼看見田福恩,笑嘻嘻的走上來奪着田福恩那根勞什子手杖,牽着望門裏跑。田福恩也不鬆手,便好像瞎子明杖一般,一氣跑進去,房間裏便有一個嬌滴滴喉嚨,嚷着說:“阿蓉,你不用勉強他到我這裏來,我不希罕他這咬鳥的議員,他白嚼舌頭,說到此吃午飯的,他到這早晚纔來顯魂。”
此時田福恩早跑進房,那個手杖已被阿蓉搶得去了。自己便將那個洋帽子脫下來,遠遠的嚮窗口一張桌子上摜過去,走近那女子身邊,摟着親了一個嘴說:“我的心肝乖乖,你動不動開口就駡我,外面有個新朋友呢,看被人傢笑話。”說話當兒,雲麟已經跟着進房。那女子用手推着田福恩的臉,瞟了雲麟一眼,懶懶的站起身子,有意無意的嚮雲麟說了一聲少爺請坐,轉過眼望着田福恩又笑了。田福恩坐嚮床邊上,彎過手來捶腰,口裏僅嚷睏了睏了。又蹺起一隻腳來,說這皮鞋很纍贅,叵耐穿不慣他。那女子冷笑道:“你們放着汽車不坐,坐着汽車來就不睏了。”
田福恩笑道:“你也不用打趣我們,我也不呆,為甚麽拿幾塊洋鈿,做那瘟車子一點鐘。我有幾塊洋鈿,到好又同你睡兩夜,到不舒服。”那女子嚮他呸了一聲,裝着嚮雲麟講話,說這位少爺貴姓?雲麟未及答應,田福恩又跳起來說:“你不用問他,我替你們介紹了罷。”指着雲麟道:“他姓雲,這上海都督,是他哥子。都督太太,是他妹妹。我的太太,又是他的姐姐。他在都督跟前頂紅不過,你若是不相信,你出去打聽打聽。今天九畝地殺人,本該都督親自動手,都督不願意出來,就托了他,我便在那裏會見他的。我將他扯到此處,給你見見識面。你要看都督,你就看他這龐兒,簡直是一般無二,不愧是一個老子養出來的。”又指着那女子嚮雲麟說道:“這位姑娘,芳名叫做人人愛,外號又叫做愛殺人,我替她編的名字,是逢人愛,年紀不過纔得一十七歲,今年二月裏纔接着一位活財神,替她梳櫳了一次。第二道韭菜,就是我割的。他的頭等柔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田福恩還要接着望下說,早被那個女子一把握住他的嘴,笑得格格的說:“我把你這天殺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編派我,你傢姆媽纔會柔術呢。”
此時又走進幾個女子,同那個阿蓉,擠滿一屋子。聽着他們說鬧,都笑起來。雲麟也不由的好笑,偷着眼瞧那個人人愛,衹見她是個長馬臉兒,堆着無數雀斑,高高顴骨,吊稍眼睛,一道青眶兒,隱在皮膚裏。說起話來,喉嚨像個破鑼一般,還帶些嗆嗽。又聽那女子駡道:“我把你這編謊的殺纔,你也不怕編掉你下把頦子。你說這雲少爺同都督是弟兄,我聽見人說這都督姓真,這少爺又姓雲,這是那一門的弟兄?”田福恩也被他問得笑起來,想了好半會,忙分辨道:“這雲少爺在先不是也姓真,後來因為他叔叔沒有兒子,便承繼過去,跟着他叔叔也姓雲了。”人人愛因為一時會不過意來,也就罷了。大傢坐了好半天,都覺着有些饑餓,田福恩悄悄嚮雲麟附耳說:“你身邊帶着洋鈿沒有?如帶着洋鈿,我陪你到廣東館子裏吃消夜去。”雲麟點頭,可巧又被人人愛瞧見了,一把揪着田福恩耳朵說:“你又想溜到那裏去,你簡直同我有些話三不着兩,你若是今夜再不在這裏宿歇,我咒着你過江入江,過海入海。”
