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顺治一朝,江南的抵抗运动已渐入尾声,到1661年郑成功率部退入台湾,此时的东南海上,已是“诸军零落,散亡殆颈,实际仅存的也就张苍水一旅了。①但张的部队,始终都是一支偏师,实际上也不可能有大的作为。绵薄的军事力量和将略上的先天不足使张的部队在江南抵抗运动中始终只是在侧翼呼应。当1659年郑成功的部队挥师北上抵达南京城外时,他这一部也由镇江而瓜洲而芜湖一路过关斩将,但即便如此,也只是“虚喝”一阵而不可能对清廷构成真正的威胁。而此次“江上之役”由于主谋者郑成功的妇人之仁、缺乏自信和将才导致的流产,更令遗民志士无不痛心疾首(诗人吴伟业在《七夕感事》中讥讽郑成功像三国时赤壁之战中的曹操一样狂妄自大)。几年前的首入长江(那时他的职务是定西侯张名振的监军),三军缟素登上金山遥祭明孝陵而哭的所谓壮举更像是一个道德象征而不是一次有战略意图和实质性意义的军事行动。表面上看起来风光热闹的1659年对张苍水来说注定是个凶年,随着主力溃败、郑成功部由长江退入海上,张也难逃一溃千里的厄运。如果不是忠心的部属拼死掩护和沿途农民出于道义的接济和帮助,他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在宁波的家被抄,家产没入官府,妻儿被正式逮捕解送至杭州看押。
对于郑成功在1661年弃江南而取台湾一事,张是持反对意见的。他派朋友兼幕客罗子木(罗在军中的职务是参军)去说服郑,劝说不成,又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郑,大意是说台湾区区一岛,从战略意义上来说与一群生番去争实在没什么意思,舍陷落胡骑铁蹄的中原而不顾,如此进退失据,实在是“生既非智,死亦非忠”。郑取下台湾后,他还写了四首讽刺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送罗子木往台湾》)“寄语避秦岛上客,衣冠黄绮总堪疑。”(《得故人书,至自台湾二首》)据说,郑看了他的诗,只是付之一笑。(历史在这里跟张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后来的事实证明,被他目为非智非忠的延平王比他更能把握机会。)张苍水之所以不歇手,并不是他对当下的情势还抱有什么幻想,而仅仅是他这一部曾奉为监国的鲁王朱以海还在。君一日不亡,臣也不得亡。这是为臣之道。身为大明孤臣的张决意以身殉道。然而,终要到来的消息两年后还是传至了翁洲(舟山),失去了监国名号的鲁王已在台湾东宁去世。张闻讯大哭:“这么多年我之所以拖累部下屯兵海上,就是为了您埃您这一去,我还有什么好等待的呢1
哭泣之后张反倒感到轻松,好像有谁把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搬开了。因为没有了无望的等待,因为那个终要到来的结局已遥遥可望,多年不曾有过的平静笼罩了他。狂涛落日中,他已经隐隐听到了越逼越近的康熙皇帝马队的铁蹄声。
就在张苍水派遣使者去福建祭告鲁王之际,清军已攻克思明岛。随后,金门、临门、牛头门、楚山、玉环山诸岛也相继攻克。“吹笳悲自壮,击筑和谁亲?”到处都是敌人,他的身边再也找不出一个盟友。张此时的心情与垓下之围时的西楚霸王庶几近之。①随后福建一战,张的兵马几乎损失殆尽,连他的弟弟张嘉言也被俘杀了头。这年六月,张解散了跟随他多年的军队,带了少数几个随从来到了舟山群岛一个叫悬山的小岛结茅而居。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入山”了,大隐从兹始了。①
悬山者,虚悬海中之山岛也。一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区域手册上介绍说,此岛地处象山港外,西端紧邻六横岛之台门镇,往东便是东海,面积约七平方公里。岛上地势平坦。南侧港湾可泊船,北侧则峭壁悬崖。张和他最亲密的战友在岛上的日子,风打茅庐,汲水煮石,苦辛倒也罢了,还可以读读陶渊明,想想一场场从海上到长江的大大小小的战事和一个个从眼前消失了的故旧和部从,日子不至于过得太枯燥。只是他的心时时地痛着,连鸟唱猿啼,听去也满是故国之恨。本以为,此中有佳趣,好作采薇吟,却原来纵横一生要静下来也那么难。满耳都是兵戈铁器相击的寒声,海风吹动大旗的猎猎,和被炮火炸落海里的弟兄的呻吟呼救声。其时,这个失败的英雄虽已到了绝路,但还是有华容小道可以脱身,至少有这样几种选择:一、像好友朱舜水、冯京第一样东渡日本,“乞师”也好,“避秦”也罢,能活命就行。二、听从部下计议去台湾,延平王郑成功虽已死,故人之子还在,此人虽碌碌无为,要去做个寓公当不至于为难。三、效法黄宗羲遁入四明山中龙虎草堂,觅一片青山著书立说。但正如我们前面已经知道的,张的背后始终有一个强大的传统支撑着,这种文化与道德的双重支撑,使败亡之后的他以一介孤危之身作出了“宁以一死以立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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