田福恩睜圓眼睛喊道:“人傢肚腹裏不餓,便是上陣,道不得個不飽餐戰飯,我橫竪今夜總是要來。”人人愛道:“那可不行。要吃飯不會拿錢買回傢來吃。”纔說到此,便伸過手,在田福恩衣兜裏亂摸,又觸着他的癢骨,引得田福恩彎着腰笑。人人愛果然在他衣兜裏掏出一大把錢來,約莫小洋有十幾個,銅板有十幾個,其餘便盡是鵝眼小錢。人人愛呸了一口說:“你可是都將傢私搬出來了,虧你這些鵝眼兒,是嚮那裏討來的。”說着便將那些小錢一個一個的嚮窗子外面直摜出去。田福恩又不敢攔她,衹喊得一聲阿彌陀佛,光溜溜的錢,都摜出去,我保佑你那一世裏還要當野雞。人人愛早喊着一個老娘姨過來,將小洋同銅角兒,都交給她,笑着說道:“你去胡亂買些酒菜來,田少爺在這裏請客呢。”
雲麟忙攔道:“且放着這個,我這裏有錢呢。”說着便掏出一張五元鈔票遞過去。人人愛猛吃一驚,忙一把奪住,仍遞嚮雲麟手裏說:“這個如何使得,少爺是頭一次光降,這個小東理應讓田少爺做。”雲麟衹得將鈔票依然藏好,衹恨得田福恩牙癢癢的望着人人愛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人人愛也不理他,轉笑孜孜的望着雲麟說道:“少爺好一表人材,我來多件事,替少爺做媒。”說着便在身邊扯過一個女孩子,約莫十八九歲光景,叫他站在雲少爺身旁說:“這是我的姨侄女兒,少爺看她模樣兒如何?少爺若是中意,便叫她來伺候少爺。不瞞少爺說,她雖然生得這般長大,她頂括括還是個清倌人呢。”說着又將頸項伸得一伸,噗哧一笑。雲麟果然見那個女孩子依依立在面前,早不由的一把拉着她手腕,猛的吃了一嚇,衹覺得她手掌心裏熱得像火炭一般。雲麟便嚮她額角上瞧,隱隱有指掐瘢痕,搭訕問道:“你叫甚麽名字?”答道:“我叫小紅。”雲麟又問道:“你這額角上是誰給這苦給你吃?”
小紅搖搖頭不肯答話。那兩個眼胞裏,已不禁汪着一泓秋水。此時人人愛正敷衍着田福恩,聽見這話,忙走過來說道:“少爺你問小紅這傷痕,我替他告訴你,這是昨天夜裏,被她媽打的。少爺你不知道吃着我們這碗飯兒,真是前生孽障。每天像在這當兒,便是上街的時候了。別人都笑我們無辜拉客,是個不顧廉恥,其實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當真就一毫廉恥也沒有。古人道得好:上命差遣,身不由己。我們也是身不由己罷咧。”說到此又低低俯着雲麟耳朵說道:“我們的媽,比十殿閻王還利害。拉到客呢,苦是我們吃,錢是他們得。拉不到客,那就晦氣了。半夜三更,回來時辰,茶飯一點罰着不許吃,還要乖乖的自己褪下褲兒,伏在凳上,給媽打屁股。少爺你想想這種刑罰,還容得我們顧着廉恥,不去拉客麽?小紅昨夜就不曾拉到客,屁股上足足打了有二三十下子,額角上不過是稍帶着一點。少爺不信,叫小紅引少爺到她房裏去看看屁股就知道了。”
雲麟忙道:“這是我很相信的,也不用去驗看。”人人愛也笑道:“好在過一會兒,小紅的屁股,怕少爺不瞧兒,我此時正不用忙着。”田福恩聽人人愛說話,順便就一把摸嚮她胯下說:“我到要驗驗你的屁股,昨天可捱打不曾?”人人愛瞅了他一眼,又笑着說道:“狠心的,你今夜若是跑了,你就是不可憐我,我難道是說謊不成。”大傢正嘻鬧着,先前那個去買菜的老娘姨已經回來,便在房間裏拉開一張桌子,安放四付杯箸。田福恩同雲麟上坐,人人愛同小紅側席相陪。飲酒之間,大傢不無又鬧了些笑話。雲麟便問着田福恩,此時到這上海究竟為着甚麽事,在此處有幾時耽擱?田福恩笑道:“這件事告訴不得你,這書呆子便是告訴你,你也不懂。我有一件事,還不曾問你的罪呢。前月在家乡裏,我拿着許多錢運動別的人舉我當議員,別人看我這金錢分上,到都還在票子上填我田福恩三個大字,惟有你的那張票子,我幾次三番嚮你請托,你到後來畢竟悄悄的舉了別人,單不舉我。我請問你,我們這郎舅至親,比較陌路的人,多少總該好些,怎麽你這人又糊塗,又倔強,一味的使着你這牛性子。在你的意思,未嘗不以為少了你票,我就不能當選,其實正自不然。你不舉我,我依然活跳新鮮的一個議員。你仔細想想,此時也應該懊悔罷。”
雲麟正色道:“你說我糊塗,你纔糊塗呢。我既有選舉人的資格,選舉出來的人,又要這個人果真有膽量,有學識,能替我們辦事,我纔舉他。這件事非同兒戲,豈是金錢可以買得動的。你說我們是郎舅至親,這話也不錯。惟其是郎舅至親,我越曉得你學識也沒有,膽量也沒有。我為甚麽事白白糟塌掉我這票子,忍心害理,將你名字填上去。至於你不因為不舉你,你也當選,這是你的造化,我都要行乎我心所安,又不可以勉強的了。我的意思,豈但我必須如此,我尤願你也要如此。如今各處又忙着選舉省議員了,這件事又關係一省的禍福,你這初選當選的議員,權柄狠大,我不知道你此時心裏宗旨如何?”
田福恩聽見雲麟侃侃的這一番話,又好氣,又好笑,及至雲麟問他的宗旨,他早將兩個耳朵緊緊朦着說道:“我不同你講了。中華民國若都像你這樣迂腐,簡直一步也行不出去。選舉議員都講究起良心來,那還了得。老實說,你還做你的書呆子,我還做我的議員,各行其是,兩不相妨,我們快喝酒,我們快喝酒。”說着便拖着小紅要同她豁拳。頓時口裏喊起三元、八馬、五經魁來。雲麟被他這一陣搶白,那個白臉上都泛了些羞暈,低了頭悶悶不樂。還是人人愛看不過,拿着別話解釋道:“我老實不懂你們講的甚麽。”又用手指田福恩說道:“他開口閉口,都拿議員來恐嚇我們。我們衹知道再闊不過是大人老爺,難道這議員比大人老爺還闊?”雲麟也搭訕說道:“你到不用小覷了這議員,他們權力,還要比大人老爺利害得許多。便是尋常大人老爺,也還不及他。”人人愛伸了伸舌頭,特的攔着田福恩不用豁拳,笑道:“田老爺,你如何不早說,我嘗嘗駡你咬鳥議員,這不是罪過。”
田福恩也笑起來,說:“我這議員,還不配做大人老爺呢。老實告訴你,我此番趕到這上海,同人接洽好了,不久還要進省去當轎夫。”雲麟聽他說到這一句,衹呆着個臉靜聽。人人愛轉拍手大笑說:“田老爺講話真是驢頭不對馬嘴,你這議員,便是不配做大人老爺,為何又做起人傢轎夫來了?這轎夫是最卑賤不過的。”雲麟也剛待要問,田福恩也笑道:“同你們講一年,你們在這議員上面,總講不明白。我說的當轎夫,這句話豈是當真去替人傢擡轎子,不過我們是初選當選的議員,規矩是必須經我們手裏,再舉出省議員來。若是有人願意當省議員,必須先拿着錢給我們,請我們選舉時辰,好舉他一個省議員,必須好些議員公舉,譬如這省議員,就是坐轎子的,我們這些選舉他的人,就是擡轎子的。我的志氣小,也不想充當省議員,所以說是去做轎夫。”人人愛笑得攏不起嘴說:“原來這議員還有許多講究呢。”
雲麟聽田福恩話纔說畢,不由氣得面紅耳赤,連頸項裏根根筋骨都露出來。又衝着田福恩說道:“大哥你卻不願意同我這書呆子講話,然而我這書呆子卻有一句不中聽的言語,要把來奉勸大哥。我也知道我們中國人做事,有一面是利,必然有一面是弊。就以這選舉而論,名目何等正大,關係何等重要,在稍有人心的,必須秉着我的一定宗旨,我尊崇那人,便舉那人,無論金錢買不動我,便是甚麽深恩,甚麽厚惠,在這個當兒,都一點徇私不得。照大哥這樣說法,豈非將個堂堂的共和國,說得醜怪不堪,我怕的就是大哥一人,敢有這種齷齪思想,其餘的議員,斷斷不至於此。為甚呢?因為大哥在那舊時代,既不會誦讀詩書,在這新時代,又沒有辦事經驗。所以說出話來,處處都叫人發笑。而且這轎夫兩個字。……”
雲麟不曾說完,田福恩忙分辨道:“老弟的話,誰也能責備你不是。衹是我也要拿定我的宗旨,行我心裏所安呢。無如我也有苦衷,我運動這初選議員,那些運動費,俱是四五分利息藉來的款了,到省裏不撈他一把,隨意選舉一個人,便是賣着妻子來填利還債,也來不及。好在我的妻子,便是你的姐姐。請問你,我不去當轎夫,便回去賣妻子,你可捨得捨不得呢?”這幾句話說得人人愛同小紅都笑起來。雲麟仍是氣憤憤的說道:“這會子我也沒有工夫同你鬧頑笑,我適纔說的這轎夫兩個字,別人或者可以說,你們當議員的自己卻萬萬不可說,不曾真個去做,或者可以說,萬一暗中果然有這些齷齪事,外面卻萬萬不可說,我們中國由專製政體,驟然躍入共和,那些先進國有替我們危的,有替我們不相信的,一旦將這轎夫兩個不堪的字樣,傳入他們耳朵裏,不叫他們氣煞,也被他們笑煞。還也一句老實話,今日雖然改革共和,就全國國民心理而論,有一半贊成的,便有一半反對的。我們若果有纔具,有擔當那反對的雖然心裏不甘,卻也無從施其伎倆。萬一打從我們裏面做出事來,不見得叫人心服。哼哼,不出五年,若不被他們那些官僚派,推翻議院,破壞共和,甚至假造民意,倡言帝製,你那時候來剜我眼睛。”
雲麟愈說愈慷慨,說到沉痛去處,不覺聲淚俱下,那一點一點淚珠兒竟有好些墮入酒杯裏。人人愛同小紅看着狠是詫異,覺得這少爺果真有些呆氣。田福恩尤其惱怒,勉強笑問道:“你這人真是奇怪,我今日請你吃酒,原是取樂的,為那些不要緊的事,何至裝出如此模樣兒,我看你將來衹好躲在傢裏讀一輩子的死書,這政界裏面,你是永遠不能插腳的。”雲麟道:“這話怕說得不是。我若是投身到政界裏,我簡直是條死路。然而中國政界裏,都像你這一班人去做事,怕也非民國前途佳兆。”田福恩道:“你駡得好,你駡得好。”雲麟道:“我又何嘗駡你,你又在這裏撒賴了。”田福恩直站起來說:“便算我撒賴,你敢怎麽樣?”雲麟冷笑道:“初選當選的議員,我敢奈何你怎樣。”田福恩更待發話,人人愛見他們勢頭不好,橫身在裏面攔着,笑道:“自傢好親戚,為何鬧得生分起來,怕被別人笑話,雲少爺省一句罷。”雲麟趁這個當兒,便起身說道:“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人人愛驚問道:“少爺到那裏去?你看小紅分上,你忍心跑了?”
雲麟剛要拿話來推辭,卻好田福恩背後扯扯人人愛袖子,似乎叫她不用留他,人人愛這纔放了手。雲麟更不怠慢,也不同他們作別,一口氣跑出銀鳳裏,憤憤的也不坐車子,獨自行走,因為心裏無窮孤憤,衹管埋着頭,不知走了多少遠近,越走覺得人煙越是稀少,眼前頓然露出一帶平野來,夾路垂楊,隨風飄拂,一鈎新月,斜挂在一角紅樓上面,樓底下遍是短籬,緑陰陰地,都纏着無數藤蔓。忽地耳邊送入一縷簫聲,嗚咽可聽,頓時覺得心地清快,耳目明澈,塵襟俗抱,消釋都盡,不由的腳下便停住了,知道這簫風便從那樓窗裏度出來。隱約之間,見那窗口坐着一位美人,可惜離得太遠,瞧不出她的顔色。再凝神望去,那個聲容態度,便宛然是個熟人。立時驚絶,不覺癡立在籬外,默默的呆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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